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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劫 第4节

且不说紫禁城里得了消息的那位如何应对,先回到河堤大坝之上。

这场春夏之交的豪雨来得不是时候,让刚刚修筑道一半的堤坝半数都浸在水中数日,再坚实的夯土也有些浸泡得软了,河岸多处田地里已经出现了管涌——有经验的河工都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这大堤怕是就要保不住了。

于成龙已经连续数日带病巡视,晕倒了被送回来两次,醒了之后灌碗姜汤下去又继续跑去巡河。

救灾如就火,官道上书信往来一来二去耽搁不少时间,所以其实老爷子那边听到告急的时候,其实大堤已经岌岌可危数日了。

胤禩在河督府等了十数日,仍然等不到京城那边的消息,他此刻并不知道四哥到底能不能帮上忙,然而河堤的险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胤禩摸出怀中的珍珠耳坠子在手中摩挲了一阵子,沉吟着。

罢了,既然重活一世,便不能再瞻前顾后无所作为!

主意一定,胤禩沉声吩咐高明去把于成龙,江浙巡抚已经当地衙门管事的全招了来总督府。

彼时于成龙正在河堤上,顶着大水可能随时冲垮大堤的危险,与工人们一道抓紧时间加高减压堤,力保安徽境内不被水淹,听见来人的传信根本来头都没回一个。

一炷香时间过后,胤禩在河督府见到了除于成龙之外的所有官员,让各位入座之后,便将近日来的险情简略讲述几句,便开始询问在场诸人的意见。

众人皆沉默了良久,眼前诸人都是这次老爷子南巡时伴君左右的,自然知道不久之前,皇上对这条河的期望有多大,他们中间不少人,也拍着胸脯向老爷子保证过堤在人在,堤毁人亡,然而眼下……

众人心中无限感伤,他们都是亲眼看着大堤筑起来的,也清楚这样拖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倒是想要对得起皇上南巡时的信任,要死守大堤,但沿河百姓又怎么办……

胤禩沉默良久,站了起来,缓慢的,似有千斤重担再肩一般。

众人也都抬起头来望着胤禩,见他素来温雅带着浅笑的脸上,如今只余了沉重。片刻之后,胤禩将双手笼于袖中,沉声开口道:“有劳各位大人安排沿河百姓撤退到高地上去吧。”

“八爷——”在座中有人忍不住出声。

“万事有我担着。若是以后上面追究起来,你们只需说是听我命令行事便可。”胤禩挥挥手,嘴角又微微牵起一个令人安心的笑来。

几个当地河工道台,顿时跪在胤禩面前,他们深知河堤即将不保,但谁也不敢说出弃堤的这样的话来,胤禩这样做,是为了那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为了他们能活下来,自己将所有可能的罪责一人揽下。

……

于成龙是在堤岸上听到胤禩的‘后撤’命令,顿时暴怒,气势汹汹得问清楚了胤禩还在临时河督府内,连忙赶了回来。刚一进门,便劈头盖脸朝胤禩咆哮了过来,配合着他lu 到胳膊肘的袖子,别在腰间的的衣摆,目眦尽裂的神情,活脱脱一个上门寻仇的架势。

胤禩正在给康熙写请罪折子,见于成龙冲了进来也不给自己行礼,倒也没怎么在意,不过扫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斟酌着遣词用句。

于成龙见胤禩不理他,气的什么都不顾了,心道‘好哇,原来你在治理浑河时候的谦逊劲儿都是装出来的’,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将胤禩手中的笔夺过,抛在墙角。因为抽的太快,胤禩不及放手,右手手心化了一道粗重的墨迹。

高明拦阻于成龙不及,是跟在他后面近的屋子,一进屋便看见这一幕,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这于成龙也忒托大了,居然敢对堂堂皇子阿哥如此无礼!正要让守在屋外的侍卫进来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请出去,此时胤禩开口了:“高明去给于大人看茶。”

于成龙跳脚:“谁要喝茶!我今天来,是要问你爱新觉罗*胤禩一句话——可是皇上下旨弃堤的吗?”

胤禩沉声道:“非也。皇上并未下旨。”

于成龙顿时血冲脑门,怒斥道:“那么我倒要问你,是谁让你弃堤的?”

胤禩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是我——爱新觉罗·胤禩亲口吩咐下去的。”

于成龙大怒地往前一步,咬着牙道:“八爷,你既然是带着皇上的口信来,你便知道他老人家当初是怎样寄希望于这个工事。你如此擅作主张,就不怕我参你一本吗?你快马上给我派人回去守堤!”

胤禩正了脸色,对于成龙道:“于大人,授业上,我尊你一声师傅于大人,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阿哥,是皇上亲自委派的钦差,于大人这番言行,怕是不合适吧?”

于成龙一怔之后,负气一般的一甩袖子,给胤禩行了个马扎,一板一眼道:“微臣恳请八阿哥,看在数万黎民的份上,收回回撤的命令。”说罢朝胤禩一跪,伏在地上带着颤声道:“请八爷代替天下黎民百姓,守住这大坝呀——”

胤禩挥手让高明和跟着进来的侍卫都出去,起身亲手去扶于成龙,谁知于成龙铁了心,死死跪着口称如果胤禩不答应就不起来。

胤禩仰天长叹,估计当年靳辅也是这样被气得半死吧,这家伙可不是一般顽固可以形容的。叹了口气,胤禩用更大的力气去扶于成龙,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于公,我知你冒死死守大堤,是为了黎民百姓;然于公你可曾想过,今日我胤禩这番举动,可是也为了黎民百姓?”

于成龙闻言一愣,一不留神被胤禩扶了起来,兀自咀嚼着胤禩刚才的话,那字里行间的意思让他不愿去承认。他是昼夜巡于大堤之上的第一人,眼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堤的险情……只是,如论如何……他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从一开始便错了么。

低下头,于成龙双肩绷紧得如同一张扯到极致的帛,随时都会裂开,他不肯抬头,口中喃喃道:“三年的心血啊……真的……不成么……”

胤禩也觉胸中苦闷不已,只能将扶着于成龙肩膀的手紧了紧。

许久之后,于成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抬起头来,反握住胤禩的手道:“八爷,若是皇上怪罪起来——”

这事真是可大可小啊,但按照过去的惯例来说,大水经过摧垮堤岸之后,必然有人会被抛出承担责任,比如当年的靳辅。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很多河工都知道大堤不日必然不保,也不敢真的开口说出‘弃堤’这样的话来,若是事后龙颜大怒,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必将被冠以祸乱军心的罪名,顶上乌纱不保倒是小事,重了只怕人头落地祸及家人。

胤禩此刻也重拾温煦的笑意,拍拍于成龙的肩,道:“于工莫要担忧这些,万事有我。”

万事有我……

万事有我……

于成龙嘴唇抖了抖,第一次看胤禩的眼中,没有了抗拒的意味。

……

最大的阻碍排出了之后,官府行动顺利了很多,仅两天时间,下游低洼处的百姓便被转移的七七八八。因为不知道大水什么时候会退,当地知府也腾出手里着人开始搭建一些草棚,四处收集一些常用的药材。

结果就在当天夜里,大坝终于决了口。滚滚浊流夹杂着上游带来的沙土,一夜之间将安徽周边境内变成泽国,无数人的家园被毁,田地被淹。

万幸的是,因为转移的早,境内百姓除了个别誓死不肯离家的之外,皆安然无恙。

百姓们看着自己家园一夕被毁,几乎哭都哭不出来了。而此刻胤禩却忧心另外一件事,因为住在草棚的百姓人数众多,这几日药材和米粮都耗的很快,再过几日,可能来粥都喝不上了。

……

不巧的是,这场大水也冲毁了三里多长的官道,致使他手中写好的奏折送出去便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胤禩心急如焚,但又必须面上镇定自若,一来是他历经两世,早以处变不惊惯了;二来他若是露了怯,引起百姓恐慌便真是大罪了。

因此他仍然泰然自若地坐镇总督府,心中却不免猜测这场大水京城是不是已经有了可靠的消息?老爷子会派谁来赈灾?靳辅是否能活着来的安徽?陈潢是活着还是重复了过去的命运?

他的努力,到底能不能抗争过这命运的轮轴……

第21章 钦差

安徽境内连日来仍然y-in雨不断,绵绵不绝一般,似乎天幕被撕开了许多条口子,怎么修补也修补不完。

胤禩头疼不已的揉了揉额角,他自小生长在北方,江南y-in雨潮s-hi的天气让他有些不适。刚开始还好,后来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似乎整个江南都浸透在细细密密的水幕之中,他之前又几次和于成龙一道去视察灾情,整个膝盖以下都浸泡在浑浊的泥沙里受了s-hi气,如今膝盖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趁着人不在,胤禩坐下来揉揉膝盖。他前世被圈的最后几年里,也有这样的不适,只是没想到这一辈子竟然这么早便开始了。

这便是所谓殊途同归么,胤禩心中暗自嘲笑着,心中着实轻松不起来。

从五日之前开始,米粮便见了底,如今全靠挖取洪水过后地里庄稼未成熟的根j-in-g煮粥,加上野草杂菜果腹。连河督府专门未胤禩和于成龙已经各位大人留下的口粮也被分了出去,如今连铁锅都快生锈了。

最糟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谣言开始静悄悄的在灾棚中散步了开来,说是官府衙门有粮食,但是留着自己吃不肯拿出来。赈灾的钦差再不来,只怕很快就要出乱子了……

“八爷!”

胤禩太阳x,ue突突一跳,一抬头见一名官府的衙役匆匆忙忙跑来,这群小子,都跟着于成龙学得没大没小,人未到声先至。不过今天听他语调高昂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看来必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不过听他语气里有惊无惧,想必不是坏事。

官府衙役与胤禩混的久了,都知道胤禩脾气好,没有官架子,于是那人刚一进门,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噼里啪啦道:“八爷,皇上派来的钦差到了!”

“当真!”胤禩顾不得旁的,将手中的手卷扔下,几步往外走去,口中一边道:“谁来了?如今走到哪里了?快快带我去——”

话未说完,胤禩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在中庭处,看见了迎面朝自己走来的几个人。

“四哥!”胤禩有些不相信看到了谁,等他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嘴角衔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胤禛风尘仆仆,板着一张棺材脸从门外进来,看见向他迎面快步而来的胤禩时,似乎眼中有光微微波动,转瞬即逝,不过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一些,肩背也没有之前一般僵硬。

也许是在安徽滞留的久了,宫里那些时时刻刻让人铭记身份的繁文缛节用的极少。于成龙自从上次之后就几乎与胤禩称兄道弟起来,连带着官府里许多下人也跟着没大没小。此刻胤禩似乎也没有往日在宫里那边礼数周全,只见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胤禛的胳膊,笑道:“皇阿玛派四哥做的钦差吗?真是太好了!”

胤禛面上有些风尘,眼中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回握住胤禩的手,点点头,道:“路上耽搁了,不然十日之前就该到了。”

他身后跟随的苏培盛也急忙道:“两位主子还是快屋里说话吧,四爷路上赶路赶得急,病倒了没好透便继续上路,如今身子还虚着呢。”

“多嘴。”胤禛开口喝止。

胤禩微微惊讶的睁大眼睛仔细瞧去,果然见胤禛脸上有些焦黄灰败的颜色,连忙一把拉着胤禛便往屋里走,一边道:“四哥病了?那还陪我在外面淋这阵子雨?”边说边转头吩咐道:“去叫冬青丫头备下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卫城去灾棚把大夫请来。”

胤禛低头看了一眼被那人扣住的手臂,由着他拖着自己走,并不将手抽回,只是仍没什么表情道:“无妨,衣服过会儿就干,你去把河道总督传来即可。”

那名唤作卫城的衙役听见胤禛毫无起伏的声音,顿时一抖,刚抬起半步的脚放也不是走也不是,心中暗道这两位真是兄弟么?怎么一个好说话笑眯眯得像个弥勒佛;另一个冷冰冰赛过活阎王一般?

胤禩转头朝卫城挥挥手,道:“听我的,请大夫过来的时候找人给于成龙传个话儿,告诉他钦差来了让他马上过来。”

吩咐完毕胤禩不理胤禛的反应,继续拖着他往屋里走,嘴里叨叨道:“四哥你就听我的罢,这里不比京城,就算是干的衣服放在外面不一会儿就全是潮气。”

胤禛从未被如此对待过,他与十三自是亲厚,但十三总归是他弟弟,自小便仰望着他,就算不满他的做法也不敢公然违逆,何况十三更多的是依赖着他。只是胤禛自己一时并不反感这样的公然挑衅,心中甚至是喜欢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苏培盛张大了嘴看着自家爷毫无反抗的被拽着进了屋,心道何时见过他家爷这样仍人摆布过……哦不是,是还从来没看见谁敢这样摆布他家爷过……

苏培盛还愣着,背后被人一拍,另一个随同胤禛前来,做寻常赶车人打扮的汉子对他到:“爷都进去了,你还愣着做甚?”

苏培盛连忙收起思绪,与那人一同进了屋子。胤禩刚拧了一张s-hi巾递给胤禛,这几日为了救灾,衙门里人手全部都派遣了出去,院子里除了一个烧火丫头加一个做杂活儿的,几乎没有留人,胤禩凡事都有亲自动手惯了,眼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胤禛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眉毛微不可见的扬了扬,伸手接过了布巾。

胤禩转头看见苏培盛和另外一名做赶车把式的人一道跟了进来,便知那人绝不只是个车夫把式,恐怕只是做乔装而已,便转头问胤禛道:“四哥,这位是——?”

胤禛净了脸,抬头看了一眼,道:“这是福三哥,我从府里带来的侍卫。”

胤禩无比自若地接过胤禛用完的布巾,重新放回木架之上,苏培盛继续张大嘴巴,这回连那位福三哥也有些发愣——这八阿哥怎么肯屈尊降贵做这些本该下人们才做的活儿啊。

胤禩扫了两人一眼,不着痕迹地解释道:“这些日子大家都忙着赈灾,府里人手不够,凡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幸好四哥来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一边胤禛没回答,抬手去拾书桌上的茶壶,发现茶壶一空,只有胤禩桌上喝了一小半的杯子里还有些茶水。胤禩留意到胤禛的举动,连忙解释道:“四哥可是渴了?这里连热茶都没有,是弟弟我疏忽了,冬青丫头已经去烧水了,想必很快……”

胤禛不说话,只伸手端起那喝了一半的茶盅喝了一口。

苏培盛又傻了,他的这位四爷素来爱洁成癖,最不喜欢他人靠近,怎么如今倒不嫌弃别人喝过的茶水?怎么就连他们这些常年侍候的人,也从来不知道这两位爷关系如此之好了。

胤禩也生生将另外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心道看来这个棺材脸在路上真吃了不少苦,竟然连平素那些讲究都不顾了。不过只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平静,转头对苏培盛与福三哥道:“我听说官道被水冲塌了,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你们是……?”

苏培盛也回过神来,将路上详情讲与胤禩听。原来老爷子听闻黄淮告急的消息之后,立即下了三道命令,一是让太医院全力救治陈潢,否则全体陪葬;二是着人去靳辅家传旨,若是还动得了便立即任命他为安徽按察使,即刻启程前往安徽与于成龙会合;三是委任胤禛为钦差,着户部调集粮食五百担,等陈潢身体好转之后立刻启程。

因为有了胤禩的书信,胤禛早已悄悄派人去看望靳辅,等圣旨到达的时候,靳辅的身体刚刚好转一些,接旨之后便即刻上路了。而京城这边陈潢的伤势倒是拖延了些时日,幸而他正值盛年,在太医院全力救治之下,一能下地便立刻复了原职,被胤禛塞进马车里出发了。

等他们赶到蚌埠的时候,刚刚碰上因为官道被毁之后滞留在那里的靳辅。只是胤禛放心不下胤禩,不肯留在原地等待当地官府将道路修好再上路,坚持绕道阜阳再南下,众人劝说无效,只能由着他,但因为靳辅与陈潢一个是风烛残年另一个又是大病未愈,这样的长途跋涉已是勉强,实在撑不住更多折腾,便被留在原处将养着,押运的五百担官粮也不便走小路,因此大部分官兵都留在了原处护送赈灾粮,胤禛只带了苏培盛与福三哥只身兼程赶了过来。

胤禩听后自己也不知该做何反应,良久才道:“……让四哥费心了。”

胤禛此时已经坐下,正是之前胤禩坐过的凳子,顺手拿起胤禩方才正看的书随手翻阅,并不接话,只道:“这是你最近看的书?”

胤禩正要回话,这时冬青刚刚把热水准备好,胤禩忙出去招呼,让下人把水抬进早早便给钦差备下的西厢。忙完之后,胤禩回头对胤禛笑道:“四哥不如先做休息,等晚上振甲(于成龙的字)回来了,我与他再一道来寻你。”

将苏培盛与福三哥留下侍候着,胤禩一个人回了书房,关上门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半靠在门扉上闭了眼,似乎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一般。片刻之后,他睁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自言自语道:“十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

于成龙这次倒是来的快,大概是听说钦差来了,巴望着那几百车赈灾粮吧。于是便见一个做民工挑夫打扮的人旁若无人地冲进了官衙——其实他穿得倒是上好的布料,只是旧得连颜色都洗掉了,又满身污泥的样子,任何人晃眼也会认为这只是河堤边随处可见的挑夫工头一类罢了。

“八爷!钦差大人何在?!”所谓人未到,声先至这类事件,在此处随时上演。

“……!”胤禩刚抬头,便见书房的们‘嘭’得一声被踢开打在墙上又弹了回去,想必是来人出脚力气过大,以至于让反弹回去的门扉正好打中了来人的鼻子与额头。

胤禩来不及救他,只赶得及过去扶起他,瞥了眼犹自颤抖着的门板,忍着笑道:“于工,今天倒是来的快啊。只是今天这脚力气太大,门踢坏了这修补的费用只能从你的俸禄里扣了,唔,对了,再加上请大夫的银子……”

于成龙听到此处怒极,一抹脸,道:“我何时说要请大夫了!还有,门不是没坏嘛!”

胤禩憋得辛苦,他知道于成龙廉洁,俸禄本来就少,每月除了用度之外都拿来周济灾民去了,因此平时斗嘴的时候只要往这银子上面带,一吃一个准儿,每次都能把于成龙激得跳脚。

两人还在斗嘴,这是西厢的门突然开了,胤禛冷着一张脸站在屋子门口。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亮光,就这么冷冷得看着书房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和胤禩扶着于成龙的那只手上。

第22章 逃避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胤禛胤禩二人不愧是前世斗到死为止的一对宿敌。对于像胤禛这样喜怒无定之人,能真正做到一个眼神便解其意的人,除了自小与雍正亲厚的十三之外,剩下的便是胤禩了。

因此在外人看来不过同是一张棺材脸,在胤禩眼中,还是能判断出此人眼下心情不太好。顺着他的眼光,发现似乎那个老祖宗的眼神盯着于成龙来着,胤禩心下了然了——想必这位极重规矩的四哥,是见不惯于成龙这样不合规矩的做派罢,于是不着痕迹的松了手,外侧边挪了一小步,与于成龙拉开距离。

于成龙不懂这些察言观色,他本以为来得钦差至少会有靳辅或者陈潢,才如此焦急,而此刻一见那y-in沉着脸的那位,哪能不知道是谁呢。

“微臣不知钦差大人在此,惊扰了四爷,臣该死。”于成龙整了整衣衫,给胤禛规规矩矩行了礼:“河道总督于成龙给四贝勒请安,四贝勒吉祥。”

胤禛脸上缓和了一些,道:“无妨,我也是刚到。进来说话罢。”转身进屋的时候,看似不经意的横了胤禩一眼,惊得胤禩后背微微发凉。

于成龙在四爷强大的气场下,也规规矩矩站起身来,同胤禩一道往胤禛的屋子走去,他一边拍着身上干涸的泥块,一边小声问胤禩:“怎么只有四爷?是不是靳辅他……”说到此处突然刹住,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恐慌。

胤禩故意沉吟片刻,欣赏了于成龙一番失态,才轻声道:“还活着。”

于成龙闻言愣了一下,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那陈潢他?”

眼看就要走道西厢房门口了,胤禩也不再卖关子,道:“没死成。”

这下于成龙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抬起手用袖子试了试额头的冷汗,规规矩矩跟着胤禩进了屋子。

大门开着,这两人嘀嘀咕咕说话胤禛怎么看不见,见两人一脸正经进来的样子,胤禛脸色愈加不好起来,看到一旁候着的苏培盛心惊胆战,直向着进屋的胤禩使眼色。

胤禩心思何等剔透玲珑,自然接受到了苏培盛的暗示,朝他感激的一笑,不过他眼下却不把那人的怒气放在心里,大概是他潜意识始终认为‘自己没什么地方惹着这位爷,而这位爷不满的是于成龙’的缘故。众人都在这位四爷y-in沉沉的脸色下惴惴不安,唯有胤禩依旧不受影响,想他前世就这么与老四大半辈子斗下来了,若是有一天老四突然笑眯眯的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恐怕那才会让胤禩如坐针毡。

不过,他似乎忘了,前世两人关系水火不容,是从太子第一次被废之后才开始的。那时太子之位悬空,两人各自对那个高高在上的椅子,有了欲望,开始扶植培养自己的势力,关系急转直下。

而眼下,情势还远远没到那个地步。那么此刻胤禛的态度,便值得推敲一番了,可惜胤禩在心里对胤禛成见颇深,以至于没能及早发现其中不寻常的地方。

三人坐下来谈公事,倒是一板一眼有问有答,将老爷子返京之后京城与江淮梳理了一遍。胤禛办事公正,于成龙虽然之前在治河策略上有过失误,不过总的来说,也是个清官,少了徇私的部分,公事办起来自然顺利许多。

胤禛赶路赶得急,又只带了两个随从,因此随车只备了他们几个七八日的口粮,因此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幸而蚌埠的水势在他们离去之时已经基本退去,官道也已经着手修葺,想必短则两三日,多则六七日,赈灾粮与靳辅他们便可以赶到了。

……

第二日胤禛刚起身,窗外天刚蒙蒙亮,便见胤禩带着高明从外面快步进来。

胤禩与胤禛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只隔着一个书房,因此他一进院子,便看见胤禛的屋门大开,便知他已起身。

示意高明将手里的竹篮拿到前厅,胤禩自己抬脚走入西厢房中,笑道:“四哥连日赶路辛苦,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胤禛接过苏培盛捧上的布巾,扫了他一眼,道:“习惯了。八弟不是更早?”

胤禩笑着不回答,只四周打量几圈儿,问道:“四哥昨夜休息的可好?”

胤禛点点头,道:“尚可。”

胤禩道:“这里不比京城,四哥病体未愈,这几日还是多休息罢。”

胤禛此时已经收拾停当,看了他一眼,道:“你方才从何处回来?”

胤禩‘啊’了一声,道:“看我都忘了,我方才去了小厨房,帮四哥带了早点回来。四哥若是收拾好了,不如同我一道去前厅罢。”

胤禛点点头,心情似乎不错。

胤禩领着胤禛来到前厅,高明已将两只瓷碗三只小碟摆好,垂着手退至一边。三只小碟子非常小巧,里面盛着腌渍的姜片和蒜瓣一类的小食。胤禛过去一看,他面前的瓷碗里盛着半碗黑糊糊的东西,没见过。

胤禩笑着坐下来,兴致勃勃地解说道:“四哥没吃过吧,这是面片儿汤,这里的家家户户的妇人们都会做的。这玩意儿看着马马虎虎,吃着倒是挺顺口的。眼下这场大水过后,大半儿时间,都靠着这东西哄饱大家肚皮。前些日子险些断粮,幸而昨日四哥来了,大家才有这口福。”说着一边亲自递上调羹,一边道:“我听大夫们说,大水之后最怕时疫,大家都要多食些姜蒜,因此我让厨房多放了些姜醋儿进去,这些天百姓们也大多喝这个。四哥你来尝尝罢。”

胤禩倒是真没说谎,只不过百姓喝得更粗糙些罢了。

像这样一碗乌漆麻黑毫无卖相的东西,若是别的皇子来此只怕看都懒得看一眼,比如嗜好美食美酒的小九小十,还有那个自小养在金屋里什么用度都是最好的太子哥哥。幸而胤禛吃食本来就清淡,看见这明显平民吃的东西倒不反感,反倒似被胤禩那番绘声绘色的说辞挑起了兴趣一般觉得颇有意思,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感觉就像胤禩说的那样,吃着还算顺口。

两人安静得用过早点,胤禛与胤禩一同回到书房。

胤禩略微提及了自己对这几日灾棚出那些谣言的担忧,认为此处怕是有人大作文章,借机煽动灾民闹事。

胤禛既然前来赈灾,自然对这等蛛丝马迹格外在意,两人定下计策,胤禛暂不公开露面,反正昨日他也是一顶乌蓬马车简装而来,外间纵使有留言也只知道钦差似乎来了,并不知道钦差究竟是谁。

胤禩知道这事有胤禛出马,便多半没什么问题了,他如今只用在靳辅陈潢赶到之前,专心致志得同于成龙守住剩下的大堤便可。

于是,剩下的几日,胤禩将坐镇河督府的重责大任扔给了不便公开露面的胤禛,自己每日一大早便同于成龙去视察灾情去了,不到就寝时不回府,连吃饭也跟着于成龙一道在灾棚里解决了。上至江淮各道台巡抚,连同于成龙,下至寻常百姓贩夫走卒都惊讶于这位皇八子的隐忍执着,对远在京城的那位也愈发崇敬起来,毕竟能教养出这样一个儿子,并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

殊不知,胤禩心里并没想这么多,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正大光明的避开河督府里的那位钦差大人。

毕竟——有些恩怨,并不是一两句话便可消弭的;有些事,纵是从头再来,发生了也就是发生了。

在那人面前,他必须装作前世那场腥风血雨并未发生过,时时刻刻谈笑自若,又得把握分寸,言谈中不经意流露出亲厚的意思来,却又不能太过刻意讨好……这样几日下来,纵是心机深沉如胤禩者,也觉心力憔悴,下意识的开始选择逃避。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记仇。世人都说四哥睚眦必报,其实,咬着往事不放的人,又何止四哥一个……

幸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是三、五日,靳辅一行人便终于赶到了。

……

靳辅一到,最激动的自然是于成龙,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便背负了荆条,跪在靳辅面前向他请罪忏悔,将老迈的靳辅着实吓了一跳。陈潢连忙上前将于成龙扶起,于成龙却是老泪纵横,握住靳辅的手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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