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轻松地说着小话儿,自是不必再提。
另一边,胤禛与胤祯在回永福宫的路上,小十四突然开口道:“八哥身上,真的是香的呢。”
胤禛一愣,半响才回过神来,转头问道:“何出此言?”
胤祯没看见胤禛皱起的眉,只抬头回想着刚才与胤禩靠的很近之时闻到的淡淡香味,道:“宫中不是早有传言,说八哥的生母天生异香,才得圣宠的么,我想八哥既然是良嫔娘娘所出,想必也是如此。”
胤禛闻言顿时哭笑不得,想训斥几句,却又不想太过严厉,让刚刚缓和的关系功亏一篑,便道:“你打哪儿听得这些诨话,小心让你八哥听见了不高兴。”
胤祯见哥哥没有真的生气,胆子也大了些,吐了吐舌头不再接话,只高高的举起手中一小枝梅枝,在空中晃动,这几日里的憋闷,似乎都因为下午这一出‘赏梅’而一扫而空。
……
第17章 除夕
除夕很快到来,各宫也都纷纷挂起来春联,贴了福字,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到了除夕之夜,乾清宫东西檐下设中和韶乐及中和清乐,乾清门内东西檐下设丹陛大乐及丹陛清乐。各宫齐聚一堂,在御前设筵,因为康熙后位悬空,因此御座东侧空着,而皇贵妃、贵妃、妃、嫔都身着吉服,分坐在御座左右两侧。皇子阿哥们坐于下方,再下来是福晋们与亲近的臣子们,一时间好不热闹。
康熙升座之后,韶乐大起,各宫行礼,《雍平之章》起奏,礼毕乐止,接下来是各宫入座,奏的是《海宇升平日之章》,接着便是宴戏与进果,中和清乐作,奏《万象清宁之章》。乐止再进酒。康熙端起酒杯的时候,各宫都要出席跪下,行一拜礼,乐止而入座。接着便是贵妃及其以下诸人出座而谢宴,行二肃一跪一拜的礼节。至此繁杂而琐碎的宫廷礼仪终于接近尾声。
--【以上部分摘自《清宫疑案正解》的过年篇】
接着便是皇帝点写应节的戏曲一类的,各宫与诸人也渐渐放松下来小声说笑着,偶尔回答康熙的问话,大家都不似以往上朝对答那般严谨,而是闲话家常一般,气氛也算融洽。
因为康熙的首肯,毓秀此刻也按照命妇的身份,旗装入宫,与福晋们坐在一处。短短四个月,毓秀苍白了许多,也瘦了一些,之前骄狂的模样不再。因为她之前的事情闹得颇大,众人看她的目光难免些异样,或是兔死狐悲,或是幸灾乐祸,让毓秀十分难堪,但因为这样的场合她不能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来,因此只能低着头闷不吭声的呆着。
胤禩虽不能与毓秀同在一桌,但自毓秀入宫之后便时时留意着,如今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心道也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让毓秀回来。她心高气傲,怎受得了如此对待,这次入宫,实在是太为难她了些。
胤禩心中愈发不安,更是频频转头顾盼。
阿哥们这一桌自然都注意到了胤禩的心不在焉,太子坐在首位,对这个眼下打出风头的八弟正愁找不着把柄,胤禩自小养在惠妃膝下,即使良嫔升位之后也是亲厚不比寻常,早被太子划入大阿哥一党,逮着这个机会于是便冷嘲热讽了几句,御前失仪、不尊兄长的帽子便直接扣了下来。
大阿哥此时已与太子基本对立,此时反而不方便帮胤禩说话,只能干着急。胤禛皱眉了眉,还不及开口,却见小十三与小十四你一言我一句的帮着胤禩同太子唱反调儿,太子被两个年幼的弟弟抢白,脸色当场发青,衬着他杏黄色的袍子分外难看。幸而此时他理智尚存,总算顾及老爷子在场,忍了下来。
祭祖过后,康熙将炸r_ou_分赐给太子,大阿哥和几个素来喜爱的臣子,想了想,又加上了老八,一时间下座诸臣心中都开始算计起来,看来这个八阿哥果真是入了上面这位的眼,不过之前不是听说皇上在养心殿当众斥责与他吗?老爷子心思难测,很难说哪个才是他本意,要不要再观望观望?
良嫔听见自己的儿子居然被赐了炸r_ou_,顿时又惊又怕,忍不住往胤禩的方向看过去,却正见胤禩对自己摇摇头,一愣之后,微微安下心来,心喜儿子看来并未被圣眷冲昏了头脑。
对于这种天大的恩宠,若是前世,胤禩一定会沾沾自喜,然而现今,他只觉芒刺在背。
对于太子的挑衅他自然是充耳不闻,这是让他意识到,之前他心中的担忧渐渐成为现实,近来他的风头实在太盛,再加之与几个年幼的阿哥交好,只怕朝中一些大臣也会如同前世那般慢慢对自己示好。这可不是躲避便能解决的问题,就算你避而不见,只要老爷子对你起了疑心,那便是不管你怎么做都是错的。
胤禩心中越想越怕,太子地位虽未动摇,但已渐渐式微,老爷子近年来对大阿哥更是当众赞扬不惜辞藻,一切都预示着前世那场腥风血雨已经登场,自己这时若是再留在京中,怕是祸患无穷。
心思重重之下,这顿家宴也吃的索然无味起来。宴后便是放烟火,听戏,众人又乐和起来,第一支竹炮升空炸裂的裂响未息,小阿哥与入宫的侍读童子们都开心的又叫又跳。由紫禁城起头,宫外也噼里啪啦地燃起鞭炮,夜空都被照亮了半边。
胤禩勉强提起兴致,抬起头来望着夜空,不知不觉又有些恍惚起来,耳边的喧闹之声似乎也渐渐远去。
越是热闹的时候,心里越显凄清孤独。
眼前又回到了前世被圈禁的最后几年里,在大年除夕的夜晚,自己只身坐在狭窄的天井中,裹着破败的毛毡,也是这般仰望天空,听着隔空炸裂的烟火,猜测着紫禁城里的欢闹,想着不知自己的弘旺如今何在,可有想起自己,会不会被人冷落?
“八哥……”
胤禩恍惚中听见有人喊自己,循声望去,模糊的少年的身影映入眼帘,那轮廓在恍然中竟然如同记忆中的弘旺一般大小。胤禩一时分辨不出身在何地,不由怔住了。
“八哥你哭了?”少年突然几步上前去拉他的手。
温暖的触觉让胤禩陡然回神,眼前是十四仍旧略显稚嫩脸,上面带着焦急的不安,看着自己。胤禩一愣,才发现嘴巴濡s-hi而咸涩的味道,自己竟然一时不察,失态至此么?他连忙挣脱十四的手,转身往黑暗中走去。
“八哥!”十四想也不想追了上去,而离他们五步之外的胤禛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紧皱起。
十四在梅树下找到胤禩的时候,那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隽温雅的摸样,嘴角柔和的淡淡笑意在夜色的掩护下,让人很难将他与方才望着夜空默默流泪的人联系在一起。
“八哥!可是因为太子哥哥刚才的事情生气?”十四心思简单,只知道自己被皇阿玛责怪了会难过,见胤禩失态,只当他是受不了太子言语责难之顾,于是上前拉住胤禩衣袍,扬起脸来问。
胤禩摇摇头,笑道:“几句话而已,何至如此。”见十四不依不饶的样子,心中哀叹都是自己一时不查失了态,如今不编个理由堵上这小子的嘴,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只好随便编排了个借口给自己抹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过年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看额娘,那时候有个常常陪着我的小宫女,可惜……她现在已经不再了。”
胤禩待良嫔至孝,是几个阿哥们中有目共睹的,因此现在说他以前过年的时候偷着去看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说得含混晦涩,十四年纪虽小,但宫里的孩子知事早,一听之下便明白了个七八分,又自动脑补了剩下的剧情,于是整套故事便成型了——他有些惊讶道:“想不到八哥还是个念旧情的人,只是这些话要是让八嫂听见了,可是不妙。”他自然也听说了自己这个‘八嫂’彪悍的性子。
胤禩弯腰凑近十四的脸,笑的十分讨好:“所以小十四愿意帮八哥保存这个秘密么?谁都不能说的哦。”
十四盯着胤禩的脸,愣了半天,心中突然有些惋惜不知道八哥挂念的那个小宫女是何等模样,能让八哥这样的俊雅男子动心挂念至今,嘴里呆呆答道:“好……”
胤禩笑容更大了些,伸出右手,勾住十四的小指,道:“那就说定了哦。”
十四看着勾在一起的指头,心中突然满满当当的,只因与八哥两人有了小秘密,连八嫂都不能知道的秘密。他看着胤禩的眼睛,认认真真的点下头来,“恩!谁也不说!”
两人相视而笑。
“……什么东西谁也不说?”凭空一道冷冷的声音突然横入。
两人举目望去,原来是胤禛越过几排枝影横斜的梅树,慢慢踱步过来,想来是因为十四不见了而寻了过来。
胤禩斜眼看了十四一眼,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吧’。十四因为刚刚与胤禩有了小秘密,正处于无法克制的兴奋中无法自拔,如今自然是十分上路的迎着胤禛走了过去,道:“四哥怎么也来了?”
胤禛不动声色得扫了一眼胤禩,而后者只是置身事外的笑笑,似乎并未打算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时候十四与老八走得这么近了?
胤禛心里不快之感愈重,十四与他的关系虽比从前缓和了许多,但十四仍然极少主动叫他,而现下他这声‘四哥’叫的如此亲热,却是为了老八……胤禛将心中不快记下,并不表露什么,只开口道:“你离开了这许久,就不怕额娘担心?还不快回去!”
平素里胤祯最讨厌这个同母的哥哥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必然不会给他好脸色,但如今他急着将话题引开,居然顺着胤禛的话道:“哎呀都怪我不好,额娘定是急了,多亏了四哥来提点。”
说罢更是拉起胤禛的手,急急忙忙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一边道:“四哥快和我一道去给额娘赔罪吧。”
胤禛被弟弟拉着往外走,怒极反笑:“我又何罪之有?要陪你去请罪?”
十四道:“是我给额娘赔罪,四哥帮我说几句好话罢……”
声音渐远,胤禩扶额叹息:这十四就不知道‘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么,他表现的如此反常,只怕自己方才已经被老四那个小心眼儿记下一笔了,唉……今后还得多提防一二才好。
……
除夕之后,紧跟着是皇帝开笔书‘福’,赏赐给各个宠臣能吏们,因为于成龙治水有功,也得到康熙亲笔书写的‘福禄寿喜’四个大字,自然引得各位臣工的贺喜。胤禩看着那个‘寿’字,突然想起来前世于成龙便是今年没的,如今他们之间关系尚且算是不错,他们mǔ_zǐ也算是托了于成龙的福才能顺利过的这个年,他说什么也得试试能不能救下这位能吏。
一年一度的嬉冰节过后,康熙对八旗的j-i,ng神头十分满意,对几个年幼的阿哥——尤其是小十三——也更加喜爱,于是整个正月里一直到元宵节,整个京城都异常祥和喜庆。
只是毓秀在过了腊八之后,便默默启程回佛堂了。康熙知道了这件事的有些不快,但胤禩说毓秀是给皇太后祈福去了,说是一定要赶着元宵节之前会佛堂才够诚心正意,康熙听了这才脸色好了些,也将老安亲王找了个由头赏了一番不提。
元宵刚过,正月二十一日,康熙便决定了第三次南巡,而促成这次南巡最大的原因,便是黄淮久治未果的水患。一切都与前世一样,胤禩也在随行之列,同行的还有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小十三以及小十四。
第18章 南巡
胤禛仍然被留在京城襄理户部事宜,没能在随行之列。
置身事外之后,胤禩不再因老爷子的一份赏赐,一顿责罚,或是一句口头随语而患得患失。前世老爷子布了层层迷雾,将一纸传位诏书深深藏了起来,一直到他宾天之前才口述于几个近臣,致使兄弟之间虚虚实实,反目成仇,互相陷害多年,谁都以为自己有机会,结果多半为别人做了嫁衣。
也许老爷子原本用意便是看清诸人贪婪的心,如今想来,用心的确可谓良苦。
只可惜,老爷子却没想到他宾天之后,留下的这纸诏书被人诸多猜测,当然这里面也有自己一份功劳。加之老爷子几次南巡留下来的空荡荡的国库……怕是也只有像四哥这样的冷面王才能力挽狂澜,不怕得罪各方重臣皇亲,生生从他们手里将银子抢了过来。
如今他静下心来冷眼旁观,仔细琢磨着老爷子的一言一行,越发觉得老爷子喜怒皆再一念之间,算起来几乎每次出行,十三都在随行之列,在谁人眼中看来,都是圣眷正隆的姿态,谁知道会有一天,只因为十三一句顶撞便将他圈禁了十年,将一个生机勃勃的海东青,生生囚禁成了折了翼的鸟儿,差点步上大阿哥后尘。
再说胤禛,一直被老爷子称赞稳重妥帖的,但除此之外,却并未有其他旁的偏爱,以至于在他若有若无的暗示下,让一干择主的大臣们站错了队……说起来,也不知道老爷子是给老四扫清障碍,还是制造困难了。
左右思索一番,胤禩仍然没能说服自己在随驾前登一次老四的门。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主动示好,何况眼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差,但——心里上,他却无论如何不愿对自己两世里的‘世仇’低头。
……你抄我的家,将我唯一的儿子换了姓氏,将我的妻子挫骨扬灰,更改名换姓将我逐出宗室……如此种种,说是仇人绝不为过,你如此待我,让我心里安能不恨。
真当我是那任人搓扁捏圆的泥人么……纵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不是。
是以,临行前,胤禩除了上朝之外,未在见过胤禛,只是入宫辞别了良嫔,惠妃,又与十四一道在永和宫向德妃辞行。德妃素来疼爱胤祯,他也知道胤禩行事稳妥,便将胤祯托付于他,嘱咐他多多照顾弟弟,胤禩自然满口应下。
他起先还想远着十四,不愿重蹈覆辙,怎奈y-in差阳错之下,仍是于胤祯愈走愈近……果然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么,也罢,他正好借着十四的关系,与德妃亲近起来,这样一来,良嫔在宫中的日子也会过得容易些,日后胤禛那边若是再出什么事,他兴许在德妃面前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小九、小十不能随行,神情颇为郁郁不乐,胤禩笑着嘱咐他们好好用功,别整天惹事,如今他不在宫中,要多于四哥亲近才好,凡事多多向他请教总不为过。小九小十对他十分信服,点头应了,又吵着向他索要礼物,缠了胤禩许久才放他出宫。
……
二月初三日,康熙帝第三次南巡启行,于大通桥乘舟南下。
多少年来,无论朝代更替,黄河、淮河几乎从不间歇的连年溃决,河流下游的城镇时遭淹没,康熙重文治,而河务和漕运就是文治的头等大事,河务之中最要紧的就是黄河。他即位后,虽耗费库银数百万两,多年仍无成效,如今已然成为他心中最大的一根刺,让他时时不能安枕无忧。而去年夏天的永定河的公事终于让老康看到了治河的希望,因此这一次出行,气氛并不沉闷。
随驾出行对于胤禩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宠辱不惊了,因此他一路上倒不若前世那样时时刻意表现自己,将这些机会全部留给了大阿哥与三阿哥,自己倒是陪着向来温和的五阿哥七阿哥与几个小的走在一道,一路说着路上的见闻,倒也十分惬意。
舟行至桑园一带,康熙命船略作停泊,命彼时任职直隶总督的李光地,带着随行官员视查漳河与滹沱河的故道,作为开渠引河的首选方案。
没过几日,老爷子故技重施,让所以随行官员留在桑园,只身只带了几个扈从,乘坐一叶小舟,昼夜往南行驶,突袭视察黄河以南各处堤防。果然在高家堰、归仁等处堤工,看见河工敝坏,官员尸位素餐,顿时大发雷霆,不过老爷子并未将众人撤职,只是一顿狠狠训斥之后,令原任河督董安国、原任河道冯佑等人,挑浚引河、修筑水坝,以此来将功折罪。此二人原本以为此次必死无疑之时,突然被从宽论处,自然异常用心不提。
三月的时候,老爷子连日召见桑额、于成龙、徐廷玺,商讨指示治水方略。正好在三月初六的时候,船行至高邮州,发现此处的河堤已经被水侵蚀损坏,于是着于成龙率人火速修理整顿。
之后,康熙继续南巡至山东江南一带,对当地官员勤勉的表现十分满意,久皱的眉头终于松缓了几分。然而未过几日,在太湖却见百信民生疾苦,因水患而钱粮尚存,却田地皆无,不由叹息数日,以至于全船随行诸人谁也不敢露出一个笑脸来。
祭过明太祖陵之后,四月二十七日的时候,一行人渡了黄河,乘坐小舟沿途巡视新埽,就修防诸事指示于成龙。之后,于成龙被留下继续治疗河工,而老爷子则带着所有阿哥们继续南巡。
谁知五月刚过没几日,众人正在回程的途中,于成龙在工地病倒吐血的消息便传了过来。虽然没过一日,便又有跟进说于成龙休养之后以好转许多,吐血也是由于急火攻心连日劳累的原因,但老爷子眉头一直未能舒展开来。
胤禩见状,便主动请缨留下了协助于成龙治理黄淮水患。老爷子一听,自然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解决之道,毕竟胤禩与于成龙在浑河工事是便曾共过事,而胤禩对于成龙似乎也赞誉有加,治河这个差事会牵扯到当地官员多方利益,若是没有靠山只怕步步艰难,眼下有了胤禩这个皇子坐镇,确实能让自己放下些心来。
于是,老爷子大手一挥,准了。
十三十四听闻胤禩要留下了治河,顿时也跑到老康面前自请,被一顿斥责轰了回来,叫他们老实呆在船上别添乱。
五月十七日,康熙率众人终于返京,唯有胤禩被留在了南方。
……
胤禩连日不歇,赶至高家堰的时候,正好看见于成龙带病在大坝上督工,可怜他的老管家钟叔一大把年纪了,还急得围着他直打转。
胤禩沉下了脸来,自马上侧身下来,抬脚跨过堆起的夯土堆,朝于成龙大步走了过去。
于成龙犹自一心挂着疏通河道,并没留意周遭变化,只不时朝下大声吆喝几声,而听他的声音,却已是沙哑到几近失声的地步。
钟叔见了胤禩如见救星一般,就差跪下了。胤禩在离于成龙一丈之外停住脚步,看了一眼于成龙的背影,回头对高明道:“给我找人把他拖回去!”
出于某些历史原因,高明并不太喜欢于成龙,许是因为之前于成龙对胤禩无礼的缘故,因此领了命令之后,当真找了随行保护胤禩的两个侍卫,十分不客气的将于成龙一左一右架着往堤下走。
于成龙一愣之后,才看清面前站的是谁,顿时跳着脚冲胤禩叫道:“快放开我!你怎敢如此对待朝廷命官!就算你是个皇子也……”
胤禩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你还知道我是皇子?既如此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现在说得话,都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你如此咆哮,是想抗旨不尊?”
也许是于成龙自从认识胤禩那一天起,便没见过如此冷酷无情胤禩,记忆中,不管他再怎样为难于他,那个年轻人都是不愠不火的样子,嘴角时常微微翘起,带着一点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神情。他何曾见过如此神色俱厉的八阿哥。
于是一时间于成龙真的住了嘴不再挣扎,任由侍卫将他拉下大堤。
钟叔人老眼却不花,他知眼下这位八爷做的事情是在帮自家老爷,连忙跪下就要给胤禩磕头。
胤禩虚扶了一把,低声道:“先别声张,回去照顾你家老爷要紧。”说罢又转头吩咐高明道:“去请个大夫来,直接去河督府。”
将于成龙送走之后,胤禩却并未跟着离去,他在大坝上左右巡视一阵,背上突然冒出一阵冷汗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于成龙这套‘疏濬黄淮入海口’的方法取自大禹治水的古法——堵不如疏,然而这套在不到一年之前在浑河治理上卓见成效的治水大法,却并不适合眼前这条奔涌不息的黄河。
因为今日之黄河,早已不是千年前那条黄河了。
在不久的将来,一场大水将会冲垮一切,让于成龙的一直推崇的‘大禹成法’一败涂地,而这也将成为他一生最大的污点,直接导致了他因愧疚而c,ao劳致死的结局。
胤禩沉吟良久,思前想后,眼下却是唯有那人,可以帮助自己,挽回于成龙的性命。
胤禛。
第19章 靳辅
这事往简单里说,是几个河工在治水策略上有冲突。
具体说来,是于成龙的古法治水一途,与当时另外两位同样名声在外的治水人才‘束水冲沙’的理念相左,两个在过去的近十年之中,双方护持己见,争论不休,连老爷子都在很长时间内无法下定决心应该听从与谁。
另外那两个人,一个便是同样大名鼎鼎的河臣——靳辅;而另一人,则是出身布衣,然而却由老爷子亲自授衔三品佥事道衔的治水能人——陈潢。
靳辅是在康熙十六年便走马上任的,刚上任河臣不久,便以他“日上八疏”的壮举而闻名于朝堂之上,因此前世胤禩对这个人也早有耳闻。
在这点上,胤禩始终是佩服老爷子的慧眼识才,靳辅之前并无治河经验,多从事文职,但他一上任,甚至还是在上任的路上,便博采众议,一口气给老爷子递了八分上疏,提出了治上游、疏下游,堵塞黄河、淮水各处缺口的治理方案,居然大半被准了,可见当年老爷子对靳辅是如何的信赖有加。
靳辅治水大致遵奉明代潘季驯“束水冲沙”之法,而这正好与当时于成龙所推崇的大禹古法相左。
于成龙主张开挖下游河道、疏通海口,而靳辅认为,如今入海口处海平面高出内河五尺,疏浚入海口只会引起潮水内灌,害处更大,应该修筑高堤,束黄河水入海。两人在治水策略上曾经在朝堂内外进行过多次辩论,最后在九卿会议(当时规格很高的会议)之上,众人因靳辅毕竟久任河务等诸多原因,仍是采用了靳辅的治河策略。
老爷子为了保险起见,同时派了当时的工部尚书萨穆哈到治河前沿进行实地考察,萨穆哈的实地考察结果证实的靳辅的观点,认为疏浚入海口没什么好处,应该停止于成龙的疏浚工程。
原本此时到此都是往好处走着,怎能靳辅时运不济,到了四月的时候,之前陪同萨穆哈一道考察入海口的江宁巡抚汤斌,升为礼部尚书,他却在此时推翻了萨穆哈的结论,转而力挺于成龙的策略,自此,朝堂之上反对靳辅的声音日渐高涨。
而坏就坏在,此时靳辅治水已经九年,却仍然没有得到明显的成果,连他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举出实务来支持他的观点。其实这也实属正常,因为世人总能看见黄河泛滥成灾的时候,却总是忽视已经取得的些许成就。
而此时,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此时一场大水致使河道多处决口。
而此事便被索额图一党当做把柄,将矛头直指靳辅的治河策略失误。可想而知,靳辅在接下来的辩论中受到了严厉的打击,被工部抛出顶罪,求老爷子将其从重惩处。
幸而老爷子爱惜人才,免去了靳辅的革职处分。只可惜,此时的靳辅,已经在这场斗争中输的一塌糊涂,无力翻身了。
其实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更深的的原因胤禩自然比谁都清楚。穆萨哈是明珠一党的官员,而恰巧后来的礼部尚书汤斌是索额图一系,于是原本之上治水策略上的争辩,便由此卷入了党争。
而这党争,却正是老爷子为了制衡而有意无意纵容之下而形成的。
于成龙虽然是名廉吏,可惜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有些是非不分,因为过度相信古法治水,他曾经在老爷子面前攻击靳辅是明珠一党,致使老爷子对靳辅也有了戒心。若真是要说原因,怕是因为于成龙自己使廉吏,便看谁都似贪官,尤其是靳辅治水九年,经手而过的雪花银更是如流水一般,但九年之后治河工程收效仍不显著,他免不了怀疑靳辅污了不少银子,因此才狠狠咬住不放。
后来明珠一党行事愈发张扬无所顾忌,最终垮台。靳辅早年间便被c-h-a上了明珠一党的标签,被太子一党视为眼中钉,加上后来江南道御史郭琇的上书弹劾,靳辅终于被革职查办,还好老爷子相信靳辅廉洁没有收受贿赂,估计也没什么家产,便从轻发落,将他撵会老家去了。
而与靳辅一道治水的陈潢也受到牵连,至今仍在天牢之中受尽折磨,若不是老爷子爱才,估计早秋后处斩了。
至此珍珠蒙尘,美玉陨于索额图与明珠之间的党争。
前世里胤禩旁观者清,自然知道的七七八八,但对靳辅不过是感叹一下他时运不济,依附错了人而已,他明哲保身贯了,哪里会想过介入这个烂摊子。
然今时不同往日,他与于成龙也算有了交情,一来是不想于成龙犯下如此大错,追悔莫及;而来是他知道在治理黄淮这件事上,很快便能证明唯有‘束水冲沙’之法才是眼下正确的解决知道,若是失去了靳辅陈潢这样的人才,只怕接下来的事情会事倍功半。
前世等于成龙明白这个道理,自缚入京请罪,跪在大殿外,声称‘欲治黄淮,唯有靳辅陈潢二人而已’,那个时候陈潢刚刚死在狱中,另老爷子追悔莫及。
而靳辅此时已是风烛残年,又遭冤屈错待,再接到老爷子为其平反的旨意之后,带病上路赶去治河,虽是老骥伏枥但终是迟了一步,病死在了路上,另老爷子和于成龙悔恨终生。
然后,眼下……一切似乎还来得及。
胤禩转身回了临时河督府,这里有之前康熙南巡是待过的院子,此时倒正好方便胤禩在此落脚。
胤禩一会去便吩咐高明磨墨,提笔写下两封信,一封给老爷子,大致说治河工程繁重,且汛期将至,于成龙一人恐难以支撑,请老爷子酌情考虑让靳辅陈潢等人戴罪立功,毕竟这二人治河长达十年,对黄淮治水诸多事宜都颇为熟悉。
第二封信,是写给胤禛,信中暗示让胤禛帮着向老爷子给陈潢说情,至少允许他戴罪立功,又暗示他派人去靳辅老家探望靳辅的状况,若是他以风烛残年便罢了,嘱咐他好好养病即可;若是还好,便着人帮靳辅调养身体,留待后用等等等等。
这件事情托付胤禛帮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靳辅陈潢二人是因为被划为明珠一党,被连累革职下水的。因此大阿哥胤褆是决计不能c-h-a手这件事的,不过胤禩估摸着大阿哥此时自顾不暇,也不会为了这两个人再引得老爷子猜忌。
太子更不用提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明珠一党的人复职,索额图若是懂得手下留情大局为重,当年也不会将这二人往死里整了。若是现在反口的话,不是自打嘴巴么。
三阿哥明日没有交情,但胤禩前世却知道这个三个是个手臂上能跑马的人物,一天到晚与些文人墨客混在一起,礼仪孝道倒是时常挂在嘴边,但是要说得做实事……算了,不提也罢。
往下走五、六、七阿哥平日都不怎么出头,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眼下突然跳出来帮这两人说话也怕是有些难度,老九往下就太小了,连差事都没有领过,还帮人伸什么冤?
因此只剩下老四了,何况老四在太子二度被废之前,一直以来都以太子党自居,与太子哥哥关系尚算不错,何况他平日里不同那些个官员只懂拍马,胤禛办差用心且公正不二,就算是太子党的人犯事,他也照样弹劾贬职不留情面,对此索额图一党自然是又爱又恨,但也无可奈何。这样反而让老四在老爷子面前落下了直臣的印象。
也因此他此刻若是能站出来帮着靳辅陈潢二人说话,就算太子索额图一党不满,也无法往深了追究。就算自己的求情折子让老爷子疑心,但有了胤禛帮自己说话,只怕也能让老爷子多想想。
至于最关键的……凭什么他能说动胤禛帮他的忙,他是完全没有把握的,只能孤注一掷了。
毕竟,眼下他也别无选择。
……
折子很快送到京城,老爷子看了之后,果然留中不发。
而胤禛沉默了数日,给老爷子递了个折子,大意便是陈潢在天牢病倒了,眼看就要不中用了,要不要酌情请个太医去瞧瞧。
于是老爷子不淡定了,准了胤禛的折子,让太医院派了个人去瞧瞧,只是仍然没有松口将人放出来的事情。
太医回复说陈潢在天牢中长期受刑,伤口一直未能完全愈合,况且天牢y-in冷潮s-hi,伤上加病,早已是强弩之末,全凭正值盛年才撑到现在,若不及时调理,怕是离大限之期不远已,即便现在好好医治,怕是也会落下病根。
老爷子听罢沉默了良久,终是叹息一声,允了陈潢出外就医,治好了就允许他戴罪立功。这会儿功夫,他似乎也记起了另外一个被扁回原籍的河工,正有些犹豫要不要也派个人去瞧瞧,这时胤禩的第二个折子传来,江南连日暴雨,水位猛涨——黄淮工事告急。
第20章 堤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