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殡仪馆不算大,馆外设停车场,进馆之后左右各有一幢二层小楼,分别是服务楼与商务楼,走过大院,广场的正中间座落着一座肃穆的纪念堂,便是人们主要活动的场所。纪念堂的背后是遗体冷藏厅和入殓操作间,再往里才是办公楼与员工食堂。而办公楼的背后,就是全馆中同生死离别相隔最远的地方。
若非如此,馆长也不会同意温青在这里放置一架秋千,并且依照她浮夸风格,整架秋千都被装饰成了五彩斑斓的样子,一点殡仪馆的自觉都没有。
戚凡离开后许久,温青摸着秋千绳上垂下的彩色布条发了一会儿愣,这才想起了刚刚走到这里来的原因——方才在操作间里,孙芸芸告诉他们,她要辞职了。
温青和小青都是孙芸芸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这个消息让他们感到措手不及。
小青当下便痛哭流涕地抱住了孙芸芸,温青的心中则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好像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似的。
她问:“为什么?”
孙芸芸说:“我三十一岁了,青青,我必须得结婚了。”
这个地方孙芸芸待了七年,这些同事就如同她的家人一般,但是她必须要离开。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小小的渴望——她想结婚,想像一个“正常”的女人那样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渴望,对于大多数女孩来说都不难实现,偏偏孙芸芸是个入殓师。
中国人一向避讳提及死亡,因此与死亡相关的一切事物都逃不了受人厌恶的命运,包括入殓师。没有哪个男人听说一个女人的职业是入殓师之后还愿意和她发展深入的关系,孙芸芸努力了许多年,极少有例外,更多的时候,他们就连看她一眼,眼神里都带着恐惧。而对于那少数几个例外的男人,她的身份依然过不了他们的父母亲朋那一关。
早几年孙芸芸还坚持着,心想着总能找到一个不介意她职业的男人,可是好运没有来,年岁却不等人了。
她的心愿温青知道,她的挣扎与她的无奈温青也知道,可温青就是不喜欢她把结婚看得比天大的样子:“什么是必须?人活着只有吃饭喝水和喘气是必须的,结婚从来就不是什么必须,不过是个选择罢了。”
孙芸芸只当她是气话:“你到我这个年龄就懂了。”
二十出头的愣娃娃艾青听不懂她们的讨论:“芸姐想结婚就结婚,和辞职有什么关系?”
是啊,雪山上的草和沙漠里的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二选一呢?温青想,成长就是这样吧,生活会告诉你一些事情,知道的多了,人就长大了。然而对她来说,知道归知道,坚守归坚守——她喜欢的,她在意的,一丝一毫也不能被外界的意志所改变。这正是她与孙芸芸的不同之处。
她问:“你这么选,想好了吗?”
孙芸芸叹了口气:“没想好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初春的天气,细风拂面,温和中带着一丝料峭。温青抱着一只膝坐在秋千上,用另一只腿在地上一下一下的蹬着。秋千轻轻的摆,人在风中晃,她怎么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有不舍,有遗憾,还有一种淡淡的不安。
这个社会总教育人要结婚,说得多了,好多人也就信了。为什么人非得要结婚?是活的太闲了,还是活得太自在了?对于这个选择,孙芸芸真的想好了吗?要是没有呢?
她想,人们总爱在小的事情上斤斤计较,遇到这种重大的生活决择时反而变得轻率又无理,真是奇怪。
孙芸芸辞职的消息在东平殡仪馆引发了地震,从馆长到火化工人全都轮番上阵,连劝慰带告别,一个个哭得比纪念堂里守灵的家属还要用劲。
东平殡仪馆有两个台柱子:一个是孙芸芸,她是北京殡葬界第一入殓师,另一个是温青,她是北京殡葬界第一花瓶。孙芸芸要是走了,殡仪馆的台子就倒了一半了。
“退后,排成一排,站好!别哭了!”周馆长一声令下,泪眼婆娑的大家从孙芸芸的面前散开来,艾青拉着孙芸芸的手不肯放,多摸了两把才退开。
周馆长把手里的大茶缸子递给温青拿着,神情严肃,负手走到了孙芸芸的身边。大家都以为他要训话,谁曾想,他突然眼睛一红,伸出手来抹了一把老泪:“芸芸啊,是咱们殡仪馆对不起你啊!”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全馆上下都爱哭,原来是从这里继承的。温青有种不好的预感,每当周馆长多愁善感起来,就特别容易激动。
果然,周馆长一把抓起了孙芸芸的手,像马景涛那样嘶吼着:“芸芸,你别走!你不能走!你想嫁人,在这里也可以嫁,我们给你找老公,我就不信找不到!”
孙芸芸眼眶泛红,轻轻地摇了摇头:“馆长,要是还有选择,我怎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周馆长有点不甘心:“你这么说,难道在殡仪馆工作的人还都得是光棍不成?啊?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都是?”
“光棍?”
顺着他的话,办公室里响起下意识的呢喃。
一语惊醒梦中人!全馆上下同时发了个愣——馆长二十年前就离异了,馆里从年龄最大的火化工人老金到年龄最小的新晋入殓师艾青,不分男女老幼,统统都是单身。
难道干这行的全是天煞孤星?
良久的冷场之后,艾青高兴地拍了拍手:“好像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