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行书迈步走了进去,他四下环顾,房间里除了一张巨大的操作台,便是一个高高的工具架以及三把椅子。他随口评价道:“有点空荡啊,你们这里怎么都是灰不溜秋的,一点生气也没有?”
殡仪馆里有生气,那可真是奇了怪了。
他观察完环境,把重点放回了房间里的三个人身上,见他们还睁着求知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便主动解惑:“各位好,我患了恶性肿瘤,已是晚期,不久以后就要死了,不知到时是哪位小朋友替我入殓,能否将我打扮得漂亮一点?我这个人一生都是很注重形象的,这最后一仗,就要仰赖大家了!”
孙芸芸到东平殡仪馆做入殓师已有七年,温青来了三年,艾青才半年不到,而周馆长在这个地方守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第一次有往生者在生前来到这里,同入殓师讨论死后的事情。
温青盯着眼前的戚先生,他整个人帅气又明朗,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那种大叔,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她们日常所见的那此冰凉的大体联系到一起。房间里的人都沉默起来,诗曰:“死生事大,使我心如刀剑挥。”就是他们这些天天生活在死亡中的人,也不忍心听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谈起自己的死亡。
“怎么,不愿意帮我吗?”戚行书又笑着问了一句。
周馆长努力地朝着操作台边使眼色,东平殡仪馆的入殓师三人组都不知道怎么接这个问题,你捅捅我,我捅捅你。最后温青开口了,她说:“戚先生,你长得真好看!”
周馆长差点没站稳。
戚行书笑得更开心了:“小姑娘,你真有眼光!你长得也好看极了,如果我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我愿意拿一半的时间出来追你。”
他说起话来有点老不羞,却流氓得坦坦荡荡,加上那股子天生的优雅之气,这话听起来没有分毫的冒犯,反而是一种本能之上的高级夸奖。
温青喜欢戚先生这样的人,叫人忍不住就想和他作朋友。她半玩笑地回道:“戚先生这么打趣我,看来对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并不期待,真叫人羡慕。”
“哦,怎么说?”
“人生单向行,有生就有死,人们期盼未来,害怕结束,是怕这条路走完了还没看见什么风景。戚先生既然不畏死,过去的人生里一定风景多多、不曾错失,这还不叫人羡慕吗?”
这番话,温青是真心的。戚先生的状态正是她理想的人生——等有一天我们老了,面对死亡时回顾这一生,发现它一直紧紧的搼在自己手心,或许有遗憾,或许不圆满,但每一份美好都没有错过,每一个选择都为自己而做,这个时候你就可以说:老子活得很好,死就死吧!
“哈哈哈哈!”房间里又响起了戚行书标志性的笑,“说的好!和音难觅,我可不可以请你为我入殓?”
温青笑笑,伸手把孙芸芸推了出去:“为了您最后一仗时的帅气,我推荐您找她,她是我们全北京殡葬界技术最好的入殓师。”
戚行书欣然接受,他先和温青聊了一会儿,然后又同孙芸芸仔细讨教了入殓的细节,甚至对自己入殓时的妆容做出了认真的商讨。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他从头到尾都是淡然的,丝毫没有那种名为“悲伤”的情绪。
商定了入殓事宜,戚行书跟着馆长去看冰棺了。他走之后,艾青叹了口气:“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死?”
温青拍了拍他的脑袋:“什么人不死?”
生命无常,入殓师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人们在最后一刻的美好与尊严。
——
半小时后,温青裹着一件浅荷色的风衣走出了操作间,她穿过回荡在馆中的重重哀乐,一路低沉,走到了办公楼的后面。
她的心头像被一堆小石子硌着,里里外外都不舒服,刚走到她熟悉的那一角,思绪却被打断了——在那个老地方,那棵高高的梧桐树下,那架她亲自diy的秋千上,坐了一个陌生男人。
阳光夹在树荫中打下来,那扎着彩绳和亮片的秋千架熠熠闪着光,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转头向她看过来,他的脸色是一种通透的白,仿佛没有血色,眼睛大而狭长,敏锐中含着些许的无辜。
就像一只英俊的鬼。
狭路相逢,温青还没有说话,戚凡已经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坐了你的位置。”
在他的面前,温青的身高将将只到他肩膀。她抬起头奇怪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位置?”
“这里滴了一滴和你手上同色的指甲油,而你手上的指甲油应该已经涂了有些时候了。”
戚凡的声音淡淡的,顺着他的手指,温青看到了秋千板上的那一滴嫣红,仔细想想,她上周确实坐在这里涂过指甲油。
“还有,秋千绳上别了几个发卡。”
“可是我的头上没有发卡?”刚才为了扮大体,她明明将发夹全取了。
戚凡不好意思地往她胸前一指:“这里有一个。”
温青低头,风衣豁开来一个角,果然在她那碎花小吊带的胸前别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发卡,像这样的彩色小发卡她可能买了一卡车,常常随手别的哪里都是。
她抬起头来一笑,这人真有意思,而且这么看过去,戚凡的额前碎发被风吹开,他的眉毛就像两把未出鞘的宝剑一般,简直好看得不像话。
美人当前,温青的小心脏突然跳得快了几拍。
手机铃声适时的响了起来,是戚行书,他呼叫着:“小凡啊,你躲到哪里去了?快给我出来!”
“知道了,三叔。”戚凡挂掉电话,把最后一个证据交了出去:“最重要的是你左耳的耳钉掉在这里了,给你。”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温青一只手摸着自己空空的耳垂,一只手接过那颗水蓝色的耳钉,呆呆地看着戚凡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