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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她立刻披上外套,何绰勉讶异地问:“你去何处?”

“我有急事告假半天。”

“我们与奇云琪连公司有约!”

“什么时候?”

“小姐,现在!人已经在会议室。”

宁波不得不留下来。

她总算明白什么叫作如坐针毯。

会议室那个洋人只见副总经理是个妙龄女子,心不在焉,大眼睛有点钝,可是因此更加像天真的鹿眼,她对合同细节没有太多异议,很快谈拢,他觉得讶异了,这都会里掌权的女子多的是,大多咄咄逼人,精明厉害,很少有这么美丽恍惚的副总经理。

他对她频加注意,呵她嘴上胭脂褪了颜色,只余淡淡粉红印子,原本是否玫瑰紫?忽然之间他脸红了,他居然魂不守舍。

连忙低下头,却又看到她精致的足踝,她穿着灰紫色鲸皮半跟鞋,淡灰色丝袜,袜子钩了丝,细细一条,露出肉色,一直通往裙子底下,他不敢再看,侧头,咳嗽。

何绰勉先不耐烦,几次三番重复规则,那洋人唯唯诺诺,只会应允。

办公室助理送茶进来,他伸手推跌,匆忙间只得取出手帕去印,手足无措,不能自己。

合同谈毕,他轻轻对宁波说:“我叫约翰拉脱摩。”

何绰勉这才明白此君为何鸡手鸭脚,话不对题,原来已经神魂颠倒,不禁心中有气,奈何过门都是人客,不想得罪,只得札貌地送客。

宁波这时抓起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小何问:“什么事急成那样子?”

“正印,”压力太大,非说出来不可,“正印怀孕。”

何绰勉一听,吓一跳,早知不问也罢。

这时秘书进来问:“这方圣罗兰手帕属于谁?”

宁波顺口答:“是客人的,洗干净熨好送回去。”

她到接待处叫车,恰巧司机都不在。

宁波急急到街口找计程车,半晌不得要领,一辆空车也没有,刚想回厂,有一辆黑色房车停在她跟前。

有人按下车窗,“江小姐,容我载你一程。”

宁波一看,正是那约翰拉脱摩,便颔首上车。

见司机是华人,宁波直接把地址告诉他。

拉脱摩想问:是否与我到香格里拉去?又觉太过轻率幼稚,难以启齿。

金发蓝眼的他前来公干已有三数天,见了东方女子,总忍不住十分俏皮,适可而止地调笑数句。

可是江宁波小姐却叫他难以施展看家本领。

半晌他才问:“宁波,好像是一个地名?”

宁波哪里耐烦和他解释她芳名的来龙去脉,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仿佛听觉有毛病。

拉脱摩不敢造次,闭上尊嘴。

在剩余的二十分钟里他都没有再说话。

宁波的天然卷发近脸处总有点毛毛的松出来不受控制,其余较长部分则整齐地结在脑后扮得老气一点。

拉脱摩不知多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那碎发,他紧紧握住拳头,生怕两只手不受控制,变成袭击女性的怪手。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迹感觉,他在心底呼叫,这是怎么一回事?

目的地终于到了,宁波向拉脱摩道谢,翩然离去。

一边咕哝:宁波是否地名,不是茉莉香片,不,是虾饺烧卖,来来来,你好吗?我教你用筷子

下了班再和洋人打交道真会疯掉。

她一径上正印的写字楼。

正印愕然,“你怎么来了?”

“你还在上班?”

“公归公,私归私。”

“你真轻松!”

正印微微笑,“如果现在就觉得惊慌莫名,如何熬下去完成大止?”

宁波压低声音,“告半天假,我们回家说话。”

“小姐,”正印拒绝,“这里可不是家庭式作业,随便可开小差,六点钟我来找你。”

宁波只得讪讪地退下。

正印讽刺她呢!也是事实,她在邵氏制衣像山寨王一样,自出自入,统共不用向任何人报到,已成习惯,早受宠坏,恐怕不能到别的地方工作了。

她没想到拉脱摩还在门外等她。

他抢先说:“我怕你叫不到车子。”

宁波此刻已经镇定下来,微笑看着他,“你有事商谈该找何先生。”

“宁波,我想我们或者有时间喝杯咖啡。”

宁波想说,她从不陪酒陪饭,或是咖啡与茶,可是随即想到,正印已经要做妈妈了,她这个姐姐,还坚持三原则有个鬼用。

她转变主意,苍茫下海,“好,”慷慨就义的样子,“你带路。”差点眼眶都红了。

这一切都叫拉脱摩迷惑。

不过他也是老手,立刻把这心事重重的标致女郎领到酒店的咖啡室,以便先喝咖啡,再吃晚饭。

宁波坐下来就说:“巧克力冰淇淋苏打,龙虾汤,软芝士蛋糕,一杯白兰地。”

拉脱摩目定口呆,这几样东西可以合在一起吃吗?

只见宁波先把白兰地一饮而尽,脸色渐渐红润,叹息一声,继续举案大嚼。

拉脱摩轻轻说:“我查过了,宁波是平静的波浪之意,你姓江,意含一生无风无浪舒服宁静,是好祝兆。”

宁波抬起头笑一笑,“谢谢。”

“我今年三十一步,结过一次婚,已经离异,没有孩子,出身良好,无毒瘾无犯罪记录,波士顿大学毕业,现住纽约长岛。”

宁波点点头。

他为什么把身世告诉她?

“宁波,你会嫁给我吗?”

宁波嘴里都是芝士蛋糕,闻言两腮鼓鼓地看着那洋人,半晌才把食物咽入,“不。”

“我是真心的。”

“不。”

“你不信一见钟情?”

“它没发生在我身上。”

“我也没想过这种事会降临到理智型的我身上。”

宁波轻轻说:“是这个都会的人与事叫你迷惑了,回家,好好睡一觉,你准备忘记此事。”

没想到拉脱摩也笑了,她误以力他是乡下小子,一出城,便吓走了三魂七魄。

只听得宁波又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我求婚。”

拉脱摩有点意外,“何先生没提及过?”他倒是伶俐得很。

“何某只是我的工作拍档。”

拉脱摩微笑。

宁波站起采,“我有事,要回家了。”

“我不会放你走。”

宁波诧异地问:“你打算怎么样?”

那外国人一时答不上来。

宁波替他整一整领带,“傻子,明天你就将此事搁脑后了。”

“不,我不会。”

宁波又笑,“那么,你大可离多别井,放弃优差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从头开始,克服生活,陪伴我左右。”

噫,原来这目光凄迷的漂亮女子一点都不糊涂,说话一针见血,分析事理无比清晰。

“来,送我回家。”

拉脱摩低下头,“你不会讪笑我吧?”

“我不是那样的人,”宁波笑笑,“有机会我们都会娱乐一下自己,堕入爱河,有些人在三两载后恍然大悟,跳出爱网,有些人乐而忘返,更有些人一下子清醒了。”

拉脱摩利用一个中午,恋爱了几小时。

宁波安慰他:“我十分明白这种心情。”

拉脱摩说:“事情还没有完结呢!”

“当然不,”宁波成全他,“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

拉脱摩莞尔,“宁波,我爱你。”

这上下的爱与前两个钟的爱已经截然不同,宁波放心了。

她这时才看清楚了他,不能因为他爱她就看低他,拉脱摩英俊爽朗,最漂亮的是一头蜜糖金棕色头发,一双手强壮有力,拥抱起女性来一定具保护力,刚才如果没有说不,此刻已可私奔到系里岛或是类似的地方去,反正在今时今日,冲动的婚姻与周详的婚姻同样只能维持两三载。

宁波轻轻握住他的手,拉脱摩有点意外,十分喜悦。

然后他俩友谊地道别。

正印在家已经等了半小时。

她像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家多么冷清,一点人声都没有,佣人老是睡午觉。”

宁波咳嗽一声,“你肯搬回来吗?”

正印吐吐舌头,“我才不干。”

“回娘家也好,帝着孩子,互相有照顾,我亲手替你挑一个保姆。”

正印有点讶异,“你不排斥这个孩子?”

“笑话,什么人会迁怒一个婴儿?”

正印开杯地笑,“谢谢,谢谢,宁波,我正需要你支持。”

“是吗?我还以为你打算独力应付千军万马。”

正印嫣然一笑,“需要吗?我有嫁妆,我自生自养,管别人什么事。”

“有钱女至多特权。”

正印微笑,嘴角却有点落寞,过一刻问:“你不问我孩子父亲是谁?”

“我想是谁没有什么分别,是邵正印的婴儿,就是我的外甥。”

“宁波,你永远感人肺腑。”

她俩紧紧拥抱。

“现在,让我们谈谈细节问题。”

“请说。”

“你打算继续工作?”

“我刚升了级,这是我的事业,我不准备放弃。”

“公司人事部怎么说?”

“没问题,照样提供产假。”

宁波这时觉得正印的勇气可嘉,非比寻常,可是,这是一种没有必要的愚勇。

“或许,可是告假半年。”

“那多闷,别替我担心,我会把他人奇异的目光当作娱乐。”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你母亲?”

这时候,有人啪一声开亮了客厅中的水晶灯,大放光华,宁波与正印转过头去,发觉方景美女士站在门口。

她说:“我都听见了。”

“母亲。”正印站起来了。

方女士叹口气,“对于女儿,我一直教一直引导,不住忠告,可是她从不加以理会,最终走她选择的道路,我当然失望,可是也不得不尊重她的意愿,默默支持她,女儿,过来。”

母女紧紧拥抱。

宁波不由得鼓掌。

她取过外套,她也得去看看自己的母亲了。

方景惠老师正好在招呼一班学生,在座还有几位家长,对老师均十分恭敬,方老师理所当然享受这等待遇,宁波甚觉安慰,工作虽然辛劳,最后却往往带来最大的荣誉与满足,这是一生躲懒逃避的人无法享受的成果。

宁波坐一会就离开。

前些财候遇见父亲,论调仍然与二十年前差不多,他说:“一本杂志做了个调查,问十二至十六步少年闲时做何消遣,竟有百分之十五答睡觉!还有人说玩电子游戏机,看电视、去演唱会、阅漫画。唉!太不长进了,世风日下。”一直摇头。

宁波十分吃惊,骇笑:“爸,那都是正当娱乐嘛!我也最爱睡午觉。”

“为什么不看书?嗄,为什么不看书?”

“大部分的书都写得不好看。”

《故争与和平》写得不好?《罪与罚》写得不好?《白痴》写得不好?”

宁波只得一直笑,“与我们这时代脱节嘛,毫无共鸣。”

“朽木不可雕也。”

“爸,我有事,先走一步。”

到了中年反而好了,事事看不入眼可推委给代沟,社会日渐富庶,随便写一点稿都能应付生活,到处都有人请吃饭,不怕寂寞。

最孤清的是江宁波。

回到家里长驻候教,别人都出去了,只剩她一人。

幼时习惯省电,只开案上一盏小灯,仍然睡在那张小小单人床上,床头有正印小时强加黏上的印花纸。

而她的真命天子还没有出现。

有人轻轻按了一下门铃。

宁波下去看。

门外是何绰勉,双手插在裤袋,人慵倦地靠在门框。

“是你呀!”

“你原本在等谁?”

“我的秘密。”

“正印的事怎么样?”

“她独自背起,我阿姨以经济支持,我用精神。”

何绰勉摇摇失,“人就是这样被宠坏的。”

“也许,”宁波抬起头,“这个家等一个婴儿已经等了很久。”

“我可以进来吗?”

宁波这才招呼他到偏厅坐下。

小何抬头打量天花板,“噫,这间屋子好不寂寞。”

宁波没好气,“今天你已是第二人如此说了。”

何掉勉一直微笑。

“何,你有话要说?”宁波看出苗头来。

他点点头,“宁波,我得了一个奖学金,下个月将到史丹福攻读一年。

“那多好,恭喜你。”

糟,公司要另外找人了,多麻烦的一件事。

小何看着她,“你竟没有丝毫依依之情。”

宁波愕然,“你想我挽留你?你怎么会放弃大好抓会。”

小何握住她的手,“宁波,叫我不要离开你,说。”

“什么?”

“要不跟我一起走,陪我到美国一年。”

宁波大笑,“你需要人服侍生活起居?放心,那边自有家务助理。

“不,我向你求婚,你这呆瓜。”

宁波骇笑。

一天接受两次求婚,她的心脏不胜负荷。

不不不,不是何绰勉。

他从来没有在雨夜等过她,从来没有在风中拥吻过她,也从未试过为她落泪。

他知道将有远游,身边的一切忽然都变得美好,尤其是朝夕相对的江宁波,这才动了求婚之念。

宁波温柔地微笑,“不要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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