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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车子已飞驶离去。

那天晚上,阿姨忽然说:“宁波,正印家那位男生,不真是你的朋友吧?”

宁波一怔,面孔自电视荧光幕转过来,“阿姨真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肠。”

“你怕我难堪,是不是?”

“我多此一举。”

“你是要保妒正印的名誉。”

宁波不出声。

“各人有各人造化缘法,许多滥交的女子此刻都被称是夫人了,守身如玉,却未必受人欣赏。”

宁波十分尴尬。

“我很看得开,不过宁波,真得多谢你,若不是你让我们母女下台,我少不免要说她几句,以正印的脾气,一定不服,可能大伤和气。”

宁波松口气,幸亏阿姨见情。

深夜,正印打电话来了。

她讪笑,“你又救了我一次。”

宁波劝道:“那个人不好,那种人配不起你。”

正印笑,“哪里去找那么多好人,你这人真是天真。”

“何掉勉不错,我介绍何掉勉给你。”

“我不要!”

“我知道,你喜欢茫无来历,不知首尾的神秘人,你喜欢刺激。”

“说得好,生活已经够沉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我说什么都不甘心坐到一张桌子上去相亲,待人介绍男生给我,我不怕危险,我有的是精力——”

宁波幽默地给她接上去:“与爱心。”

正印抱怨:“这么多年来,你对我都没有真心。”

“去睡觉吧。”

第二天,宁波仍然在厂里做到八九点。

何绰勉忽然说:“查帐同验血一祥,马上可以知道病的根由。”

这是真的,他俩合作以来,已查出不少纰漏,悄悄堵塞,把该开除的人静静请走,把多余的开销省下,该关的水龙头立刻关上,该松的地方加倍慷慨,这一切,没有何绰勉的帮忙,实在做不到。

宁波很佩服何绰勉,是,是有关他的能力,可是都会中精明的年轻人是很多的,她更欣赏的是他办事的恣度:低调、绝不喧哗、坚持息事宁人,并且遵从一句老话:吃亏就是便宜,能够化解就做出牺牲,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这样做需要很多的智慧与很大的度量,缺一不可,所以宁波欣赏他。

她说:“照说,像你这样的行政医生,应该到大公司去断症。”终于谈到私事上去了。

他笑笑,“小公司容易医,特别见效,有成就感。”

宁波点点头。

“一起吃饭?”

宁波踌躇,上班是他,下班又是他,惨过结婚。

何绰勉看出苗头来,“我可以不谈公事。”

尽揭隐私?倒是蛮过痛的,去拭一试。

小何没有令宁波失望,他果然全不谈生意经。

宁波却忽然向他透露身世。

开口之前也考虑过该不该说出来,可是一切已成过去,她已是个成年人,况且,她也真想找个对象倾诉一下,于是宁波透露,她在阿姨家长大。

何绰勉的反应却有点激动,“呵,难怪你比别的同龄女子持重。”

“是呀,”宁波感慨,“人家越是疼你,你越要留神,那始终不是你自己的家。”

何绰勉一脸恻然,这个女孩统共没有享受过童年与青少年期。

宁波抬起头想了想:“我也不见得不快乐,可是很知道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于是在别人家中,事事不投入,十分隔膜,既不敢高兴得太早,又不想露出失望的样子来,长时期悲喜含糊不清,看在别人眼中,也就是老成持重。”

何绰勉冲口而出:“在往后的日子里,你得好好补偿自己。”

宁波困惑地问:“怎么样做才对呢?多跳几次舞,还是置多一箩衣裳?”

何绰勉怜惜地答:“无论是什么,令你自己高兴就好。”

宁波笑答:“让我们回厂去挑灯夜战,我爱我的工作。”

是这样把一家几乎完全不认识管理科学的小型工厂整理出来。

将所有资料送迸电脑记录,一目了然,人事归人事,物资归物资,每个部门都设主管,不像从前,一有什么事,人人一窝蜂跑老板房里投诉。

宁波工作成绩斐然,正印也没闲着。

呵不是指异性朋友令她夙夜匪懈,她在银行里也升了一级。

过去一年正印名下招揽到六百四十万美金的生意,这笔款子跟着她走,无论到哪一家银行都一样。

宁波猜想其中三百万属于阿姨的私人投资,随便做个定期,已经帮了正印大忙。

周末,宁波去找正印。

初秋,正印淡妆梳马尾巴穿白衬衫与牛仔裤,配一双古姿鳄鱼皮平跟鞋,姿态潇洒。

宁波赞叹:“美极了!”

正印微笑,“我知道。”

宁波气结,“谦逊一点好不好?”

正印摊摊手,“我都准备好了,你看,花样年华,心态成熟,可是那人呢?他若再不出现,我很快就会憔悴。”

“啐,算了吧,你也没闲着。”

“总得找些消遣呀!”

“在这种情况下,越玩越凄凉,越忙越无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是那个他。”

“你怎么明白?”

宁波懒洋洋答:“因为我是你姐姐。”

正印拍手笑道:“不不不,因为你和我在同一条船上,处境一模一样,同病相怜。”

宁波只得叹一口气。

正印说:“每次看到一个异性,心里都在等待,此君是否可令我灵魂震荡?没有,一个接着一个,叫我失望,我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你说,有什么意思?”

宁波笑得打跌。

正印低下头,“你记得那个球赛中那个不知名的主角吗?”

宁波点点头。

“也许今天道旁相逢,此君只是一个庸俗的小生意人,倒是一辈子不相见的好。”

“不要紧,你的想法会改变,缘分由时间控制,也许十年后,你所需要的,就是一个平凡的小生意人,届时他出现了,岂非刚刚好?”

“嘿!诅咒我,岂有此理。

“那么,应在我身上好了,”宁波笑,“好歹是自己的选择,说什么都是一个归宿,人老了心会静,带着私蓄归田园居,不知多好。”

正印用双手掩着胸口,“你我万丈的雄心最终不过埋葬在这样一个小家庭里?”

“咄,小姐,怕只怕死无葬身之地,过了中年还涂脂抹粉游魂似地在欢场流离浪荡。”

正印看着镜子,“长得像我这般聪明美丽都好像没有什么出路。”

宁波嗤一声。

“过来过来。”正印向她招手。

宁波过去站在她身边。

“你看我俩,像不像一支并蒂莲。”

宁波看半晌,吧口气,“我无暇顾影自怜,我有客自加拿大来,直接和他入货,可免中间剥削。”

正印讶升,“我父深庆得人。”

宁波赶着出去,正印开车送她。

这时,公寓电话铃响了又响,电话录音开动,只听得一把男生哀求地说:“正印正印,你在家中吗?请来听电话,正印正印,你为什么不睬我?”

正印当然没听到这一通电话。

一卷电话录音带里,满满都是男生怨怼的申诉,哀鸿遍野,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周末,何绰勉问:“宁波你要不要去看球赛?”

“什么球?”

“回力球。”

宁波轻轻回答:“我对所有的比赛不感兴趣。”

“为什么?”

“比赛必分胜负,何谓胜,何谓负?知足常乐,干嘛要和人家比赛,我固然比人愚鲁,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快不的人。”

何绰勉笑说:“可是我肯定你这生已经过无数比试,并且已经夺魁。”

宁波笑笑,“没打过仗,有什么资格说讨厌战场。”

“那么,去不去看回力球?”

“去。”许久没有看球赛了。

宁波对什么都专注,她聚精会神看比赛,并且对小何说:“这是除却冰曲棍球及马球之外最激烈的球赛。”

何绰勉说:“听祖父讲,旧上海最流行回力球。”

“是呀,”宁波笑,“据说小姐们都喜欢追求回力球员。”

何绰勉看了看宁波,“女孩子都爱动态美。”

“所以追舞台上的武生,等到那个湮没,又改追运动员,多热闹。”

何绰勉终于忍不住问:“你呢?”

宁波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她看到了正印,刚想招呼,忽然发觉表妹身边有人。

宁波不由得隔一个距离细细把情况看清楚,那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英俊男生,正聚精会神观赏球赛,坐在他身边的正印却一点兴趣也没有,百般无聊,一会儿打呵欠,一会儿咬指甲,闷得几乎流泪。

宁波嗤一声笑出来。

正印分明是为着讨好那个他而来看球,这样勉强,有什么幸福,三五七次后保征不耐烦得拂袖而去,宁波不由自主搔搔头。

何绰勉轻轻问:“看人?”

宁波点点头,“我表妹。”

“哪一个?”

“你猜一猜。”

何绰勉的目光浏览了一下,“嗯,那个穿鲜红衬衫长卷发的美女。”

“对!”宁波讶异,“你怎么知道?”

“相貌与你有七分相似。”

宁波笑,“不敢当。”

小何说:“她比较慵懒,你则精神奕奕。”

宁波还是笑,“我与她还有很大的分别,有机会告诉你。”

这时她发觉正印与男友之间还有第三者,那是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由保姆带着,走过来伏在他父亲的膝上。

宁波警惕了。

噫,有妇之夫,有失手续办妥没有?

回力球赛一贯喧哗热闹,观众情绪高涨,吆喝连连,宁波很快重新投入,跟着起哄,着实享受了一十下午。

小何暗暗赞赏。

做人就该这样,既来之则安之,高高兴兴,享受手头上拥有的事物,因为就这么些了,如果坚持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有碍养生。

聪明人不会那样做。

江宁波分明是个有智慧的女孩子。

球赛散后宁波抬头,已经不见正印影踪。

小何陪她去吃海鲜。

他看她狼吞虎咽地吃蟹,笑曰:“又没有人和你抢。”

宁波眨眨眼,“享乐趁早。”

“这又是什么意思?”

“太阳黑子下一分钟就可能爆炸,九大行星立刻毁灭,嘿,所以要赶着开心。”

小何觉得这样的乐观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伤心事,只是不便询问。

他送她回家,在门外,似有话要说,脸上露出依依神色,于波却没有给他机会,转身进屋。

她才要找正印,没想到正印已在家里等她。

姐妹俩异口同声问:“他是谁?”

然后又一起大笑起来。

“是那种你向往的恋爱吗?”

“还不是,”正印遗憾地回答,“你看我一点也没有消瘦,亦没有患得患失,由此可知不是那回事。”

“你是坚持恋爱必要吃苦的吧?”

正印回答:“我深信无论追求什么,都要付出严重代价。”

宁波靠在床头上惨笑,“那,还去不去?”

“问你的心。”

“我是无肠公子。”

正印哈哈大笑,“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一发不可收拾。”

宁波悻悻然,“多谢你的诅咒。”

方景美女士探头进来:“在说什么?”

宁波大大方方笑道:“当然是在说男生。”

阿姨大表关怀,“宁波,你找到人了吧?”

“妈妈,你为什么不担心我?”

她母亲瞪她一眼,退出房外。

正印耸耸肩,“各人修来各人福,各人有各人缘法,她就是关心你一个。”

宁波轻轻说:“我自幼没有家,阿姨才希望我早日成家立室,有个归属感。”

正印问:“你自己怎么想?”

“有什么就要服侍什么,我乐得无牵无挂。”

“对,你那男伴值几分?”

“零分,光蛋,我希望我的男伴强壮、勇敢、不羁,带我到天之涯、海之角,用眼光足以使我慢慢融化,跌成一团,不知身在何处,像何某,充其量不过做我的好兄弟而已。”

正印笑,“谁不那么想!”

“你的男伴呢?”

“我们下星期到那骚之深海潜水。

宁波微笑,“那多好,我们多需要办公室以外的生活。

“你对他印象如何?”

“咄,我还来不及对他有观感你就已经换人。”

“现在不同了,最近我年事已高,打算安定一段日子。”

“他可有钱?”

“我最喜欢直截了当的问题,是,他相当富有,而且靠的是自己本事,财产可以自主。”

“你肯定调查过此人?”

“我有铺保人保。”正印眉飞色舞。

“结过婚?”

正印忽然收敛笑容,“不是结过,还在结。”

“那没用,条件多好也是徒然,他不是你的人。”

正印申辨,“他爱我。”

“我也爱你,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定要结婚,要不就能赡养。”

“必须如此现实?”正印踌躇。

“废活!”宁波恼怒,“你我只得这十年八年青春,要不投资在男伴身上,要不靠自己双手,切莫到了老大还在欢场满场飞找户头,袒老胸露老臂,同妙龄女轧苗头,徒伤悲!”

“我该怎么办?”

“给他下哀的美敦,否则马上掉头走。”

“我爱他。”

“咄,能爱他,也能爱别人,有什么失系。”

正印笑得弯下腰,“宁波,我佩服你。”

宁波也笑了。

正印的男朋友叫袁康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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