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机笑笑没说话,一摆宽袖,端起身侧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陶铭真心头一沉,暗道一声不好,看这人的架势,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是准备给自己下套了。
“侯爷稍待片刻,大典还有些事宜需得我去交待,陶某去去就回。”见势不妙,陶铭真拔腿就要开溜。
孟沉机却是笑面盈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陶兄且慢。”
“若真有事,自会有人来寻陶兄,陶兄且放宽心吧,就当小弟借你一个人情,陪我稍坐片刻。”
滴水不漏,无从拒绝。
“好吧。”陶铭真无奈地轻拍桌子,再次屈身坐下。
“还要感谢陶兄刚才为我解围。”
“小事,不足挂齿。”
“《竹谱》云:竹之叢生,子母相依,曰慈竹。陶兄素以孝慈闻名天下,我本不信,今日见一见,有这一堂慈竹为佐,深知此情不假。”孟沉机望向绿竹,一字一句说道。
陶铭真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听起来也不像坏话,只得附和:“贤弟言过了,陶某担不起。”
“我没有夸你的意思。”孟沉机又慢条斯理得端起茶杯,轻叩杯盖。
“那贤弟的意思是?”
“凡是人的情感,都有真有假,陶兄需得好好分辨才是。”
“我不明贤弟所指,还请明说罢。”
“那我就不兜圈子了,兄台如此忠心,不知天帝是把你当人还是当狗呢?”话甫出,惊人惊心惊魄。
“你?!”
陶铭真一条魂直接被吓飞到九霄云外,连愤怒都顾不上。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他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见。
一切正如孟沉机所料,在陶铭真的身上,有一种朴素的正直和善良。
他绝不会趁人之危,绝不会袖手旁观,绝不会落井下石,当然他也不会主动惹祸上身。
这种人的处事原则就是万事求两全,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别人委屈。
若一团和气,他就是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若剑拔弩张,他就是两不讨好的孤家寡人。
武德帝显然清楚这一点,才对他屡示好意,明为恩宠,却是要让陶铭真非得用死才能回报此等恩情。
忠孝两字,一旦被人利用,就是一副沉重的枷锁。
在陶铭真的心里,自然会维护人族同胞的,可武德帝却把他拉向天族。一旦事出有变,他的处境将非常危险,这是孟沉机极不愿意看见的。
“你知不知道,若我将你所言如数告知天帝,阁下满门十族都要人头落地,不知洛川可盛得下这个大一个无头冢么?!”陶铭真咬牙切齿小声说道。
“天人终究有别,陶兄心知肚明,我无需赘述,陶兄尽管去做这通天判人第一士,以同胞白骨再换高官厚禄,就是不知还能高枕无忧否?”孟沉机毫不示弱。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痴心求天降福,他自有他的天族子民,又怎会理会我们这些蝼蚁?崇武抑文,办武堂,举武会不说,划正统,禁魔功,分明就是不想人族在武学有所突破,断我族晋升之途,世代居于人下。一样样,一条条,皆针对于我人族,这与奴役有何区别?”
“······”陶铭真沉默了。
孟沉机所言,他并非不知,但由于身份特殊,他始终不能跳出自身局限纵观全局,更因为他也是整个制度的受益者,不然又何来偌大的虞平侯府呢?
“洛川侯若有建言,可对陛下上书陈言之,陛下深明大义,我相信他定会有所改变。”
面对巨大的言语冲击,陶铭真心慌若失,说着些言不由衷。
他的眼睛望向虚处,其实他此刻脑中也想不起孟沉机具体说了些说什么,萦绕心头的是一种惊雷霹雳在方寸间炸开的震撼,惊慌,心脏狂跳不止,怅然若失。
随之而来的是悔恨,他后悔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不该知的麻烦事。
他真想回到一无所知的自己,至少那个懵懂的状态。
接下来,他该怎么去面对天帝?
陶铭真咬了咬嘴唇,突然间他想逃走,他想只顾着自己,只顾着自己在乎的人,至于世间秩序,与他有什么关系?
“我得去找我的儿子。”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用一种虚无缥缈的语气。
“我得去找我的儿子了。”陶铭真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鬼魅一般得摸着门走了出去。
那一刹,他明白自己在惧怕什么,他早年丧母,自父亲去世后,他已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至亲。
家破可以,人亡不行。
他才二十七岁,他承受不起了。
孟沉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看着他那失去光彩的眼神,明白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陶铭真出去后不久,他手下的一位名唤潜德的女婢来寻他。
“你一直在外面守着,没人靠近吧?”
“没有,属下一直仔细候着。”
孟沉机点点头。
“主上,我看虞平侯的神情,是不是主上的话说重了?”
“无妨,明为宠信,实为孤立。他正直谦和,处事有方,明明是联合人族八侯的最佳人选。如今天帝作梗,任他如何努力,其余七侯也不会与他交心了。我的话虽重,只希望能点醒他,莫做了天帝分裂人族的棋子。”孟沉机拿起桌上的檀香扇,轻轻抚拭。
“主上何不与他说清楚?”
“若直接与他说这些,以他耿直的性子,怕是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可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还是激他一激,让他自己慢慢悟去吧。”
满院慈竹还在随风摇曳,翠色欲滴,掩映着红墙朱瓦,亭台廊榭,隐现一番王侯世家繁华气象。
千山如梦,一瞬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