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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凌秀震了一下。她的手小而软。他曾经有过许多想像,但从来没有摸过她的手。他一直抱着不能冒犯她的想法,一心珍重着她,偏偏,她辜负了这份珍重,埋伏崖上,她让那番抱着她冰清玉洁的身子……他觉得自己体内不知哪处,有一根弦,绞了起来,越绞越紧,越绞越紧……他伸出一条手臂,把真真束在自己身上,低头看她。“你一片热呼呼的心,是为了哮天社,还是为了那个半人半兽的番子,青狼?”

“他是好端端一个人!”

“不,他不算,”凌秀摇头。“这些番子不算是人,他们是兽的一种,你没瞧过我父母死时的模样,你没瞧见轿班和小银掉了脑袋的那副惨像。

真真双眸突然注满了泪水,吃力地想解释,“他们是──”

凌秀的嘴却压到她唇上,没有吻着,只是烫烫的压着,阻止她说话。她听见他用一种幽沉得怪异的声调说,“你知不知道,你爹爹已经把你许给了我?很快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室,在你的思想里,不能有别人,只能有我,懂吗?”

她不明所以的打着颤,没能作声。

凌秀蓦地把手一放,真真跌到栏干上。她还来不及收拾那股惊悸感,已见凌秀回身一转,不回厢房,竟又朝黑黝黝的后园子去了。

只踌躇一下,她还是喊:“你──你要去哪儿?”

他打住步伐,回头对她微笑。“你不是把哮天番的下落告诉我了?我这就去找他们……谈谈。”

在她的思想里,不敢有思念,然而每当入了梦,那条粗犷而英伟的影子,却是了无顾忌的充斥在梦中。

夜里她梦着,白日她苦苦等候消息。

五天后,水沙连响起漫天的爆竹声,喜庆一般,小厮一路兴高采烈奔回来,连喊着:“宋大人回来了!”真真匆匆打起帘子出堂屋,迎面来的是一阵喧腾。

“宋大人大获全胜,凯歌荣归!”

这话她可听不懂了,按着心跳问:“宋大人又不是去打仗,哪来的“大获全胜”?”

“宋大人是去打仗!兵将乡勇五百人,直捣番窟,把哮天番杀得一个不剩……”

接下来那歼杀的盛况,真真再也听不见了,她只觉得眼前的光天化日瞬间变了色,天昏地暗中,她看到一个人全副武装,提着长剑跨入大埕,他的靴上满是泥巴,满是血迹。

凌秀来到她跟前,她已经认不出他了,因为他那张脸庞的俊秀之色,被一层层的冷酷,一层层的煞气掩盖去了。她彷佛揪着他在哭问,但不自知。

“你骗我……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不是人,他们该死!该杀!”

“青……青狼?”

“他死在乱刀下。”

那一团乌云朝真真压下来,她只来得及吐出一句,“我恨你……”人便倒地了。

他来寻她,遍体一道道的刀痕,淌着血恨恨说:“真真,你出卖了我……”

她在梦中肝肠寸断,大喊:“青狼,我随你去──”

然而他丢下她走了。

过了两天的水沙连,仍旧听得到鞭炮声。当周滚眉在家中的堂厅,认出上门的这位全身素白,面色如雪的美人,居然是闵知县的掌珠,不禁大感惊异,忙搁下烟杆子,亲自扶正青缎垫子,请了上座。

她是来问讨哮天社的始末,只有滚眉这里,能得到一点实情。滚眉是社番养大,与哮天社攀得上一点亲戚关系,正因为夹在汉番之间,他显得很为难。

对于福九,滚眉也颇有些忌惮。只怪哮天社要惹上福九爷,后来又把事端闹大,宋大人不也说了──过去汉人折损在番人手里的,也不只一名妇人、一批皮货而已。

这一听,真真又是一惊,这么说福九迫害哮天番的事项,凌秀是知情的,而他竟然助纣为虐!“也难怪宋大人,他双亲死在番乱中,他对番人一向深恶痛绝,这回大小姐在水仙岩遇劫,宋大人更是放不过哮天社了。”

他这不知是慨叹,还是剖析,真真无心分辨,她只听到下一句,“本来出兵也没这么快,是宋大人得了消息,知道哮天社人藏匿的地点……”

这个“消息”,正是从真真口中说出去的,她想帮助哮天社,反害了他们!她好似血流都冷了,眼泪汨汨而下。

“他……他真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

哮天社是灭族了,滚眉吞吐着说不出口,但是真真看他表情也明白了。

“他们说……一干祸首的尸体被带回来,悬在荒坡示众?”她泣问。

所谓一干祸首,指的是反抗最烈的几名哮天战士。滚眉点头。

“青……青狼呢?”真真颤抖得不成声。

滚眉黯然道:“也在其中。”

真真悠悠晃晃站起来,说:“周先生,带我到荒坡去,我要去祭他。”

荒坡上的风,割过人的脸,冷得像刀子,滚眉忍不住要牙关打格,多半是因为他在这里提心吊胆的缘故。

轿子和马匹都停在山脚下,也不要从人了,由他陪着真真上荒坡,说好说歹才劝得她在这片石砾之前打仗。

“一场激战下来,尸首完整的也面目全非了,谁是谁都辨不出来,”他苦劝。“大小姐,你就在这里遥祭吧,也算表了心意。”

黄纸钱满天里,彷佛化蝶而飞,真真一身缟素,早哭倒下来。滚眉心底的忐忑却越来越深,好像不管他怎么做,都要惹祸。

远处鸦叫声中,一列木架,几具尸身在风里阴恻恻地晃荡,大老远瞧上一眼,也教人恐怖。真真却跪着一步步爬过去,滚眉拉都拉不住。

她害了他!她害了他!真真满脑子凄惨地喊,泪眼朦胧看不清方向,可是鸦群忽然惊起,她抬头──前方的风沙里出现一条人影,伟伟岸岸,长发扬起……真真连眼泪都没有抹清,踉跄爬起,便朝他奔过去,伸臂将他搂住,那副披着豹皮背心的胸膛是暖烈的,她把泪脸贴在那上面。

“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不会死──你是观音娘娘赐给我的,你不会死!”

被拥住的这年轻人却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往下拉,迫她昂起脸来,面对一柄冷森森的猎刀。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他咬牙一字一字说,“因为我还要来向你索命!是你指点那宋凌秀引兵人山,杀尽我族!”

“你杀了我吧!我甘心死在你刀下。”她流着冷泪,闭上眼睛。

刀尖抵在那如玉的皓颈上,刺出了血滴。青狼的双目也像迸出了血滴,他嘶吼:“你为什么说化不算话,没有帮我反而害我?”

真真睁了眼,透过弥漫的泪水看他,看不清楚,也知他痛苦。“凌秀哥哥骗了我,我求他帮助,才把你族人的下落告诉他,谁知他竟领兵去攻打你们……”

青狼凝立不动,身体却在真真的双臂里颤着,像忍住着无比的苦楚。他陡然把她一推,再不理她,旋了身走。

“青狼,你往哪里去?”她悲声喊。

他顶着风沙回过头来,悲愤中露出冷笑。“族人差不多死绝了,我除了复仇,就只能一人在山林之间苟活。”

激战中,青狼原决心反抗到死,不想负伤的父亲严命他护送巴奇灵和小雨逃命。他不解父亲还是想为部落留下一线命脉,等他将两人安置在安全处,匆匆又赶回去,然而战场已成了死城。

“带我走,青狼!”真真跑过去拉住他冰凉大手,恳求他。“我愿随你入山,做你妻子,为你养儿育女,一生不离!”

说出这话,不唯青狼呆了,真真自己也呆了──她怎能做如此大胆惊人的表达?然而这一字一句都是出自肺腑,都是真心真意!青狼慢腾腾将整个身子转过来,像受到莫大的震撼,那张脸交织着各种情绪──但是,他与凌秀的复杂深沉是多么的不同,真真望着他想,他的神色坦坦荡荡,激动、惊异、甜蜜和悲哀,全部一目了然。

他两手捧住她的脸,双眼又深又沉的看她。“你是说真的,真真?你愿意跟我走,做番人的妻子,过山野的生活?”

用力点头,用力将他拥住,决绝而贞烈。

“爹爹一开始误信詹福九的佞言,凌秀哥哥又是非不分,而我,我害你亡族,害你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一切,我要弥补!”

“就只为了弥补?”

“不,不只这样!”真真将脸埋入他怀里,喃喃道。

“那还有什么?”他挑起她的下巴,一定要她说。

“还有,还有,你是我在水仙岩向观音娘娘求来的,我向地求一个相爱的郎君,□把你给了我。”

千般的柔情、千般的蜜意,还有那一镂动人的凄楚,却揉进她的语气、她的神色里,青狼再也按捺不了,将她紧紧拥抱。他原以为已经粉碎了的世界,这一刻,都教她给补了回来。

突然间,他们听到远处风起劳动,滚眉也喘吁吁蹭上坡来。

“巡兵来了!”他喊,转对青狼劈口道:“你也大胆得可以,就算你在山上侥幸不死,也该知道这节骨眼风声正紧,莽莽撞撞闯下山,自己送死来!”

青狼牵紧真真的手。“我们走。”

“慢着!”滚眉大叫。“你就这样把大小姐带了走?我回去如何交代,我还能活命吗?”

育狼的眉色一厉。“你若阻止我,你也不能活命。”

滚眉脚一蹭,重重吐一口气。“算我走倒运,走倒运,”他掉头往山脚下一张望。“巡兵即时便到,事实上,这一带都布有防守的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闯来的……这会儿你携了个姑娘家怎么跑?”

他将两人往荒坡一侧推去。“走,走,进树林子去,那头有一、二间破凡舍,好歹可以避一避。”

匆匆入树林,躲入瓦舍。天色将暗了,青狼盘算着,不便带真真走夜路,也只得先就此避过一夜。滚眉也这么说。他慌慌忙忙欲走时,真真喊住他:“周先生,”她卸下自小佩戴的富贵春金锁片,交与了他。“请将此物转呈我爹,告诉他是我心甘情愿随青狼走……”如此亦或可助滚眉避祸也。

此时她也不免悲伤落泪,切切地交代,“告诉我爹,真真不孝,真真求他原谅,但望……但望日后fù_nǚ犹有重见之日!”

滚眉望着金锁片摇头叹息,这锁片上雕镂的荣华富贵,从此去矣。青狼又在门口拉住滚眉。

“三天后再把锁片交上去。”

滚眉自然明白。三天后,青狠带着真真,已深入莽莽群山,不复可寻了。

黑寒的瓦舍,一对惊命的鸳鸯拥着、吻着、相互爱怜着,哪怕门外不数步便是重重的危机,也不能减去一丝丝两人的情意,或也正是这重重的危机,更使那情意浓上千重,万万夜,渐渐深了,忽然间两人都感受到,周遭有一种奇异的死寂。青狼竖耳倾听,远远荒坡那一头,只有在亡命里呼号的风声,此外是一片沉甸甸的安静。

他悄声对她说:“我出去探探。”

“不要!”真真惊悸的拉住他的手,不要他离开。

“别怕,只在树林子,马上回来。”

一个深吻浓郁郁的留在她唇上,他不在的片刻里,可以陪着她。她捧着心等他,那扇破门吱咯的开了,她一颗心始落了地,娇呢投向那道高长的人影。

他拥住她,附耳温温柔柔唤一声:“真妹妹……”

这一唤使得真真的五脏六腑全部震开来,像听到恶魔的呼唤……他不是青狼,他是凌秀!幽暗中,他把一串□□响的东西挂到她颈上。那是她交给周滚眉的金锁片。

汲文斋里,像刮着惊怒的风,下着愁惨的雨。

真真被凌秀-掷,掷到了父亲的床榻前。闵正拖着-条松散的辫子,撑起白衫里半具瘦塌的身子来。病沉的人,迸出了旺急得不寻常的精神。

说是中邪,说是昏头,都不能解释真真的行为,闵正又惊又急,气得直哆嗦,而真真跪地泪流满面,一声声的哀求:“爹,我爱青狼,我与青狼已有盟约,求求您,让女儿随他去,我愿意荆钗布裙,跟他过蛮荒生涯的日子!”

就算闵正再是一身的清骨,不屑于世俗,他到底出身诗礼,又是在上做了官的,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颤声斥道:“蛮荒生涯,哪来的钗?哪来的裙?真真,他们是一群茹毛饮血,未开化的番子呀!”

“不,不,爹,他们也是人,他们也同样有情有义,有规有格,尢其青狼,尤其青狼……”

闵正扯住帐子直喘。“再怎样,一名深山的番子比得上文明人吗?真真,你知不知道爹已将你许给了凌秀,你凌秀哥哥对你一片心,你这样辜负他?”

他摇首重重叹息。

“你自毁了好姻缘,自毁了好姻绿,如今,他还要你吗……”

一语未毕,那守在门前的凌秀,磕一声拜倒青石地上。“恩帅,凌秀对真妹妹之心,自始至终,未有丝毫改变,只要恩师一声准了,凌秀立刻与真真成礼完婚──”

哪知真真哭出声,断了凌秀的表口。“爹,真真与青狼订有终身,真真只嫁他一人……”

她父亲抚住心口,彷佛气也透不过来了。“真真呀,真真,你胡涂到这地步!为父的余日不多了,你教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你那死去的娘?如何向她交代?”说着,“哇”一声咳出一团血在绿褥子上……人便摊在乌心石的床板,双泪直下。

真真吓得跪爬过去,凌秀也抢到榻边,而一直抱着小枣子立在一旁垂泪的闵玉,也赶了过来。她一向是个最无能为力的女人,自真真遇劫,闵正病沉,她只是张惶失措的,难有什么主张,现在,她推着小枣子哽声说:“去,小枣子,求姊姊去──求姊姊听爹爹的话,答应爹爹的安排,不要再忤逆。”

小枣子一把瘦伶伶的小手臂勾住真真的颈子,见大人个个流泪,他也跟着哭泣,还更伤心。

“姊姊、姊姊,听爹爹的话,”他虽然不懂事,但蒙胧知道姊姊似乎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再不回来,故而自己加上一句话,“不要丢下小枣了,小枣子要姊姊!”

童稚之言,使得真真整个心碎了,她抱着幼弟,热泪都淌到他桃红的衣衫上。亲情之难割,爱情更难舍,她泪眼模糊面对父亲幼弟,心里想到青狼,那整副肝肠便像刀割着,刀绞着,刀剁着……赫然她被拉起来,凌秀押着她。“恩师,由凌秀来劝劝她……”

一到廊上,凌秀便把真真往红砖壁一按,壁上一副浮雕走兽图凹凸地扎她的背,而凌秀的神情让她怕──他用那种痛苦、那种急切、那种激烈逼压着她。

“难道你不明白?青狼是要犯,如果你跟他走,官府追逼,他最后是死路一条。”他颊上有道血痕,那是在荒坡捕捉青狼时,教他给一刀划上去的。

她泣道:“官府追逼──那也是你!”

凌秀的一双眸子像两口井,透出阴寒之气来。

没有错,在哮天番窟大战之后,没有法子确定青狼毙了命,这绝对是凌秀难以定心、也不能罢休的,他带下青狼父兄的尸首,暴露在荒坡,料准了如果青狼未死,必来劫尸。

凌秀只是没想到,青狼能够闯过荒坡上的防备,竟至于把真真带走。

然而,青狼一定也没想到,他误以为可以信得过的周滚眉,早是凌秀底下的人。

此刻凌秀很慢的,但是很冷的微笑起来。他用嘴唇去摩挲真真粉湿的颊,嘘气似的说:“你可以拿你自己来交换他的命,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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