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尘惊退数步,盯住林层秋,惊骇欲绝。他从不敢去仔细的缘由,却叫林层秋一语道破。抵着石桌,拙尘大笑:“不错,我想要这天下,我渴望这原本属于我的天下这些年来,我走过多少名川大山,往西到过天山,往东看过大海,每多体会到它们的一分美,我心中的欲望便又饥渴上几分。天山雪东海波,我渴望这些通通匍匐在我脚下”
林层秋神色淡定,走到他身前:“既然如此,大师请将琴还于层秋。上善若水的琴,匹配不得大师的杀伐帝王之气。”
拙尘一把抱住:“这琴乃家父之物。”
林层秋淡淡道:“琴不问主,只问是否知音。”他眉目冷湛,伸手去取,拙尘竟为其气势所夺,不由将琴让了过去。
林层秋接过托住,五指一抚,音若流泉:“令尊赠琴时曾对我说: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大师执著帝位,恐怕是难以醒得了。”
“不争,无尤”拙尘苦笑:“人生在世,要想不争,何其难也”
林层秋逼近半步:“不争难,但大师可有想过,争亦难如今天下已定,向州之乱无碍大局。大烨立朝已逾五十载,恩威并重民心已聚。而离朝已是过眼云烟,当年重臣或已离世或已垂垂老矣,大师如何忍心再将他们卷入险波恶浪中生于离朝长于大烨的百姓,又有几个愿意弃安就危十二年前大师凭着一身武艺所学,鸩毒先帝,但谋取天下立国立政,却并非一人可为,也许大师杀得了陛下,但大烨还有安王慎王等诸位王侯在,其中不乏贤能之才,大师难道要一一杀之若果如此,大师便只能沦为刺客死士一流。”他神色肃然,再道:“何况,大师是否想过如此一来,离氏遗孤势必再次遭受追杀,他们享受安逸不过数载又要疲于奔命,大师何其忍心天下黎民远于战祸不及两代又要再次陷于水火,大师又何其忍心层秋不才,请大师三思。”
他悠然道来,轻重徐缓无一不恰在好处,直将拙尘听出一身冷汗,不由望向林层秋。林层秋却已折身抱琴而坐,向拙尘一笑:“入月山上,大师曾对我说:心若能空,殿上臣亦是陇亩民。”他微笑抚弦,宫商断续,清泠之音与浩瀚之声同来:“层秋今日就回赠大师一句:心若能宽,见山溪也如临东海。”
拙尘蓦然一惊,只觉得林层秋最后一句伴着琴音而来,直入心扉,一时清定温凉。
琴音渺渺,亭中沉静,风送淡淡莲香来。拙尘终走到案前:“阿弥陀佛,贫僧领会了。”
林层秋微笑站起,双手奉上五弦:“琴背有字,大师请看。”
拙尘躬身接过,翻转过来,果见琴背上刻着八字:归去归去,无名无姓。拙尘伸手抚过,终忍不住,抱琴痛哭。
林层秋立在一旁,看着痛哭的拙尘,目光柔和静定。腹中胎儿轻轻动弹一下,不由温柔抚上。生在帝王之家,多是不幸。而他,又还能为炎靖,为孩子谋划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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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垂,林层秋立于窗前,远望德宁宫的方向,已是灯火辉煌。皇族大婚所用的是最正的红色,那廊下纱灯盏盏,将那天染得比余霞更嫣然。
苏福侍立身后,眼见西天霞彩黯去,林层秋的青衣在暮色里一片蓝灰,而他依旧静静立在窗前,衣袂轻飞,幽然而生苍茫之感,只觉得这宫宇这莲池俱已不在,只他一人,青衣寂寞,独立天地之间。
林层秋凝望远天,只觉得心中虽有千丝万絮却都如水中浮萍天上白云,无根无由。午后与拙尘一番话,已耗尽他全部力气,他知道自己应该卧床休息,却不由自主在这里眺望远天。夜色渐渐重了,今晚月色很淡,星子也稀。他专注地望着远处为灯烛映得瑰丽的天幕一角,蓦然想起,望天,其实是炎靖的习惯。
从任太子傅以来,就常常被炎靖拉着一起望天。风流云散,皓月繁星,都一一看遍。炎靖还小的时候,他谨守着君臣本分,站在他的身后,默默看他的背影。炎靖长大了,再不容他们之间有任何的距离,总是强势地握住他的手。因为如此的贴近,所以他看见了少年帝王眼底的孤独。他清晰地记得,炎靖第一次进入他的身体时,抱着他轻声哭泣,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忍痛安抚,却让他看见少年泪水后的眼眸,寂寞如海一样的深。
他突然明白了那一夜,十六岁的少年含泪吻他时说出的对不起了。帝王的寂寞至死方休,炎靖的爱终将他林层秋也湮灭在那孤独的海里。
腹部猛地一下抽痛,闷哼一声,忙一手抓住窗棂,一手在腹部轻轻揉挲。只是这么一刹,冷汗已浸透里衣。
苏福瞧他身形一晃,连忙赶过来扶住:“林相,奴才扶您到榻上歇歇罢。”
林层秋微微点头,方才那一下惊痛去得虽快,却让他再没有半点气力。靠着苏福的撑持,慢慢挪到床前。苏福一手拉开丝被,正要去扶他上榻,腹下又是一下绞痛,林层秋再支持不住,捂住肚腹几乎软倒在地。幸得苏福在旁双手抢扶住,却也惊出苏福一头的汗。终于勉强上了床,见他捂着肚子眉头紧蹙,虽不闻半点呻吟,那汗却是一层一层地往外拔。
苏福慌了手脚:“林相,奴才这就去请陛下过来。”
林层秋拉住他,勉声道:“不许去。”他难得如此严厉说话,倒把苏福惊了一惊,随即就觉得抓住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低头一看,就是手背上也满是冷汗。心下害怕,取过枕边丝巾,替他拭去满面冷汗:“那奴才让拙尘大师过来一趟可好”
林层秋摇头道:“今日不要打扰大师。”显是又一阵疼痛袭来,他咬牙忍过,舒了口气道:“苏公公,你去请太医过来一下。”
苏福不敢不从,打发了宫人去传太医,自己则守在林层秋身边,看他痛得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心底又怕又急,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林层秋攥着他的手,勉强微笑:“公公不必担忧,疼一会就没事了。”他倒也非虚言,最近三五日,他常半夜里生生痛醒过来,好在炎靖也是重伤初愈,精力不济,夜里睡得很沉,他又能忍耐,竟是瞒了过去。拙尘也诊过脉,却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让他万事宽心静养为上。想是下午劳心过甚,一时伤了元气才会如此。
苏福虽有些不信,但那痛确实渐渐缓和下来,林层秋疲倦太过,待太医来时,竟已沉沉睡去。太医们请过脉后也无甚异常,只说一会就去下方子,若是一直睡着便罢了,若是醒转过来又腹痛不止,便服那汤药。两位太医临去时又道,若是情形真不好,还是得赶紧去请拙尘,毕竟无论林相本身还是他腹中龙种,出了丝毫差错都是掉脑袋的事。
苏福哪里敢有丝毫懈怠,守在榻旁照看着,见他发鬓已有些汗湿,暗想他里衣定然湿透,想替他换下,又怕惊扰了他,正为难间,听到炎靖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苏福,层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歇下了”
苏福惊异地张口欲呼,炎靖眉一沉:“不要惊了他。”
苏福低首跪地,余光所及,只是炎靖明黄袍角,起落间见得内里血色绯红。
炎靖在床沿坐下,见榻上的人脸色素白,鬓发微湿,眉不悦地蹙起:“林相是不是犯了痛拙尘呢”
苏福道:“陛下,林相前一下痛得厉害,却不让奴才去请拙尘大师,只传了太医来。痛缓过来,林相就睡了,太医方才请过脉,说是无甚异常。”
炎靖冷哼一声:“一群废物痛得厉害怎会无碍去把拙尘叫来,让他看一看。”
苏福恭声领命,正要爬起来,炎靖又道:“打盆温水来,再把层秋的衣物送一套过来。”
苏福退下,宫人内侍们也都退出内殿,偌大的殿堂便只一卧一坐两个人,烛光透过琉璃罩,淡如白月光。炎靖的掌轻轻覆在林层秋的手上,一股清凉之意透心而来。凝视着枕上人,炎靖微笑:“睡了也好,若是醒着,一定又要赶朕回去。”
不一会,宫人捧了铜盆衣物进来,炎靖让她们放在榻旁,又让她们退了下去。自己轻手解开林层秋的外袍中衣里衣的衣结,再轻轻揽着他的肩,将衣物层层褪下。惊觉数日之间,怀里的人竟清减若斯,托着他的后背,骨头硌着自己的手臂,令他隐隐痛在心口。也因此衬得腹部突兀得浑圆高耸,映着淡如月色的烛光,清冷如水中的白玉,朦朦地晕光,惊人的美丽之外也异常的不祥。
炎靖取过温热的棉巾,绞干了,再轻柔地擦拭着林层秋的身体,看着那白玉一般的肌肤因为外来的温暖而淡淡微红,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抱住他的情景。那么淡若清风静定如月的人物,却在被自己拥住的瞬间呆若木鸡僵如石化。那时,擢正殿的桃花开如轻妃色的海,花瓣纷飞清香絮絮,自己苦熬数年的告白,却只换来一个瞬间僵硬的身体,然后是他推开自己跪在地上,给自己立时来了一篇长长的好文章,君仪臣德万民教化,然后便是自责怠于师职愧对天下,听得自己直叹气。花开得那么好,春光那么好,那个最温煦亲和的人,一身白衣净若流云,却是跪在那里,芳草萋萋映得衣摆翠色幽微。那时,就在想,自己为什么就喜欢上这么煞风景的一个君子了呢
仔细擦过身后,炎靖再小心帮他穿好里衣,替他拢好被子,这才走到外间问苏福:“拙尘来了没”
不待苏福回答,荫影里一个人站起:“阿弥陀佛,贫僧在这里。”
炎靖眯眼望去,只觉那荫影中一双眼分外的清,恍惚间竟让他想起林层秋的眼眸来。不再多想:“进来。”
拙尘跟在他身后,进了内殿,行到床前,撩起被褥一角,牵出林层秋的手来,三指轻轻搭在他腕上,凝神体察。
在他撩开被褥的一瞬,炎靖的眼底闪过残酷的杀意,袖下的手慢慢握紧,格一声骨骼脆响在一片宁静里分外清晰。
拙尘抬头望了炎靖一眼,炎靖死死盯着他,拙尘不由微微一笑,清冷的眼因这一笑柔若春水,就是满脸的狰狞也淡了几分。收回手,他恭敬垂首:“陛下,林相脉象平和无碍,胎息也还正常。”
炎靖的神色这才微微和缓下来,似笑非笑道:“劳烦大师了。”
拙尘微微躬身,直视炎靖:“阿弥陀佛,有些事,贫僧想告诉陛下。”
“何事”炎靖直觉拙尘并不是简单的僧人,他已经命人去查拙尘的来历,也就在这数日之间了。他不想打草惊蛇,何况为了层秋,即使他是叛逆之人,他也愿意赦免。
拙尘合十:“阿弥陀佛,陛下请随贫僧来。”说着走出殿外,炎靖冷哼一声,举步跟上,吩咐苏福进去守着,若层秋醒来速来通报。
夜色下的宫禁显得空旷寂静。巍峨的殿堂沉默地峙立着,飞挑的九龙檐角比深蓝的天幕更沉黑,间杂的灯火闪如鬼火。拙尘凭栏远眺,言语幽然:“阿弥陀佛,陛下看这宫城,是否荒凉如坟”
炎靖瞳孔骤然紧缩:“大师何意”
拙尘抚上冰冷的石栏。这天下最尊的所在,在白日里,辉煌煊赫,沐浴天光,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炽热温暖的。而一旦暗夜来袭,光明消散炽热不再,余下的就只有荫暗与死寂。宫宇深几许,鬼影便有几重,层垒乱叠,仿佛一座乱葬岗。
“这座宫城,始建于赢朝,费时一百四十三载,耗费金银人力无数,方有了这座规模空前匠筑技艺无与伦比的宫城。也就是在这座宫城后的逾山之顶,赢朝末帝自焚而死。此后天下历十三朝,短则半日,长则百年,凡六百七十九载,以这里作为帝王之所的,便有六百二十五年,这其间,有三十一位帝王横死于此,更兼无数冤臣怨女身死莫名。就是眼前这莲清如水的太掖池,也不知究竟埋过几把白骨,陛下难道不觉得,”拙尘的声音幽微入冥:“这宫宇巍巍,一如坟冢”
炎靖负手而笑:“天子居处,正大光明。大师太过危言耸听了。”他的笑容依稀有着林层秋微笑的影子,一般的光明一般的稳定,只是,他的笑要飞扬耀眼得多,灼灼如日,便是衣袂翻飞也染上他的明亮:“朕是天子,鬼神不惧。若有鬼神也无碍,朕便请他们都睁着眼睛一齐看着,看朕如何成就千古一帝的伟业。”
拙尘回首看他,炎靖却眼望远天,满目粲然。那一瞬,拙尘有些懂得林层秋为何会甘心情愿地辅佐炎靖,呕心沥血身化劫灰也在所不惜。因为炎靖的身上,有着真正的帝王气概。
拙尘看着他,终微微一叹:“陛下,贫僧想告诉您,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出于炎靖的思量,想要早些告诉他林层秋已经命不长久,他第一次为眼前这个青年帝王感到不忍。若是时日不多,便要争叫眼前一日胜过一年,也惟有如此,在将来漫长的孤寂里,才能有多一些的回忆温暖冰冷的心。
“陛下,林相醒了”苏福的声音从远处奔来,打断了拙尘未竟的话。未待他反应过来,炎靖已拂袖而去。
拙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叹:炎靖啊,你有着非比寻常的勇气与自信,但是,一旦这重重殿宇埋葬了你最爱之人的性命,在将来无数的月夜里,你独面寂寞时,是否会想起今日的一番话,再看这里,是否会觉得凄凉如冢呢
炎靖大步走到床前,一把握住林层秋的手,笑道:“你方才睡得可真是沉,被朕脱了衣服都不知道。”
林层秋的脸刹时飞红,为他玉白的容颜添了几许生气风情。他恪守规仪,虽不能起身,却也点首为礼:“陛下。”虽然气息有些虚弱,但这一声陛下依旧清明镇定,竟似有意提醒着炎靖的身份行事一般。
炎靖也不坐下,只趴在床边,歪着头枕在被褥上,丝绸清凉如水的触感让他想起方才为林层秋擦身时,指下触及的肌肤:“还好你睡着,那时你若动上一动,朕还不知做出什么来。”
林层秋面上更红,却沉声道:“臣卑微之躯,竟劳动陛下,臣惶恐。”
炎靖无奈轻笑:“虽然明了你的心,但层秋你煞风景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啊。”说罢站起身来,整了整衣,端肃了容颜:“师傅,你有什么要教训的,赶紧说罢,朕认真听着。”
林层秋靠着枕,看着眼前青年的模样不由有些好气又好笑,和声道:“陛下放心,臣不会为您离开德宁宫而进谏的。皇后是非同寻常的女子,臣明白她的意思。”
炎靖皱眉:“你怎么和她一样神神秘秘的”挨着林层秋坐下,冷声道:“层秋,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林层秋侧首凝视近在咫尺的容颜,这张脸,很熟悉也很陌生。从他少年时开始,看着他一日日褪去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俊朗英挺,身量拔高,日益有了令人倾倒的帝王之气。而自己虽然站在全天下离他最近的地方,但是,九层阶下,仅能见的,也只是毓珠冠冕的灿烂光华。猛地醒悟到,他离帝王炎靖其实很远很远,那是终其一生也不能缩短的距离。他突然明白了炎靖将他强行留于宫中的心情,不仅是爱,也是一种绝望,一种无奈。
微微含笑,温柔而坚定地握住炎靖的手:“陛下,爱您的人,纵使欺骗了您,也是为了爱的缘故。”
炎靖沉默不语,复又笑道:“层秋从来没有骗过朕,朕真是乱担心。”将林层秋温柔地揽在怀里:“有一件事,朕要亲自告诉你。今日,朕如了你的意,册了皇后。可是,朕也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了了一个夙愿。”
林层秋神思凝聚,却也揣测不出炎靖究竟做了什么。
“这件事,与孩子也有关,”炎靖满面得色,一手抚在林层秋的腹部,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朕在册后大典之后又马上册封了你。贤安德明,朕把最尊贵的贤王封给了你。”
纵使冷静淡定如林层秋者,也不由惊呼一声:“陛下”
炎靖抱得更紧:“层秋,你不要急着反对。听朕把话说完再教训不迟。”
林层秋一时失态,此时也强自镇定下来:“臣不敢,陛下请说。”
炎靖微微笑着:“先祖立朝时,虽有贤安德明四上王封号,但是立朝以来五十余载,无一人能封以贤王之号。层秋你是宰相,自然明白其中的缘故。”
林层秋微微点头。贤安德明四上王的封号都须经朝议,不仅要大臣多数同意,更难的是,还必须得到已经封王的王侯的多数同意。在大烨,除了贤安德明四上王外,还有静定简恩厉列亢遂八下王,因为利益纠缠权贵相轻,对于封王之事总是难以达成统一,尤其是四上王的封号尊贵异常,当年炎绥凭着不世战绩被封为安王,炎瀚在先帝炎浩的竭力周全下被封为明王,但是贤王德王之位依旧空缺。尤其是贤王之位,由于须经所有王侯的同意,条件更是苛刻,以致大烨立朝虽逾五十载,却从未有一人能得此殊荣。
炎靖微笑着道:“所以说是群臣群王,是黎民百姓将这个贤字送给了你,朕不过就是顺应民心而已。”
林层秋沉睫不语,良久抬眸望向窗外暗暗沉天,叹了一声:“木已成舟,罢了罢了。”语气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怅然无奈,让炎靖的心不由一凉,却闻他又道:“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臣斗胆向陛下求一个允诺。”
炎靖拥着他,笑道:“你说罢。”
“王侯爵号多是世袭,陛下是否意欲让臣腹中之子,长者继承帝位,次子承袭贤王封号”
炎靖抚弄着林层秋彭隆的肚腹,感受着掌下稚嫩的生命跃动,再望着怀里人素净宁静的容颜,心底柔情漫溢,含笑道:“知我心者,层秋也。不错,朕就是这么打算的。”
林层秋闻言,左手覆在炎靖按在自己腹部的手上:“陛下,孩子尚未出世,德行若何皆是未知。入继大位承袭爵号,都需万般慎重啊。”
炎靖一笑:“有你在,教出的自然都是贤才。”
林层秋淡淡道:“蒙先帝不弃,忝为帝师,至今也近十载。臣教的是仁道,陛下行的却是王道,”他微微一叹:“臣并不是说陛下行王道不好,治国平天下,需要的正是陛下的王道。臣只是想说,教习在师傅,但体悟在各人。孩子们将来心性才德究竟若何,臣实在不敢确言。”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握住炎靖的手:“陛下,您初登帝位那一年,拉着臣上了勘天台,对臣说:凡朕欲得之一切,朕都要握之于手。这句话,臣一直铭刻在心。人生在世,若能把握住自己最在意的东西,那么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尊贵如帝王还是卑微如乞人,心底都是一样的欢喜平和。”他的语气越发温和清淡:“臣一生至愿,便是天下安定百姓和乐。所以臣入朝为官,辅佐陛下,一路走来虽艰辛劳苦,但臣看着陛下英明有为,天下在陛下的治理下一日日地昌盛,臣心中便是无限的欢喜。臣希望孩子们也能与陛下及臣一般,走他们自己想走的路,”他侧过脸来深深凝视着青年帝王:“无论是庙堂王侯还是布衣山林,他们都有权利去选择。毕竟,有很多东西,是身为帝王就要失去的,但也许,却恰是他们最想要的。”
炎靖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他看了十年。泓泓秋水里的清澈淡静,十年来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就如这双眼的主人一般,任沧桑变迁,他,永远都是当年梨花树下,一笑倾心的人。帝王之路荆棘遍布,他陪着自己一路走来,用他的智慧他的心血辅佐甚至是保护着自己,回首再去望来时路,已是兰泽芳草无限美好。
不由自主,轻轻吻了吻他的血色淡薄的唇:“层秋,朕懂你的意思了。朕答允你,给孩子们选择的权利,也给他们被选择的责任。”他收回抚在林层秋腹上的手,双手紧紧环住林层秋的肩,他的胸膛紧紧贴住林层秋的脊背,感觉着怀里人的心跳从那单薄的脊背透过来,一下一下,仿佛就跳在自己的心上:“层秋,其实朕并不在乎孩子。朕在乎的,只有你;朕最想握住的也只是你的手,一生一世,来生来世。”
林层秋靠在炎靖的怀里,望向窗外长天,无星无月,暗沉一片。炎靖的胸口耿耿炽热,但未及温暖他的心,已叫悲哀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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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暗转,暑气一日日浅了下去,晴天辽阔,渐渐显出秋日的几分高远来。
这一日,炎靖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完毕,就往太掖殿来。近了内殿,就远远瞧见林层秋端坐桌前,手中执着卷册正凝神细看,桌上还堆着厚厚一撂的卷册。
此时,天已近暮,夕晖斜铺,将林层秋一身白衣镀上淡淡的金红颜色,衬着这晕晕暖色,他的容颜愈发显得清丽端妍,美不胜收。
炎靖却微微皱眉,轻声呵斥侯在外间的苏福:“朕不是叫你看着层秋,要他安心静养,不可操劳他怎么不是在床上歇着,却是在那看书多久了”
苏福满心冤枉,却不敢申辩,只跪着告罪:“奴才不敢违抗圣命。林相午后一直在床上歇着。后来潜辅来了,又带了这许多策论来。林相与他谈了半个多时辰,兴致很高。潜辅走后,奴才劝林相歇息,但林相说精神甚好,非要看那些策论不可。奴才劝说不过,只好”
炎靖摆摆手,步入内殿。
林层秋一向警敏,此刻却仍捧卷细读,唇角笑意微微,微垂的长睫下隐隐可见流光熠熠。
炎靖走到他身侧,轻轻咳嗽一声。林层秋这才从文章中醒觉过来,唤了声陛下,忙要站起身来。
炎靖轻轻按住他肩头:“坐着罢,小心身子。”说着从他手里将卷册抽了过去,随意翻了翻:“什么好文章,叫你看得如此入神”
“陛下,不仅是好文章,更是好人才”林层秋满面笑意,迎着绚丽霞光,无限容华:“这次各州府擢拔推荐帝都的官吏,陛下让吏部出的是关于百姓生益的题。这个题出得极好,所以臣私下托了潜辅,让他请京中各部官员也就题做些文章上来。潜辅方才与臣谈了此事,说其中一人的文章尤令人激赏。臣方才仔细看了,果不其然,有宰辅之才”
“哦”炎靖将手中策论展开,最左下有一行小字:户部陈桐。“陈桐可是孝江赈灾的那个”
林层秋微笑颌首:“正是。臣原先觉得此人性情严明品格勤廉,又长于上下沟通营转调度,所以向陛下荐了他去办孝江赈灾的事。臣原是属意让他在吏部顶个缺,陛下却他放在户部,其实并非他的长处。”顿了一顿才接道:“不过他这篇策论做得实在是好,高屋建瓴纵横捭阖,有大贤之风大才之貌。此人才德不下于臣,行事手腕更胜臣良多,陛下当密切留意,不要负了如此能才。”
炎靖许久不见他如此欢颜,却是为着别人,心下不快,不由冷哼一声,将手中卷册摔在桌上。
林层秋微微错愕,略一思索心下便有些明白,含笑而言:“陛下,臣曾说过:立国在于黎民,立政在朝臣。陛下可还记得”
炎靖听了,明白过来,面色稍霁,也在桌旁坐下来,握住林层秋的手:“别忘了你现下身子特殊,不要太操劳了,再者说到底,这毕竟是朕的天下。”
林层秋听得最后一句,心猛地一跳,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再不敢不愿多想,只轻轻道了一声:“臣明白。”
炎靖笑笑:“朕方才从太掖池边来,见满池荷花大多谢去,唯有一枝,依旧皎白娉婷,开得正好,朕瞧着那白荷便似看见你一般。朕这几日都在想给皇儿起什么名字才好,就在刚才却有了主意。”他从案上笔架上取过一支紫毫,蘸饱了墨,在洁白如云的宣纸上写下一个字。
“和”林层秋点头:“好名字。”
听到他的称赞,炎靖更是满面得色志满踌躇:“这和字,与荷谐音;再者,朕希望他兄弟二人能够兄友弟恭,一团和气,那么,天下也就一团和气太太平平了。”
林层秋微笑颌首,问:“那另一个孩子呢陛下可有想好”
“另一个孩子的名字,朕留给层秋起。”炎靖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双手环着林层秋的腰,头轻轻枕在他腹上,静静听了一阵,抬头笑道:“你都没有睡,他们却都睡着了。”不过半旬,林层秋的肚腹又隆起不少,仅容炎靖张开双臂勉强环抱。若说十月怀胎,现下离临盆还有三个多月,炎靖抬头看着林层秋日益削尖的下颌,担忧从心底升起,他是这么单薄清瘦的人啊
林层秋微笑:“臣想到一个了。”说罢也提笔在那纸上写下。
炎靖起身来看:“让”
林层秋微微点头:“对,取君子贵忍让之意。”
炎靖闻言朗笑:“层秋,你自己是个君子,就要孩子学你,也做个君子”他弯腰在林层秋鬓边轻轻一吻:“其实是个君子也没甚么不好,只是千万别象他父王一样不解风情爱煞风景。”
他气息灼热,拂在林层秋耳畔,林层秋的心不由一乱,这一乱之下只觉得心口处沉沉生出一种凝滞感,仿佛被闷捂住,跳得极缓极倦。不着声色地压住不适,林层秋淡淡道:“陛下,您以为如何”
炎靖朗笑:“层秋你可是孩子们的生父啊朕怎会不允炎和,炎让,好啊”
林层秋微微含笑,望着眼前雪白宣纸上紧紧挨着的两字,眼神柔和得仿佛那不是墨写的字,而就是两个孩子一般。
苏福奉上茶来,炎靖在一旁坐下,接过茶盏,慢慢滤着茶沫。
一宫人走到炎靖身前:“陛下,凤岳大将军遣人急报。”
林层秋刹地抬眸,炎靖持盏的手顿住:“传”
一名红衣黑甲的军士疾步入殿,一身行尘,以军礼跪地:“大将军麾下左营祝以德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炎靖沉声问道:“向州军情如何”
那军士虽低着头,但声音里也满是兴奋:“回禀陛下,战事顺利,我军已攻下都恩睢方两郡,对向州形成包翼之势。”
炎靖闻言大喜:“好”说着不由往林层秋望去,却见他正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