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恩阁与水阁一般,跨池而建,远望如飞虹横渡,在阳光之下一片流光溢彩。炎靖步入阁中,太医院的几名执事俱跪了下来,三呼万岁。在诸人的谦卑恭谨中,唯有一人,身姿挺拔,背对炎靖而立,宽大的灰色僧衣迎风飘举,一股经年檀香的淡雅气息与阁外莲花清香纠缠一处,竟是分外干净圣洁。
炎靖看着他的背影,眼前掠过林层秋白衣宽袍立在千顷莲池的景象,竟对这胆大包天的僧人生不出怒意来,只沉声道:“你便是那个名医罢,知道朕来了,居然不下跪,虽还不知你医术如何,但胆子却是够大的。”
那僧人纹丝不动,言语淡然:“阿弥陀佛,贫僧化外之人,只跪佛祖不跪帝王。”
炎靖坐下,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家佛祖享用香火的寺庙可都是建在朕的地上。”
那僧人闻言似是微微笑了:“阿弥陀佛,真正的佛家弟子,心香一瓣足矣。那些寺庙,究竟是为了弘扬我佛慈悲而建还是为稳固陛下的江山而建,贫僧愚昧,还请陛下点化。”
炎靖心下一惊,暗想这人说的怎与从前层秋说的一样,也顾不上反驳,喝道:“你转过身来”
那僧人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过身来,双目灼灼,就盯在炎靖脸上。
炎靖皱了皱眉,原先看这个僧人背影仙风道骨的,却不料他容貌如此破损不堪入目,数十刀痕落在脸上,肌肉翻卷沟壑纵横,一双眼睛陷在扭曲的伤疤下,望去也不由觉得有些恶毒可怖了。
那僧人垂下眼帘,掩去目中神色:“贫僧拙尘,见过陛下。”
素香袅袅,如云如雾,林层秋静卧榻上,衣袍宽褪,露出胸腹处一片雪玉肌肤,阳光过帘而来,流离于上,蔚然如暖玉生烟。银针毫末幽然闪着微光,映在拙尘冷静的眼底。
炎靖坐在一旁,颇是气闷。林层秋心性端严,这等妙丽春光,便是他亦不能多见,如今却叫一个和尚看了去。这和尚还嫌他在一旁妨碍施治,把他赶离床侧。若不是为着层秋,他早将这和尚千刀万刮了。眼见施针已毕,炎靖忙扑到床前,问:“如何”
拙尘面沉如水:“不多时就会苏醒。林相心弱气怯,还请陛下与他说话时轻声一些,莫要过于激动,惊扰了他的血气。”
一听林层秋就要醒来,炎靖哪复与他计较别的,挥挥手道:“下去。”
拙尘也不欲在炎靖面前与林层秋相见,拾掇了针具便退了出去。
林层秋衣裳半解,炎靖也不急着拢好,反细细摩挲过去,轻轻抚过清冷的锁骨,依依而下,流连于浅色的茱萸果上,指尖圈绕一重复一重,终缓缓而下,抚上彭隆的腹部。近五个月的身孕,虽则一向清瘦,也已见得明显的隆起,纵使衣袍宽大也遮掩不去。炎靖轻柔抚摸,又将头轻轻枕在上面,右耳紧贴着那隆鼓的腹部,专心听着。突地觉得腹下轻微一动,心里惊喜无比,忘了林层秋尚未醒转,笑道:“层秋,它们动了动了”说着,往林层秋脸上看去,却见林层秋正怔怔望着自己,眸清如水似叹似憾,显已醒来多时。
炎靖喜不能胜,一把握紧他的手:“层秋,你终于醒了。”说话间已经微微有些哽咽。
林层秋微微点头:“陛下,可否扶臣起来”
“好,好,”炎靖干脆去了屐履,坐到床头,再小心扶他起身,让他靠着自己卧着,附耳轻语:“这样可舒服”
林层秋微微点头问道:“臣睡了多久”
“十日了,”炎靖拥着他,在他颊侧轻轻印上一吻:“那日,你流了好多血,朕怎么唤你都不醒,那时真地好怕你要离开朕了。”
林层秋虽不自知那时情形,但觉得身后君主轻微的颤抖,也可想见那时的艰险,柔声道:“是臣不好,让陛下担心了。”
“你也知道是你不好啊”炎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闷闷地带着愤恨:“朕虽说把万事托付给你,不过是怕有人为难你,可没叫你那么拼命险些滑胎了,还要往逾山跑,那老头明知道你身子不好,还拉着你一路走回昭华殿,哼,朕真想把他砍了。”
林层秋心口猛地一跳:“陛下把安王怎么了”
炎靖只觉得握着的手霎时冰冷无温,骇了一骇,忙道:“朕什么都没做,皇叔还在寝宫里好好的。你若不信,朕这就叫他过来。”
林层秋摇头:“陛下说的,臣自然相信。”他幽幽叹了一叹:“安王殿下,是陛下的长辈,对大烨朝又有莫大功勋。臣不敢妄议先帝的决断,只希望陛下能够善待安王。孝敬尊长,本是寻常百姓人家的规矩,陛下的言行,都应是天下人的楷模。”
炎靖听他声音虽然低弱却还安定,放下心来,笑道:“好啦好啦,这么多年了,还当朕是小孩似的,一醒来就教训朕。朕知道了,决不动皇叔一根汗毛,师傅可满意了”
林层秋虽知他玩笑之言,心下却似有所悟,低声道:“是臣逾矩了。”
炎靖知他又缩回那一堆君臣之仪上下礼别里去了,虽然不喜却也莫可奈何,只得执了他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腹上:“层秋,方才你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朕的脸一下,就不知道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了”
林层秋错愕,炎靖凑过来,偎着他的脸颊:“层秋,你怀的是双胎,朕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了。你欢不欢喜”
林层秋情肠百转,终轻声道:“陛下欢喜,臣自然也欢喜”
炎靖这才笑了,牵着他的手慢慢抚着彭隆的肚腹:“朕虽有几个兄弟,却都不是一母所出,为了皇位,大家总是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何尝有过半日兄弟情谊。朕的母妃死得早,朕小的时候,只与四皇姊宁华亲近。皇姊待朕便如亲母一般,可惜朕十一岁的时候,皇姊被父皇嫁到汕州厉王府去,路途遥远,仅只书信往来。朕登基以来,炎瞻跟着三哥作乱,便连书信也断了。”叹了口气接道:“朕小时候,便想这辈子就只爱一个人,只和那个人生孩子,孩子们之间一团和气,再不像朕小时候那样寂寞孤单。后来,遇到你,朕的心意也没有变过,朕想你虽是男子不能生孕,也没甚么要紧。朕百年之后,随便皇族之中选个人来继承大统就是了。未曾想上天竟然垂怜,你居然怀了朕的孩子,又是双胎,朕那时听了,真是欢喜得不得了。层秋你最喜欢教训人,两个孩子交给你抚养最好不过,也叫他们尝尝朕当年在林太傅手下吃过的苦头。他们长大之后,兄长当皇帝治理天下,弟弟做王爷辅佐兄长,兄弟俩同心同德,层秋,你说好不好”
林层秋久久不语,末了轻轻道:“臣累了。”
炎靖也再顾不上追问,扶他躺了下来,为他盖好丝被,自己则一手轻轻环在他腰上,躺在他身侧:“层秋,朕醒过来就忙着政务,又担心你,一直没好好歇过。你不要赶朕,让朕陪你躺会,可好”
林层秋淡淡应了声好,侧过脸去,一滴泪珠倏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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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醒来之后,林层秋依旧常常陷入昏睡,拙尘以昏睡之时可减轻痛苦为由,每次施针都避开了林层秋清醒的时辰。如此过了三五日,林层秋精神渐长,终能下榻行走。
这日清晨,炎靖上朝不久,林层秋醒来,苏福服侍他洗漱穿戴毕了,扶着他慢慢往太掖池畔来。
盛夏的晨风分外凉爽,从千顷碧波上微微拂来,令人心旷神怡。林层秋站在池畔边,望着层层迭迭的无边荷叶,虽依旧碧绿,却已见枯残。夜来露水凝在那碧叶上,清风一起,溜地一荡便从叶边滚落坠下,映着晨光璀璨如眸却瞬息不见。
林层秋看在眼里,淡淡道:“佛家常说,人生如雾亦如电,缘起缘灭还自在。大哥走的那日,白荷初开,转眼之间,荷叶却已见凋残,人只道草木无情,却不知草木枯荣只在一岁,其间情苦更甚于人。”
苏福哪里懂得林层秋的感慨,但看他神色,知他必定是想起林平冉来,强笑道:“荷花开败了,还有旁的花那,锦夔殿的桂树,晴澜殿的菊花,素桓台的梅花,那也都是极好的。”
林层秋闻言一笑:“层秋一清闲下来,就胡乱悲春伤秋,实在不该。公公说的不错,四时芳草,百代人才,世间万物皆有更迭,方能繁荣昌兴。”
苏福见他笑了,也不由心情大好,趁机劝道:“林相应当多笑笑,对肚子里的皇子们才好。奴才知道这两天,林相与陛下为立后的事情有了嫌隙,其实既然陛下已经有后,林相又何必非与陛下拗呢陛下待林相的情意”
林层秋微微抬手,打断了苏福的话:“苏公公,层秋懂得你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层秋有不得不坚持的缘由。”
苏福便不再言语,林层秋怕他尴尬,随意问道:“这几日不见太医过来诊脉,喝的汤药的味道却是日日在变,苏公公可知是什么缘故”
苏福道:“林相昏迷以来,陛下广谕天下延揽名医,这几日为林相调理身子的便是一位民间的神医,听太医院说那人医术通神,简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林相身子大好,陛下高兴,就让那人在重恩阁住着,也方便来往太掖殿。”
林层秋不由起了兴趣:“苏公公,劳烦你走一趟,我想见见那位神医。”
苏福有些为难:“林相,你一个人在这里”
林层秋笑笑:“你扶我到水阁,我在那里候着,这样可好”
苏福依言,扶他去了水阁,又拿了锦绣礅子靠在榻上,扶他半卧下。林层秋微笑着道:“苏公公,你便对那神医说,层秋受他活命大恩,本当亲自拜访,但体弱气促,实在不便远行。特请他过来,当面致谢。”
苏福应声去了。林层秋倚在榻上,暗想如何才能说服炎靖迎娶赵葭韫。轻轻抚着腹,这些日子以来,肚腹隆起日益明显,似要弥补过去的数月时光似的,每日醒来,都觉得身上沉重了许多,就是起卧,也需人照料着,再不能自如。胎儿动作也日益频繁强烈,有时便是想歇一觉也是不能够。这些,他也不曾向炎靖提起,炎靖为他已操够了心,再不想让他多些难过。
拙尘曾说过,他早已油尽灯枯难以为继,他相信拙尘的医术,所以一心希望炎靖能迎娶赵葭韫。他与赵葭韫谈过多次,赵葭韫幼时受伤,伤了腹部,已是无法生育,如此一来,相信赵葭韫必然会将这两个孩子视如己出。何况,赵葭韫的家世品德才学容貌俱是一流,实在是一国之母的好人选。有她在,自己走后,也能放心许多。可惜炎靖不能领会自己这一番苦心安排,坚持不肯迎娶赵葭韫,口口声声说要立己为后。虽知炎靖情深如痴,但要自己以男子之身身居后位,也是万万不肯的。
正思虑之间,鼻端闻得一阵淡淡檀香,刹地抬眼,正见那灰袍僧人合十行礼,问候道:“阿弥陀佛,贫僧拙尘,见过林相。”
林层秋看着他满脸刀疤交错,再不复从前俊雅容貌,只那一双眼,依旧灿若星辰,定定看向自己,藏着深重的关心。心下惊涛骇浪,面上却静如止水:“大师请坐,恕层秋抱恙在身,不能见礼。”
拙尘在榻前落座,探指轻轻按在林层秋腕脉上:“林相还未用过早膳么”
苏福抢道:“早膳已备下,只是林相说没什么食欲。”
拙尘起身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个方子,交与苏福:“药补不如食补,公公把这个交给御膳房,千万仔细了。”
苏福接了来,道:“好,奴才就守着他们弄,分毫也不让他们马虎了。”说罢便向林层秋告退,出了水阁。
待他走后,林层秋随意对候着的宫人道:“你们先退下罢,我想与大师清静说话。”
那些宫人不若苏福的身份,听林层秋这样吩咐,一一退到水阁外。
林层秋这才一把握住拙尘的手道:“是层秋连累大师了。”
拙尘拍拍他的手:“阿弥陀佛,不过一付臭皮相,何须留恋林相如此说,未免着相了。”
林层秋叹了一叹:“无论如何,大师为我一介残躯而做如此牺牲,恩深情重,实在难以回报。”
拙尘微微一笑:“阿弥陀佛,林相当年于贫僧亦有活命之恩,贫僧如今不过来了结这段俗缘罢了。”
林层秋知他心意,也不再多说:“大师在宫里,万事谨慎。对当年之事,宫中仍是记忆犹新。”
拙尘点头:“阿弥陀佛,贫僧醒得。”他沉默片刻道:“你身怀双胎,生产之日必定更加艰难,林相务必要开解心怀,善视己身。”
林层秋微笑颌首。拙尘见他脸色依旧苍白,心底忧虑重重,却也不便多说,平白添他苦恼,只道:“阿弥陀佛,快要下朝了,贫僧先回了。一会早膳,无论如何也要用一些。”
林层秋点点头,道:“层秋不送了。”
拙尘回了重恩阁,回味方才林层秋的脉象,脸色渐渐荫沉下来,心情更是郁结。踱到窗边,眼望那碧叶如海边炎靖一身朝服,煊赫辉煌,匆匆往水阁而去,冷冷望着,拙尘的嘴角慢慢抿出一丝恶毒的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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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靖步入水阁,见林层秋合眼歪在榻上,不由放轻了脚步,却见林层秋微微睁眼,唤了声:“陛下。”一边便要挣扎着坐起。
炎靖忙抢上去按住:“你坐着便是,何必在意那些虚礼。”挨着他坐着,一手揽过他的肩,一手轻轻抚摸他的腹部:“朕看你睡着呢,怎么突然就醒了”
“臣不过在想些事罢了。陛下一来,臣自然能感觉到。”
他不过淡淡一说,听在炎靖心里却是别有滋味,柔情漫溢,低头在他纤细雪白的颈上轻轻一吻:“层秋,朕做梦都只梦着你。”
林层秋本待与他说说赵葭韫的事,见他如此,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含笑道:“陛下做了什么梦”
“朕梦见好多鬼怪要把朕拉下一个深渊里去,朕险些就要掉下去了,然后层秋你拉着朕,叫朕不要去,叫朕回来。”他说着不由笑了:“朕在梦里看不清楚你的脸,但是你握着朕的手,还有说话的声音,朕知道一定是你。只有你,才能叫朕觉得心是暖的。”
他说得情生意动,林层秋听着心下也颤然,突地听他贴在自己耳边道:“层秋,你心里又有没有朕呢除了皇帝以外,有没有炎靖的一点点地方”
林层秋心如电转,一片茫然。只觉得一股感动之情从心底汩汩而出,方寸之间淡淡柔软,过往如那初遇时的漫天梨花一般翩然纷飞,终沉声道:“陛下待臣至深,臣心亦然。”
炎靖不承望他竟会如此说,大喜过望,一时竟不能言语,只愣愣看着他,眼见那素淡容颜淡淡飞上霞红,才朗声长笑:“层秋,朕太高兴太高兴了”说着将林层秋一把抱起,紧紧搂进怀里,简直恨不能揉进骨血之中:“层秋,朕都不知道怎么欢喜才好”
他狂喜之下,一时竟忘了林层秋身怀有孕,林层秋膨大的腹部被紧紧压着生出隐隐的痛来。炎靖又抱着他打着转,天旋地转令林层秋心悸欲呕。林层秋暗自压抑,伸手绕过炎靖的背,紧紧搂住。
既然时日无多,且求一晌之欢罢。
炎靖渐渐累了,这才将林层秋放了下来,这才想起林层秋腹中胎儿来,忙慌乱抚摸,一迭声道:“层秋,你没事罢都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
林层秋微微喘息,平缓下心口悸痛,强笑道:“臣无大碍,陛下放心。”
炎靖看他脸色尚可,慢慢安心下来,手下却不停歇,依旧轻轻揉着,有些惭愧:“朕真不是个好父亲。”
林层秋心下一动:“陛下,臣幼失怙恃,对于教养子女的事,也并不擅长。”
他的语意如此明白,炎靖岂有不懂的道理,却故意装傻:“层秋都可以辅佐朕治理天下,怎会管教不好两个孩子”
林层秋双目凝望,幽幽一叹:“陛下,臣不想瞒您。臣近年来时有心力交瘁之感,怀子以来,更是精神日差。生产之后,必定需要漫长时日调理方能好转。这两个孩子,臣纵使有心,恐怕也是无力教养。”
炎靖听他如此说,不由握住他的手。想起十数日前的情景来,至今心有余悸。那一路滴落的血迹,那一身浸透鲜血的衣袍,最爱的人躺在怀里,却怎么也唤他不醒,想到这些心如冰雪:“层秋,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你会平安地生下孩子来,然后看着他们长大的,是不是”
他一向温暖稳定的手竟抑制不住微微颤抖,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林层秋的脸上,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波澜。
林层秋心底满是凄然,用力回握住炎靖的手,用自己微薄的温暖爱护着他,望着眼前紧张害怕的帝王微微一笑:“臣不会有事的,臣会陪着陛下,看着孩子们长大,看着他们娶妻生子。”
炎靖这才缓过一口气来,趴在林层秋身旁,轻轻吻着他温凉的手:“层秋你从来没有骗过朕,朕相信你。朕要握着你的手,一直到老,决不准你离开。”
林层秋微笑点头:“好,臣不离开,臣会一直守着陛下。”他就带着那淡若云烟的微笑,微微俯身,在炎靖额上印上一吻。陛下,臣虽身死,但有一丝魂魄在,也会陪着您,不让您孤单。
炎靖只觉得爱如春泉一般,从他清凉的唇上流入自己的心田。曾经干涸的心一时百花绽放芳香无限。
细细的湘妃竹滤去燥热暑意,却遮不住圣天台传来的隐约喜乐。因着今日炎靖册后,林层秋终是换下素服缁衣,在浅黄中衣外罩了件柳青色的外袍,袖口袍角的纹章清雅非常。他侧卧竹榻,宽大的衣袖垂落及地,在风里飘如芳草。
拙尘透过竹帘隐约见了,只觉得那素净容颜隐在青衣之后,宛若一朵白色睡莲,幽幽流转着他内心深处的智慧与宁静。挑帘而入,在榻旁坐下,拿起他手边的书卷一翻,却是关于桑农耕渔的文章,不由微微一叹。
林层秋本是浅眠,听得声响便醒转过来,见是拙尘微微一笑:“大师怎地过来了”
拙尘把卷册放到一旁桌上:“阿弥陀佛,四处喧嚣,思来想去,只有林相这里最清静,贫僧就过来了。”
林层秋闻言笑了:“陛下册后,自是普天同庆。大师若是不嫌弃,就让层秋为大师抚上一曲,如何”
拙尘目光一瞬:“阿弥陀佛,岂敢劳动林相”
“无妨的,”林层秋吩咐身边宫人去取琴来,侧首细细聆听那空中游浮的乐音,微笑道:“层秋夙愿得偿,又有知音在旁,不奏一曲岂非憾事”
拙尘微微垂眼,唇角扯出一点笑意来,反使他那破损的容貌显得越发荫沉。
林层秋淡淡微笑看着,却是神定眸清深浅难料。
宫人将琴案置于林层秋榻旁,那琴也不过是最寻常的桐木五弦。林层秋挥退侍从,由拙尘扶起,坐到案前,指下轻轻抚过琴面,目光如水追随流连。
拙尘见他神色有异,微微眯眼便瞧见那琴面似乎镌刻有字,虽然岁月久远历经摩挲,已不甚清晰,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几分熟稔,未待他多想,“铮”地一响林层秋已拨动琴弦。
仿佛空山秋雨后,一滴雨滑过竹叶纤长的脉络,在竹叶尖尖处轻清地坠了,带着清淡的味道,落进人的心里,却在四肢百骸都响起空灵的回音。
拙尘不由合上眼。
琴音初时断续如凝雨,渐渐流淌成山涧,连绵清澈悠然而下,一路天光云影相与徘徊。琴音在耳,却觉充盈水汽挟那兰芷芬芳随风而来,闻之鼻端萦于肺腑。
琴音陡转激昂,如飞瀑临川宕跌而下,一派磅礴狂放之气风洒而来,碎玉溅琼璀璨如星。复又幽幽归于宁静,平添了几许从容和缓流转而出,恍若一江东去,落日夕晖斜红江面,紫黛数峰。琴声愈静愈缓,舒停冲和,起起落落间也显沉静苍远,琴行至此,便如月出东海清辉普照,海角天涯共此良时。此时琴音虽绝,琴意却如潮汐一般拍心而来,荡涤尘埃。
良久良久,拙尘方一声长吁,慢慢睁开眼来:“阿弥陀佛,贫僧请教林相此曲之名。”
林层秋含笑不答,却将琴双手奉于拙尘:“大师若是不嫌弃,层秋愿将此琴转赠大师。”
拙尘知林层秋不会无端馈赠,其中必有缘故。接过琴来细看,琴身上镌的字跃然入目:上善若水。脸上肌肉刹时掠过一阵牵动,十指扣紧琴身犹自微微颤抖:“你见过家父他在何处”
林层秋凝目肃颜:“六年前,陛下往正山之顶封禅,我一路伴驾。返程在山脚歇息时,遇到一位老道人,他弹奏了一曲并以此琴相赠。事后,我回忆他的容貌言谈,倒是与令尊颇多吻合,但一直未能确证。如今看来,那确是令尊大人了。”
拙尘摩挲着那四个字,目中已见泪光:“十七年前一别后,我就再没有见过离氏中任何一个人。他们或生或死,都不能知道。”
林层秋心下感叹,复又微笑:“令尊赠琴之时,面色红润精神很是矍铄,想来就是现在也应还是身强体健不逊当年。”
世事浮沉,拙尘虽知他不过是宽慰之言,心下却也感激欢喜,道:“林相,拙尘感激。”说着抱琴站起身来向林层秋深深一施礼:“拙尘还有一事要劳烦林相,望林相能记下此琴谱,拙尘听着这琴曲,便如亲见家父慈颜一般了。”
林层秋扶腰起身:“层秋不敢受此大礼,大师莫要折杀层秋。至于琴谱,我原已录好,请大师过目。”说罢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帛册来,递与拙尘。
拙尘接过匆匆一阅,望了林层秋一眼,合十道:“阿弥陀佛,林相煞费苦心,可是要贫僧允下什么事”手中琴谱墨迹初干,拙尘再怎么愚钝也明白今日抚琴绝非林层秋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另有所求。
林层秋也不隐讳,淡淡微笑:“层秋只希望,今日一曲后,大师便只是清凉寺中的拙尘大师,心如灵台佛理通彻,再无其他。”
拙尘不由冷笑:“阿弥陀佛,林相真是好盘算,竟是要贫僧一曲泯恩仇。”
“离炎两家的仇怨在先帝驾崩之后便当消弭,当今圣上对离家子嗣多有宽宏”
拙尘冷笑截口:“阿弥陀佛,这不过是拜林相所赐,与那炎靖并无瓜葛。”
林层秋微微摇头:“层秋不敢掠美,此事确实是陛下亲为,层秋实无分毫功劳。”说到这里,也不由想起当年炎靖初履大位,炎瀚起兵叛乱,时值沣江泛滥,一时天灾人祸纷至沓来。他与炎靖食宿皆在御书房,不敢懈怠任何一道加急奏表,那一个多月,两人几乎都没有挨过枕,困倦了只和衣在案上小寐片刻。沣江水患解除的奏表一到帝都,他已疲倦得几乎要倒下去,炎靖却拉着他上了勘天台,彼时彼刻,夜色深沉漫天繁星。炎靖站在最高处,双手负于背后,对他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从无一个帝王能善了沣江泛滥,朕做到了朕还要做更多的事,做别的皇帝做不到的事蛮谰掠卢扶翟,朕要将它们归于中原一统朕还要赦免前朝余孽,要他们离氏一族睁大眼睛看看,何为真天子真帝王”他缓缓伸出手去,探向星海深处,慢慢收拢五指,仿佛星光在握,回首一笑:“凡朕欲得之一切,朕都要握之于手。”也就在那一瞬,他领悟到他对炎靖的感情早超越了君臣忠义,使得他甘心奉献一切来成就那星光下的少年。
想起往事,林层秋叹息着微笑:“令弟虽为先帝所害,但先帝已逝,甚或可以说是死于大师之手,一报还一报,也该了了。而大师仍执意纠缠于仇恨,层秋大胆揣测,并非为私恨,而是因为,大师放不下这江山。大师身伴青灯古佛,心中却充满了执掌天下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