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士虽低着头,但声音里也满是兴奋:“回禀陛下,战事顺利,我军已攻下都恩睢方两郡,对向州形成包翼之势。”
炎靖闻言大喜:“好”说着不由往林层秋望去,却见他正浅笑微微看着自己,回以微笑,继续问道:“那炎瞻呢可拿下了”
“回禀陛下,厉王家小,已全部擒获。但厉王企图逃脱,已被乱箭射死。厉王妃闻讯自殉营中。”
炎靖的脸色刹时荫沉下来。林层秋只见他死死捏住手里茶盏,颤抖之间浅褐茶水泼出,将宣纸上字迹化开一片。眼见他就要发作,林层秋正想起身开解,炎靖猛地站起,随着他的起势,将手里的茶盏狠狠地掼在地上,立时杯碎茶溅。殿内殿外,除林层秋外,俱都跪了下来,不敢有半点声音。
却闻炎靖一声冷笑:“好个大将军未得诏令就敢杀皇族中人他想造反不成”说罢袍袖带风,一掌拍在桌上:“他杀朕皇姊,朕灭他满门”
偌大的太掖殿没有半点声音,炎靖语音没处,微微风起,送进殿外太掖池中莲荷芳香来。时令不再,莲荷已败,往昔清雅如水的香气里隐隐有垂死的气息。
在一片死寂里,林层秋静静站起,静静走到那军士旁,静静跪了下去:“陛下,是臣指示大将军除恶务尽,若有反抗就地格杀的。厉王厉王妃之死,罪在臣身,与大将军无干。”
炎靖缓缓转过僵硬的脖颈,死死盯在地上跪着的人的身上,而林层秋却只微微垂首。
地上残破杯盏下的茶水慢慢蔓延,林层秋雪白的衣袍浸上浅褐茶色。
炎靖奇异地笑着,退后一步,绊在椅上险些摔倒:“好,好,好”他一边笑着一边连声道好,猛地一摔袍袖,向外快步走去。待他身形出了太掖殿,众人猛地闻得远远一声传来,锥心泣血:“好个林相啊”
林层秋闻言,本已雪白的脸更是煞青一片。左手掩心,右手撑着地面,艰难站起,环顾周遭仍跪地不敢起的侍从宫人,神色平静:“都起来罢,是层秋连累大家了。”
苏福先回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抢上去扶住林层秋。
林层秋站得稳稳当当,望他微微一笑:“我没事的。苏公公,你赶紧跟着陛下,他一发起怒来就乱摔东西,你帮我看着,可千万别让陛下把国玺都摔了。”他刻意说得好笑,苏福听着,却已泪流满面,哽咽着道:“林相,奴才只守着您。”
林层秋拍拍他的手:“去罢,陛下小的时候,你就侍侯着他,这宫里头,公公跟他最久,也就你的话,也许陛下还能听进几句。”
苏福这才有些明白了林层秋的意思,点头道:“林相放心,奴才舍了贱命不要也要让陛下明白您的心意。”
林层秋只淡淡笑着,眼见苏福已要出了内殿,提声道:“苏公公,千万记得敦请陛下用膳。”
苏福早已泣不成声,勉强应了,出了太掖殿。
林层秋从容清定,挥手退去一干侍从,只留下那军士,和声道:“祝兄弟起来罢,一路辛苦了。”
那军士终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
林层秋扶着桌子坐下,带着淡淡的笑看着他:“大将军必定还让你带了折子或书信来罢”
那军士应是,从怀里取了一份奏章出来,双手敬奉过去。
林层秋接了过来,只见那折子用雪白缎带扎着,结口处用火漆封了。林层秋也不打开,随手放在一边:“我这就写一封信给大将军,你代我交给他。”
那军士应是,躬身静立一旁侯着。
林层秋移开湿了的宣纸,慢慢研好了墨,这才取过信笺来,提笔蘸墨,落道:大哥如晤:弟欣闻
盏茶功夫,林层秋放下笔,轻轻执了那数页信笺,迎风一荡,那墨笺皆是上用之物,片刻便干。
林层秋小心叠好,放入封中。天色已极暮,夕光暗淡。林层秋唤人点了烛火来,取过烛台,微微一倾,一滴烛泪落在封口上。将信交给那军士,道:“我想说的一切都在这信里了。大将军若再问起今日的情形来,你便与他实说了,请他勿负我心。一会你去兵部报备一声,就速回罢。”
那军士见以王侯之礼,道:“以德谨遵林相之命。”
林层秋微微含笑点头:“辛苦了。”
眼见祝以德衔命而去,林层秋才取过凤岳的奏折来,打开来细细看过,移近了烛焰。火苗舔着折子上的雪白缎带,林层秋静静看着那雪白缎带为火焰灼红,复又渐渐灰白,再想起一个多月前在自己家中烧掉的信,微微一叹。
慢慢起身,走到外间让人去请拙尘来。再慢慢挪回内殿,脚步如心口跳动一般,一步比一步艰难,一下比一下凝滞,未至榻前,已再撑不住,心跳几是完全滞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已要仆倒在地,再无半点气力叫人,最后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是左手护住腹部,右手撑出,整个人向右倾去。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声骨骼裂响,刹时一股剧痛从腕间传来。但是只一瞬间,他已完全昏迷过去,再无知觉。
月色如水,流过梨树葳蕤的叶,一滴一滴落在炎靖的衣发上,将九龙团绣的衣袍也洗褪了煊赫的明黄颜色。
炎靖离了太掖殿后就来了这文华殿,站在这梨树下,不发一言,静静站着,从斜晖站到了月华。
虽在初秋,但帝都处北,夜里已极寒。露气凝结,渐渐在炎靖衣发上已结了一层微霜,映着月光,显出白骨一般的幽蓝惨白来。
苏福轻轻走过来,手上捧着锦袍:“陛下,披件衣裳罢。天寒了。”
炎靖看看他,背过身去:“朕身上不冷。”冷的是心,心若成霜,穿再厚的衣裳都温暖不了。
苏福看着他的背影,在梨树荫影下分外孤寂,慢慢跪了下去:“陛下,奴才侍侯您十七年了,从没求过陛下一件事。但今日,奴才冒死,要求陛下一事。”
“你不必说了,朕知道。”炎靖神色漠然,淡淡地道:“其实,朕并不怪层秋,更不会降罪于他,你不必为他求情。”
苏福大喜之下声音都颤了:“那陛下前儿”
炎靖沉默良久,低低一叹,却道:“朕第一次见到层秋,就是在这株梨花树下。那时候,皇姊嫁去了厉王府,父皇莫名地疏远了朕,朕一生,未曾那样孤独过。”
苏福垂了头,这些,他自然记得的。那些日子里,他看着炎靖常常一个人站在宁华公主出嫁前居住的览秀殿外,痴痴看着阶前的碧草发呆。而原本一向疼爱炎靖的先皇炎浩,也疏远了这个自小就被册封为储君的皇子。那段时日,炎靖整天都无所事事,宫人内侍们最微小的过错都能叫他发怒杀人,而一旦平静下来,他就抱着膝,一个人缩在宫殿最荫暗的角落,不言不语坐上一天。
“朕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层秋。那时候,他就站在这梨花树下,琼林宴上那么多的人,朕一眼就望见了他,他也望见了朕,然后对朕微微一笑。”炎靖闭上眼,林层秋最初的微笑便翩然浮现:“少年白衣,笑如轻花,那种美好,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苏福也不由回想起当年,当年的林层秋清澈似水温暖如春,就好象春日里的杨柳枝,明丽而柔韧,充满盎然的生机。而如今他突然忆起前几日,安王与林相议事离去后,他陪送着出了太掖殿,听见安王望着那一池残荷,悠悠叹息了一句。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炎靖微微叹息:“层秋的好,就如清茶,回味无穷。他太好了,以致无论朕怎么抱紧他,都觉得,其实,根本抓不住他。他谨守着君臣分际,但是并不畏惧朕。在他心里,有天下有苍生有他自己的行事准则,”他抬首望月,月色映在他眼底一片寂寥:“而朕在外头,进不去。”
“陛下”
炎靖看着那月色清辉,微微笑了:“苏福啊,你说层秋是不是象这轮明月一样记得他第一次给朕讲书,就讲了这么三句: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要朕象这天地日月一样,无偏无私普惠黎民。可惜朕,做不到。”他的笑容渐渐苦涩起来:“但是他做得到。朕的心里,他比一切都重要;但在他心里,黎民百姓才是最重的。一个人的心,装了最爱重的东西,其他的一切就都轻如微尘了。”
苏福已有些不忍。帝王炎靖在朝堂上是何等的意气风扬,而在这暗夜里,又是何等寂寥。即使拥紧了所爱的人,寂寞也依旧无边无涯。
“皇姊的事,朕现在想来,其实怪不得凤岳。朕也知道,这事与层秋无关。朕只是生气,那么大的罪名,他就这样一肩担了过去,如果朕真气昏了头,虽不会杀他,但若是一脚踹了过去,他怎么受得住”炎靖叹息:“朕很害怕。他总是这样,朕真怕有一天,朕会控制不住,伤了他。那时,朕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苏福无言以对。
炎靖又淡淡地道:“朕曾经千百次想过:如果当年朕不是太子,层秋会如何待朕但是朕不敢问。”他转过身来,笑里有浓浓的自嘲:“不敢问啊”
苏福劝道:“陛下,林相已是贤王,相王之尊仅次陛下,又即将诞下皇子。普天之下,只有您能握住他的手,也只有他能与您并肩啊。”
炎靖默默点了点头,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了,”苏福趁紧了说:“陛下,您是否用点点心都好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御膳房一直备着呢。”
炎靖微微点头:“让他们传到太掖殿去罢,想必层秋也没吃什么,朕这就过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他说着微微一叹:“是朕胡闹了。”
走了两步,又道:“你亲自去御膳房看着,专做了层秋喜欢的点心过来。”
苏福应是快步去了,宫人侍从们过来掌着灯,炎靖慢慢走着,出了琼林苑,转出文华殿,就见原先派去探察拙尘来历的暗使正跪在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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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风已有些浸骨,拙尘放下半边帐幔,静静坐在床边。琉璃灯的光清清白白地落来,纱幔重重,榻上之人昏睡在一片荫影里。素来苍白的容颜看去也带上了淡淡的灰暗。
拙尘轻轻握住林层秋的手,果然冷如秋霜,微微摇头,闻得一声微弱呻吟,见那人长睫微颤,已慢慢睁开眼来。
拙尘忙俯下身子,轻声问道:“林相,你觉得怎样心口痛不痛”
林层秋微微摇头,猛地想起之前的事来。大惊之下,就要抚上腹部。他的左手叫拙尘握住,右手微动之下,腕上剧痛钻心而来,额上立时一层冷汗。
拙尘握紧了他的左手,急问:“哪里痛心口还是腹部”
林层秋微微喘息道:“孩子没出事罢”
拙尘摇头:“没事,都很好,”他凑得更近:“你右腕折断了,不要乱动,很痛的。你身上呢心口疼不疼”
林层秋这才放下心来,微微一笑:“那就好。我心口一点也不疼,就有点闷,有点喘不过来。”
拙尘的脸色刹时变得惨淡难看,伸指在林层秋心口附近用力戳点:“这里呢疼不疼不疼吗那这里呢这里有没有一点点疼”
林层秋见他脸色,再看他如此迫切,心下已有些明白,淡笑道:“大师不用戳了,层秋心口附近没有什么感觉。就象压了块石头,很沉很闷,但是不痛。”
拙尘颓然收手,看着林层秋,半晌无言。
林层秋微微垂了眼,静默片刻,复又抬眸定定看着拙尘:“大师,请您不要欺瞒层秋。我能活到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吗”
拙尘想不到他竟问得如此直接,惊痛之下慢慢道:“阿弥陀佛,林相,你的身子,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前一阵子的好转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腹中双胎汲取了你所有精血,而怀胎以来,你不仅不曾静养,反而殚精竭虑耗费心思,纵有灵药,也难挽心脉衰竭。”
林层秋笑笑,神色间不见惨淡:“我没什么要紧,我只想知道,这两个孩子,能否平安降生”他的眼神清澈如月色,最深处,有拙尘看不懂的执著。
微微一叹:“阿弥陀佛,贫僧必须告诉您,要想两个孩子都平安无碍,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的身子,纵然能坚持孕育双胎到足月,也绝无足够的体力支持你分娩下两个孩子。”
林层秋问道:“那若是催生呢在我体力耗尽之前,提前生产,可保他们都平安吗”
“阿弥陀佛,”拙尘看着他,无限悲悯:“虽然林相愿意折寿,但对腹中胎儿并无助益。你身子太弱,血行亏虚,纵使胎儿足月而生,能否存活尤未可知。若提前生产,两个孩子,都是必死无疑。”
林层秋闻言默然,良久方道:“我会珍重自己,坚持到临盆之时的。”左手抚上腹部轻柔摩挲:“他们是兄弟俩,我绝不让他们孤单。”
“阿弥陀佛,林相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吗难道不畏死吗”
“人皆畏死,我岂能例外。只是,自知必死,与其害怕畏惧不若坦然迎之,”林层秋神情空邈:“何况,也许,我是该死的。我到今日,方有些醒悟往昔作为,诸多出格之处,早已逾越了一个臣子的本分。”他说到这里,已有些喘息不止,拙尘忙道:“你休息罢,不要说话了。”
林层秋微微摇头:“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祥的感觉,好象更大的风波就在后面等着我。大师,你扶我起来,有些话,我想今夜告诉你。”
见他如此坚持,拙尘无奈,只得小心扶他起来,将一旁锦被垫在他身后,坐在一边轻轻搂住他:“阿弥陀佛,这样可好”
林层秋喘息一阵,微微点头:“今夜之后,大师就速速离京,再不要回来了。”
拙尘震惊:“怎么,炎靖知道了”
“陛下尚未知道,但也许很快就会知道,”林层秋微微叹息:“我方才说,直至今日,方自醒僭越。陛下,自然也会马上察觉这一点。不仅是大师的事,还有许多事情,我都瞒着陛下,这些事,层秋也不敢说全无私心。陛下一旦生疑,彻查起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自古以来的帝王,最痛恨的就是近臣的欺骗隐瞒,陛下也是如此,一旦事曝,必是风雨。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竭力拖延,希望在我死后,真相才大白,如此一来我可静心养胎,二来对我的怨恨愤怒,或可稍减陛下的伤心。”
拙尘诧然:“林相之心,可表日月,炎靖若不能体会宽容,其心当诛。”
林层秋微笑摇头:“帝王都是如此,怪不得陛下。何况层秋本身也诸多过错,大师不必为我开脱。”他微微一顿,才道:“古来帝王皆寂寞,陛下虽则爱我至深,却并不懂得我的心。”
拙尘一把握住林层秋的手:“阿弥陀佛,林相是否愿和贫僧走贫僧尽生平所学,保你三月平安。在你离世之前,带你去看天下名山大川。让你亲眼看看,你为之倾注毕生心血的万里河山,究竟是何等的模样。”
林层秋望着他,拙尘的眼底波光荡漾,至清至美至诚,让他不由想起故乡的山溪水来,春来时,满山桃花开,溪水也染上桃花的绯红与芳菲。他的兄长,如今就在那青山之间。明年春天的桃花也会飘落在他的坟上。而自己是回不去了。
他明白炎靖封他为贤王,有最终的一个用意:贤王的陵墓将与帝陵紧紧相连,炎靖不能封他为后,但他用这最尊贵的方式将他留在身边,无论生死,他,都将是离帝王最近的人。
“大师的好意,层秋心领了。九州图画,我虽不曾亲见,却都在心里。”他微微笑着,笑里流转着爱与温柔,让他惨淡憔悴的容颜显出惊世的美来:“我答允过陛下,无论生死,都不离开他,不让他一个人寂寞孤单。”
拙尘愣愣地看着他,良久叹息一声:“炎靖得你,苍天待他,何其厚也”
林层秋淡淡一笑:“苍天待层秋也并不薄。”
拙尘摇头,看他许久才道:“阿弥陀佛,有一件事,贫僧自知不当说。但若不说,又如鱼在鲠,难受异常。贫僧想请林相来决断。”
“大师请讲。”
拙尘目光如剑盯住林层秋,一字一句道:“炎浩在你身上落了毒,就在八年前。林相今日之危,皆起因于此。”
没有拙尘预料中的震惊,林层秋只淡淡道:“我知道,是离朝皇帝用来暗杀朝臣的一种毒药,能令人不知不觉之间,衰弱而死。先帝对我用的分量很轻,才让我苟延残喘至今。”
拙尘无限惊疑:“阿弥陀佛。此毒无名无解,历代离氏帝王私下唤作善始善终。若有王侯朝臣才大功高,难以钳制,就暗中赐以此毒,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必定缠绵病榻而死,无有形迹。贫僧熟研此毒,十二年前对炎浩下的毒中也有此毒。即便如此,也是月前方诊了出来。林相又是如何得知”
林层秋微微一叹:“层秋自有知处,心中也并无怨尤。请大师不要追问,也不必为我不平。”
他说到这里,精神已极是倦怠,心口处越发沉闷,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拙尘见他微微蹙眉,知他难以支持,道:“阿弥陀佛。林相可要休息一会”
林层秋微微点头。拙尘小心扶他躺下一些,却在他背下垫高:“你心脉日益疲弱,已不能完全平躺。再过月余,即使入睡,也再不能卧躺。”他顿了顿,又道:“贫僧决意留下来。炎靖若无察觉,待你生产之后,贫僧自会离去;炎靖若有察觉,也不过一死而已。拙尘生平最不愿负了人情,你有赠琴之恩,贫僧愿以死相报。”
林层秋知他甚深,只叹了一叹,也不再说什么,正要沉睫睡去,腹部却猛地抽痛,比前些日子都来得剧烈,好象两个孩子在肚子里打架一般,一时哪里顾得许多,双手就要捂住腹部,一动之下折断的右腕亦是一阵钻心疼痛,两痛交加之下,冷汗沁出,不由一声闷哼。
拙尘扔开本欲给他盖上的被子,右手切脉,轻轻枕在林层秋腹上凝神细查,片刻直起身来:“阿弥陀佛,林相吐纳太微弱,胎儿就要躁动。前些日子的腹痛,想来也是这个原因,贫僧无能,竟到如今才明白。”说罢,从一旁药箱里取了银针炙草来,就烛火上一并烧了,转回榻前,道:“林相,贫僧在你腹上落针,可缓你疼痛。”
林层秋已满面冷汗,颈项之间也是一片淋漓,闻言强睁开眼,断续道:“我不要紧,不要伤了胎儿”说罢死死咬牙,忍过一波波痉挛一般的疼痛。
拙尘解开他里衣,只见那彭隆的腹部偶有微颤,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已一层细汗。再无迟疑,看准穴位,迅即下针。施行完毕,才一边替林层秋拭汗一边道:“你放心,炙草性平,可补心血不足,振益心脉,且能平缓腹中挛痛,对胎儿并无害处。”
腹中疼痛果渐渐缓了下来,林层秋睁开眼来,望进拙尘一双关切担忧的眼,心下感激,握住拙尘的手,勉力一笑,弱声道:“已经好多了,多谢”
他话意未竟,一阵狂风来,桌上烛火窜动,殿中光影刹时分叠错乱。
越过拙尘的肩,林层秋望见炎靖立在殿前。荫影交错中,看不清容颜,但那一双眼,在黑暗里灼灼燃烧。他静静立在那里,林层秋只觉得一座山向自己迎头压来,愤怒而绝望的气息从殿外直逼而来,瞬间夺走林层秋的呼吸。
“陛下”“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纷乱中,林层秋突然抽回了手,艰难坐起,唤了一声:“陛下”
炎靖慢慢走过来,一步一步褪去表情,待行到床前,看着林层秋衣裳半解冰肤玉骨,却是很平静地问:“孩子们又踢你了很痛吗”
林层秋仰首望着他,幽微的光下,看见彼此的眼底都有死灰。
“谢陛下关心,臣已经好多了。大师,请起针罢。”
拙尘虽也感觉到非同寻常的气氛,听了林层秋的吩咐仍是微微犹豫:“但是”
林层秋的语气平淡异常,却有前所未有的威势:“我无碍,请起针。”
微微叹息,拙尘只得替他起针。
炎靖站在一边,静默地看着,不发一言。待拙尘收好银针,炎靖冷冷挑眉:“来人”
他一声令下,一片铁甲刀剑摩擦之声,一批羽林跪在殿口,却再不敢踏进半步。
炎靖背过身去,似有意似无意地挡住林层秋:“即日起将拙尘打入天牢。未得朕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带下去”
两名羽林走上前来,扣住拙尘。拙尘只深深看了林层秋一眼,就任由他们将自己押了下去,将至殿外,突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炎靖,你会后悔的。很快,你就会后悔,后悔到恨不得杀死自己。”他的微笑让他破损的容颜益发扭曲可怖,他的眼底有极大的欢愉,混着深沉的怜悯。
但是炎靖不曾看到,他已背过身去。
拙尘的大笑在暗沉的宫城里桀桀而起,如哭号的夜枭刹那掠过明月夜下的乱葬坟岗,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炎靖凝望林层秋良久,突地袖袍扬起,将手中文书密摺一股脑儿朝林层秋摔去。纸张散乱,漫天激飞,一轴卷册展如轻纱,缓缓地覆住了林层秋的脸。白纸朱字,宛若啼血。
“林层秋朕给你机会解释”炎靖手臂奋起,直指散乱一床的文书摺报:“十二年前窝藏钦犯,十二年来知情不报,这些朕通通不跟你计较。但你居然还胆敢插手到朕的御案里来林平冉叛逆通敌,暗杀凤崖,泄露军机,你居然敢一手遮天,结成无头天案”他一声冷笑:“朕庆幸当年没有把暗阁一并交给你,否则你节制六部,朕岂不就耳聋目盲,事事都需听从于你”
缓缓拿下脸上的卷册,正是刑部卷宗,自己亲自批注了结案,朱砂宛然。林层秋神色平静:“臣无话可说,臣知罪,听凭陛下处置。”
他的平静彻底激怒了炎靖,一掌挥了过去,啪一声厉响,林层秋原本坐得艰难,哪里挨得住,整个人立时仆倒在床,隆耸的肚腹狠狠压在右腕上。刹那,疼痛从腕上腹中齐齐而来,太过剧烈得几乎没有多余的气力去感觉,只感到心跳一下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微。
“层秋,不要以为朕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朕最痛恨的,就是欺骗尤其是你的欺骗”他看着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人,死死捏紧了拳:“即日起,你就留在这太掖殿,给朕好好反思没有朕的允许,哪里都不许去”
林层秋微微侧过脸来,左边面上已是红肿一片,隐隐泛青,唇角血迹蜿蜒。他静静望着炎靖,道:“臣请求陛下,允许臣回家。臣谨领陛下圣命,在家中闭门思过,决不踏出半步。”
炎靖怒气更盛:“家你以为你还有家林平冉通敌,证据确凿,朕已下令查封林府,任何人不得私自进出你林层秋也不例外”
“别院呢陛下也查封了吗”
炎靖冷哼一声,并不说话。他其实并不打算对林层秋怎样,林层秋的罪名若是曝了出去,纵使以他相王之尊,流徙也是难免。他,其实舍不得。
莫说别院,即使林府,他也不曾查封。林平冉的案子,他最终只会让之石沉大海。毕竟,林平冉是林层秋唯一的兄长,何况,林平冉最后也确是护驾而死,功过相抵,给个善终也未尝不可。他心心切切,唯一恨的只是林层秋的欺骗而已。
林层秋合上眼,再不看炎靖,淡淡地道:“陛下,臣想回家。”他的语气,从未如此疲倦死寂过。炎靖听着,只觉得心被揪得死紧。
家,家林层秋心里的家终不是有他炎靖在的地方
“你想走,就走罢”炎靖心底一片死灰,分不出纠缠是非:“回去也好,朕不想再伤了你。”微微叹息:“朕没有查封林府,你还是去那里住着。入月别院实在太简陋了。在朕冷静下来之前,不要回来了。”
说罢正要离去,见苏福捧了点心进来,炎靖立住吩咐道:“你跟着林相回林府去,再带上几名太医。未得朕的诏谕,不要回来了。”说罢拂袖而去。
苏福端着盘子,眼望着一床一地的狼藉,呆愣在那里,直到林层秋细微的呻吟传到耳里,才惊醒过来,忙放下点心,扑到床边:“林相,您这是怎么了”
林层秋右手动弹不得,只左手紧紧捂在腹下,只觉得右腹一阵阵的剧烈刺痛,仿佛千万把刀同时在扎在扭转,而自己心跳一下比一下沉,虽急促喘息却几乎仍要窒息过去。他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苏福,终于熬出一个字来:“药”
苏福满心惶急,叫人赶紧去传太医,哪里听得见林层秋低弱的言语。
林层秋放开捂在腹上的左手,一把握住苏福的手,死死攥住,强吐出一个字来:“药”腹上激痛掠过四肢百骸,他闷哼一声弓起了身子。
苏福总算勉强听得,急问:“什么药林相什么药”
林层秋只是喘息,再说不出话来,腹中剧痛之下,衰弱的心脉再承受不起,渐渐缓弱下去。虽死死睁着眼,眼前却是越来越暗。
苏福惊惧至极,反猛地想了起来,大叫:“林相,是上次您险些滑胎时服的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