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就走了进去。打扮妖娆的花娘带着一身浓重的花粉香味来拉他的胳膊,血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宁怀璟充耳不闻,甩开了手继续往前走。扶着扶手慢慢踏上盘旋而下的木楼梯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眼前一花,似乎还能看见那个一身红衣的身影,苍白的面孔尖尖的下巴,冷冷凝起一张可以异常乖巧可爱的脸,用一双墨黑的眼睛不耐烦地狠狠瞪着自己。
宁怀璟快走几步想拉近同他的距离,伸出手,掌心空空的。一瞬间有些怔忡,摊开手掌细细看了很久,掌纹纵横交错,上头却什么都没有。那年在街头被个瞎子拖住了死活要为他看手相,说他命大福大,是可以活到一百岁的,只是情路多舛,会有大劫,过得去便罢,过不去就会孤单一世。徐客秋也在,歪着头笑嘻嘻地幸灾乐祸着,却死活不肯让瞎子替他也看一回。
继续往前走,两侧一间又一间小雅间挤挤挨挨,中间挤出一条狭窄曲折的小道,沿着它转过一弯又一弯,走到天子二号房再往前,左数第三间,紧贴着走廊尽头的半扇房门静静立在那里,廊上晕红的火光打在纸窗上,微微透出些许光亮。
指尖抵在门扉上,然后将它轻轻推开,月华满地,微微的、暖洋洋的光线流泻而出,房内已经有人先来一步点起了烛火。宁怀璟几乎忘了收回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那么长。视线再往前,可以看到另一个影子,同样也被拉得长长,同样也似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
宁怀璟闭上眼睛也能在纸上将他的身影细致描摹,这个端坐在床畔的姿势,这个低头的弧度,这双墨黑的眼睛,徐客秋。
“郡主的事我听说了。去侯府找你怕不方便,我想了想,或许你还会来这里。”他抬起头,眼中透着担心,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喉头灌进了太多寒风,干渴如火,宁怀璟说不出话,几步之遥仿佛又跨过另一个二十年。徐客秋就在眼前,伸手将他拥抱时心提得那么高,生怕收紧双臂时又是一场虚空。
“想说什么就说吧。”怀里的徐客秋温热的、是真实的,紧贴的胸膛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耳畔有他轻微的呼吸声,宁怀璟将脸搁在他的肩头深深嗅着他颈间的气息。
“客秋啊……”
久违的感叹,故往历历仿佛昨日,今昔却一切天翻地覆。这一刻,宁怀璟终于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只是一个能畅所欲言的人,只是一个能安抚心灵的怀抱,只是一个徐客秋。
“二姐过得不好,大哥说他后悔娶了大嫂,大嫂说她不爱大哥,明明在一起就是折磨却必须笑着白头偕老,你呢?你是不是也要这样?”
他说话语速很快,直直看着徐客秋,像个急于知晓世间一切的稚童。
徐客秋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宁怀璟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客秋,你过得好么?”
“我过得很好。分家后,我远比寒秋和问秋过得好。”
不满他避重就轻的回答,宁怀璟掰过他的脸,不肯放过他眼中的丝毫闪烁:“那你过得快乐吗?客秋,回答我。”
他的手指抓得越来越用力,徐客秋皱着眉头试图用力挣脱他的禁锢:“宁怀璟,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到大嫂他们,我就想起你。”力竭了似的,渐渐松开手,按住他的肩头,宁怀璟站起身,低头俯视着脸色迅速变化着的徐客秋,“你过得不快乐。”
“我没有!”他执意反驳。
宁怀璟垂首看着他亮得发光的眼睛,那里头起了一层水汽,却固执得与自己对视着:“你有!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你是要一直过下去过一辈子的!如果你是快乐的,那你就该喜欢着她,就不会来这里等我!”
徐客秋紧紧咬着唇,不断地摇头。好像又看到当年那个死要面子的、绝不肯让人看见他流泪的倔强小孩,明明伤痕累累却还强作出一副高傲模样。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他到流泪,又止不住心头的酸疼去为他擦泪。
“当年,就是看见你这副表情,我才会想要你跟着我呀。”伸手去揉他的发,一路向下,直到手掌贴上他的脸颊,宁怀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也是这样一副死死忍住不肯哭泣的表情,“客秋,我后悔了。你一成亲我就后悔了,我原本以为这样可以让你过得很好,现在我才发现,我就是个混账,小爷我宁愿让你跟着我吃糠咽菜也不想把你让给别人,每次听你提起那个女人我就恨得牙痒痒,我怎么就放开了你?我怎么就能让你和别人跑?大嫂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凡事要看开,唯独对你,我看不开,一辈子也别想让我看开,小爷就认定了你。”
“宁、怀、璟!”徐客秋始终垂着头不断挣扎,肩头却被他死死按住,猛地抬起头,竟是一脸泪痕,“你这个笨蛋。”
“后悔了又能怎样?过不下去又能怎样?我不能回头了啊!”
一直不愿将脆弱示人的人,有了伤口总是千方百计隐藏,隐忍着疼痛,隐忍着悲哀,一直隐忍到伤口溃烂、发脓、无可救愈:“你混账什么?真正混账的是我啊!你懦弱,我就不懦弱吗?你害怕将来,我比你更害怕。你知道吗?哪怕当年你想带着我走,我也不会跟你走的。我不怕你对我不好,可我怕我要不起你!我拖累了你怎么办?我误了你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后悔了怎么办?我懦弱、我胆小、我自私,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喜欢你多久……是,我是后悔了,我总在梦里梦到我们的从前,在药堂外看见你就觉得高兴,听说侯府出了事我就跑来这里等你,可这又怎样?成亲是我自己点头的,这样的生活也是我自己选的,自己酿的苦果只有自己吞。宁怀璟,我们回不去了!”
世间千般人万般情,有人爱得狂热,不管不顾,不撞南墙不回头,有人爱得执着,十年百年,痴心如一,也有人爱得踌躇,不是不爱,而是不敢爱,到了敢放言爱恨的那天,却恍然惊觉已经无法再爱,后悔也好,痛苦也罢,世间情爱便是如此。
奋力挣开他的束缚,徐客秋想要快步离去,却被宁怀璟牢牢扯住袖子:“徐客秋!你刚才说的那些,小爷一个字都没听懂。我只知道,你后悔了,你还喜欢我。”
再不想听,一咬牙狠心挣脱,“嘶啦——”一声轻响,袖管断裂,徐客秋仓惶间再回首,身后的男人呆呆握着半截袖子咬牙切齿:“徐客秋,有胆你就别出门!小爷天天侯在你家巷子口,不信逮不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