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一听到那女子这样说道,聂阳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如墨,
目光中的惊骇,仿佛有形有质可以一把从空中揪下。
那女子也没想到聂阳的神色竟会变得有些骇人,她武功只能说还算不错,可
单就方才倒兜两颗毒弹的手法,她也绝不是聂阳对手,顿时惊得脸色发白,一个
闪身躲到了王、李夫妇身边,颤声道:“我……我说你要找的那个邢碎影,已经
死了。怎么……你、你是他的好友么?”
聂阳深深吸了口气,紧握的双拳在腿边微微颤抖,一旁月儿抢道:“那姓邢
的与我们家有血海深仇,那人诡计起,望着双膝和手掌上的脏污,
不禁心中自嘲,在一边,并不敢进去。
寻常百姓,自然对死人这种满是晦气的事物退避三舍。
孙绝凡大步迈了进去。
聂阳屏息看着那打开的门口,静静等着。
不料这一等,竟足足等了一刻有余。聂阳迟疑着将钉在窗上的木板扳松,万
一情形有变,也好破窗而出,把孙绝凡救走。
刚处理好半扇窗户,就听那房中传来一声充满惊疑、凄厉高亢的呼喊。
“为什么!这不可能!呀啊啊啊——!”那恍若垂死母兽般的嘶吼余音未歇,
孙绝凡娇小的身影便一闪冲出房门,她手里抱着一口黄漆木箱,像是抱着自己的
生命一样用力,扣在箱底的手背青筋突起,连指节都已经发白。
那一定是邢碎影的首级!
一股热气从足底直升脑海,聂阳双目一亮,顿时仿佛连周围的一切都彻底忘
却,单掌凌空一劈,将扳松的木板砸开,纵身穿窗而出。
月儿暗叫一声不好,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孙绝凡轻功只是不错,但心性大受刺激之下,好似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甚至
等不及从首排房屋两侧绕行,屈膝一蹬,倒翻上屋顶,浑不在意被人发现,在房
顶上又是一掠而起,飞鸟般远去。
聂阳本就落后十余丈远,正要提气飞纵,才想起妹妹就在身后,只好等她一
等,拉她一起跃起。已经到了屋顶,自然也顾不得被人看到,他匀出三成力气紧
紧拉住月儿手臂,好让两人速度接近一致,两步踏到檐边,盯着孙绝凡远处起落
身影,二人好似合二为一一样一起追了过去。
月儿人在半空,突然如芒刺在背,踏足落脚之时差了半个鞋底,险些滑落下
去,幸亏被聂阳一把托住,才不致在这遍地江湖人的街道上丢人现眼。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找出那股不安的来源,双腿跟着聂阳的牵引发力
前纵,不得不回头看向前方之时,余光骤然扫到了一张刚刚才见到过的苍白面孔,
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一直冷冰冰的盯着她。
“怎么了?有些勉强么?”聂阳察觉到妹妹猛地打了个冷战,不禁吐气开声,
出言问道。
这一开口,又落下了两栋房屋的距离。月儿知道哥哥情急,连忙摇了摇头,
道:“不碍事,咱们追。”
看孙绝凡的方向,显然并无确切目的,只是朝着一个方向纵跃狂奔。聂阳只
有硬着头皮苦追不休,一番飞檐走壁下来,体内内息流转愈发如意,终于渐渐拉
近距离。
转眼前后三人就已到了镇外,孙绝凡仍不改向,也不上大道,就那么径直冲
进了道边农田。她这一路损耗过来,提纵速度大减,踩着田埂展臂疾奔,灰蒙蒙
的背影总算彻底慢了下来。聂阳内力充沛,一看周遭并无他人,撤力放下月儿在
身后,发力前掠,猛地抄到孙绝凡身前,沉声道:“孙前辈请留步!”
孙绝凡左臂一收,将木箱护在身侧,右手直推,一招幽冥掌攻了过来。
聂阳立足不稳,避无可避,只得右掌一翻,一模一样的一招迎了上去,双掌
半空相交,无声无息对在一起。孙绝凡闷哼一声,后退两步,左足一滑,踩进旁
边松软泥泞的黄土之中。
月儿紧随其后赶来,一前一后把孙绝凡挡在中央,她看到两人对了一掌,忍
不住怒道:“你这疯婆子!怎么一声不吭说打便打!”
聂阳看孙绝凡被一掌震开后神态似乎渐渐平复下来,连忙扬手让妹妹住口,
柔声道:“孙前辈,你好些了么?”
孙绝凡紧紧夹着腋下的那口箱子,面色忽而赤红,忽而苍白,细小的汗珠密
密麻麻的从额头渗出,越凝越大,滚滚流下。
足足喘息半晌,她才低头望着地面,缓缓道:“你追来……是为了看看他的
头吧。”
“不错。希望前辈成全。”
孙绝凡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将那箱子往前一递,淡淡道:“你最好还是不要
看,看过之后,好像一切都成了空的,空荡荡的,什么也摸不到。”
聂阳点了点头,蹲下将箱子放在膝上,拇指扣住箱盖,深深吸了口气,往上
掀开。
耀眼的阳光立刻照亮了黑暗的箱内,金芒之下,一览无余。
箱内放着一颗人头,因方才的颠簸,斜斜倒在一边,露出颈部那整整齐齐的
断口,被药水泡过的筋肉呈现诡异的淡黄色,散发出浓浓的微酸臭气。聂阳略一
犹豫,用衣袖垫住手掌,扯住那头颅上的散乱黑发,仔细看了过去。
那的确是此前一直见到的邢碎影的面孔,总是泛起温文尔雅笑容的嘴唇此刻
泛着青紫,嘴角还拖出一道乌紫血痕。脸颊靠近耳根的地方和额头都被抓破,留
着数道伤痕,显然是不相信死者身份的人为了验证留下的印记。
这张脸本该给聂阳带来无尽的恨意,可他却从心底提不起一点精神,仇隋一
直以易容模样现身只不过是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而这猜测很难在亲眼见到邢碎
影首级并无易容之后仍不动摇。
正如孙绝凡所说,看到邢碎影的面容安静的摆放在这狭小的箱子中,聂阳的
心中登时变得空空落落,连扶着箱子两边的手都变得有些无力。
眼见为实,真正看到所产生的冲击,的确远非听一个女子讲述能及。就连对
仇恨并不那么铭心刻骨的月儿,也在看到邢碎影的头颅时低低啊了一声,睁大眼
睛呆立在地,说不出话来。
聂阳看了一会儿,才干涩的开口:“这……的确不是易容过的。”他停了一
下,抬头望着孙绝凡,缓缓道,“但这绝不是你我见到的那个邢碎影。”
孙绝凡死灰般的眸子盯住他,道:“你怎么证明?”
聂阳看了一眼箱子里的头颅,心头一片空茫,只好不情不愿的摇了摇头。
“听到死讯的时候我就猜测,仇隋是不是也有可能每次以邢碎影身份出现的
时候,都特地易容改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金蝉脱壳。可这只是个猜测,一
个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测,”她单薄的身躯激烈的随着喘息起伏,双肩都微微
颤抖起来,“仇隋是天风剑派重振声威的发起者,是调查六百万两税银的大功臣,
这还不算,他说他潜心修炼剑术,十余年来只是各处云游隐居,根本未曾涉足江
湖,不少有头有脸的人,都可以为他作证,曾经受到他的拜访。我也想相信仇隋
一定使了什么手段,被他杀掉的这个是个假货,可是……可是我根本没办法说服
自己!”
语音及末,近乎嘶吼,孙绝凡声嘶力竭的说罢,软软坐在了田埂上,口气变
得没有丝毫生气,“我根本没见过那张脸,那个叫仇隋的,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
人……除了眼神之外,他们两个没有半点相像,你叫我……怎么去维持我的满腔
恨意。”
聂阳抱着那口箱子,心中竟也感到一阵悲凉,的确,他所坚持的阴谋猜测,
也不过是因为仇隋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起身,将箱子盖好,
交还给孙绝凡,“我还是不相信这人头就是真的邢碎影。你只管把这人头拿去吧。
我一定要揪出仇隋的马脚。”
孙绝凡单手接过箱子,眼帘半垂,似是在考虑什么,片刻之后,突道:“聂
阳,你又从谁身上得了一股内力?”
聂阳正在苦苦思索如何对付已经毫无破绽的仇隋,被冷不丁这么一问,顺口
答道:“哦,是凌……”话说到此,他才发觉失言,抬头一望,果然孙绝凡的眼
神顿时充满了敌意,他忙道,“此事另有隐情,请前辈相信,晚辈绝对没有使任
何手段巧取强夺。”
孙绝凡将信将疑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才低低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
“此事……终究与我无关。只不过你既然做下这种事来,就千万小心提防东方漠。
那人为了凌师姐,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将箱子夹回腋下,回身向着来路走去。
“前辈,你这是要去哪儿?”聂阳心中生疑,扬声问道。
“去找仇隋,将这人头还给他。”孙绝凡缓缓答道,双脚前后拖行,浑然没
有半点武林高手的模样,“我一定要亲眼确认,仇隋的真正身份。”
“前辈,你这样做,会不会太危险了?”
孙绝凡也不回头,只是道:“若仇隋是真的他,再危险我也要试。若邢碎影
真的已经死了,那危不危险,对我也没有多大分别。”
以破冥道人昔年的江湖地位,孙绝凡亮明身份的话,只要有那些正道高手在
场,仇隋就算真是邢碎影,也不好直接下手,聂阳念及此处,也就不再劝阻,转
而开始考虑自己这边下一步应该如何行动。
思忖良久,甚至与月儿一路缓缓走回到可以看到镇内建筑,聂阳依旧想不出
任何头绪,心中愈发沮丧。
当务之急,便是判明仇隋的真正身份,可这样一个突然蹦出来的陌生人……
等等,聂阳心中一动,猛然想到,暂且不论邢碎影这个名字究竟属于谁,仇隋这
个身份,可是确凿无疑是仇家的养子。
他在仇家发现的那些东西,一定属于这个仇隋。若是能发现那些东西与邢碎
影的关联,兴许就有了可以突破之处。
或者,能找到仇隋与聂阳养父母之间的深仇大恨,那样的话……他侧目望了
一眼妹妹,如果仇隋就是他要找的人,那他一定会向月儿出手。
可现在在顺峰镇,他反倒是势单力孤的那个,贸然将月儿暴露成饵,简直就
是一场血本无归的豪赌。
孙绝凡以身昨饵,他却绝不能将妹妹也这般轻率地送到仇隋身边。
除非,他有把握一击得手。
不论如何,要先在顺峰镇找到落脚的地方才行。
“哥,是那个衙役。”还没抬脚,月儿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扭头看去,
就看到早先在关卡查验的那个年轻衙役笑嘻嘻的拍着腰刀晃了过来,左手还提着
一个不大不小的酒葫芦。
入镇道口并无他人,聂阳只得向那衙役挤出一个微笑,带着月儿转身便走。
那衙役嘿嘿一笑,几步赶到他们身边,扬声问道:“兄台,刘家二奶奶身子
可还康泰?”
聂阳只得陪笑道:“还好,比前些日子好转了不少。多承小哥关心。”
“瞧你们风尘仆仆的,又出了远门么?”那衙役不徐不疾走在二人身边,左
掌一下一下拍着腰刀,着实令人心中不安。
聂阳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就听他紧接着说道:“难不成,去爬了一遭鬼山?”
聂阳心中一凛,笑道:“那怎么敢,听人说那里现在邪门得很,上去保不准
就没命下来了。”
那衙役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可不是保不准,而是八九不离十。我们的
弟兄折在那上面二十多人,连尸体都找不到,嗬,真他娘的。那地方我小时候也
常爬上去玩,除了有个墓园子,也没什么啊?难不成……墓园子里闹鬼了?”
“怎么会,青天白日,就算有鬼也不敢出头。”聂阳心中有些烦躁,那衙役
圆溜溜的眼睛一直往他身上瞄,总觉得有些几分不快。
那衙役赞同的点了点头,突道:“就算有鬼也不怕,都是你们聂家的先人,
总不会害你们兄妹俩。”
聂阳顿住脚步,盯着那衙役道:“你究竟是谁?”
那衙役笑道:“我不早说了,我也是在这镇上长大的,说不定还跟你沾亲带
故。”
聂阳定定望着他的颜面,摇头道:“即便沾亲带故,我也记不起来。”
“那是自然,毕竟你可是十多年不曾回来了。我要不是偷偷看了你一阵,也
不敢断定你就是聂阳。”
“近日来这里的江湖人这么多,为何要偷偷盯着我?”聂阳捏紧右拳,本就
焦躁的心绪转化为摄人的敌意。
“我的职责就是留意那些可疑的人物,向上报告,免得税银大案再次节外生
枝。”那衙役依旧拍着腰刀,语调轻松如常。
月儿忍不住插口道:“我们哪里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