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聂阳并不太过清晰的印象中,顺峰镇一直都是个平和宁静的地方。镇上唯
一的武林人士,就是他们聂家,唯一的武馆,也只是由他们家的一个堂亲教些强
身健体的法门。
而今却大不相同。
还未从田野走入小镇边缘,聂阳已看到至少四个身负武功的人,装作寻常百
姓出现。
而进到镇内,才刚过南北大道边的迎路客店,他就发现了一个并不难猜到身
份的人。
这让他情不自禁皱起眉头的,是一个靠在路边枯树上的郎中。那郎中约莫四
十了起来。
有了牵头的,剩下那些也都纷纷起身,尚未结账的算了茶钱,都跟在那夫妇
身后出了茶馆。
这些想上山又怕遇到不测的人,一直在等的,也许就是这样胆子大些的领头
人。
可他们却忘了,江湖中,胆子太大的人,往往都活不太久。
“哥,咱们要跟去看看么?”聂月儿压低声音说道,“说不定,在山上装神
弄鬼的就是邢碎影。”
聂阳点了点头,余光恰好扫到角落一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人,面色顿时一变。
那人面容憔悴,胡子拉碴不修边幅,醉醺醺连站也站不稳,仿佛面前那一壶
浓茶也没能让他完全清醒。
他的手捏着茶杯,从手腕开始微微颤抖,指甲颇长,带着黑垢,也不知起往门外走去,喃喃道:“那山……去不得。
去不得……”
聂阳当然知道游仙峰此刻必定危机四伏,他也并未打算真正涉险,既然有人
愿意去做先锋,他自然乐于在后看看情形。毕竟从茶馆中听到的形势来看,这种
机会之后怕是也不会太在高处
张望时被后来的红脸汉子偷袭而死。
那中年道姑冷冷道:“连名利的边都没有摸到,就开始自相残杀。看来这山
上,倒也不必有太多高手防备。”
王凝山沉声道:“这位师太说的有理,咱们剩下这些人可切莫对彼此出手,
叫埋伏的旁人看了好戏。”
“也未必就是自相残杀。”聂阳突然开口说道,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山岩旁边
的阴影角落。
那里一丛灌木的枝叶上,似乎染着已经凝结的血痕。
死了的那个并没有流多少血,不过那灌木中也藏不下一个人。
聂阳一步步缓缓走到错乱矮枝旁,低头望去,眉头紧锁,用足尖挑了两下,
将里面的东西踢了出来。
那里确实容不下一具尸身,但却落得进一双断掌。
两只断掌齐腕被斩,一只手五指抻的笔直,似是刚将紧扣暗器同时打出,另
一手则还紧紧握着那柄短刀。
如此看来,反倒是三人骤遇强敌,红脸汉子的暗器才一出手,就已被斩断了
双腕,打出的暗器,也不知为何到了岩上那人的要害。
“鬼鬼祟祟的恶徒!出来!”那中年道姑性子倒颇为暴烈,额角青筋微凸,
厉声喝道。
声音在山间回荡,却连个鬼影子也不肯出来回应一下。
那道姑双目圆瞪,骤然拔足沿着小道狂奔过去,周身杀气笼罩。从见到那双
断掌就面色大变,不仅让人猜测,她是否和那红脸汉子是旧相识。
“咱们也快跟去,莫要被人乘隙而入。”王凝山连忙说道,李玉虹呛啷一声
拔剑在手,一马当先追了过去。
才绕过前弯,就看到尘泥山路上清清楚楚两道拖曳血痕,直往前方延伸过去。
那道姑身法也未见有多高明,脚程却是极快,转眼间已转过下两个弯折,一闪便
消失在延进山后的道路上。
“师太莫慌!”王凝山高声叫道,等不及沿路奔去,向身边妻子递了一个眼
色,骤然原地跃起。
这夫妇二人心有灵犀,李玉虹立即停下步子,纤腰一弓,左掌急推,横托在
王凝山并拢足底,娇喝一声:“走!”
王凝山顺势一蹬,双臂横展,在半空画出一道青虹,飞鸟般越过了山路弯折
之间的幽深沟壑,直接落在对面。李玉虹轻功似比夫君远远胜出,刚把他单掌送
出,自己也跟着收剑回鞘,飞身跃起,一掠数丈,眼见身形下坠之时,纤巧秀足
在沟壑耸上树尖轻轻一点,又堪堪拔起六七尺余,有惊无险的落在夫君身边。夫
妇二人旋即拔剑出鞘,快步追去。
聂阳自信如今可以一跃而过,但月儿却未必能顺利飞度,保不准还要逞强,
便只好随着众人加快脚步沿路追赶。
那两道血痕恰在山弯之处中断,聂阳兄妹连着剩下三男一女刚折过去,便看
到被一根削尖竹枪穿胸而过,钉在山壁之上的红脸汉子。
前方数十丈外,就是小路尽头,一片碧翠山坡被竹林覆盖,地势比方才加
平缓,三面山岩环绕,竹林深处隐约可见一道围篱,圈出了一片坟场。
紧挨小道的山壁,在小道终结之处陡然拔高,与山峰主干融汇一体,而就在
那骤高之处,用已经发黑的血写着斗大四字。
“擅入者死。”
尤其那一个死字,也不知用了多少鲜血,比其他三字大了三倍有余,笔画下
仍拖流坠出无数如泪血痕。看那字迹,也不像是用什么巨笔写就,而是随手取了
不知什么人的残躯,断臂写了上面三子,腰腿写下最后一字。
仅是远远看着那些字,就能在眼前描绘出一个丈二巨汉凶神恶煞的模样,犹
如十八层地府之下爬上人士的狰狞鬼神,利齿滴血,瞠目而笑。
那道姑与王李夫妇三人便立在血字之下,仰头看着。
众人连忙赶去,与他们汇合一处。
那道姑面上也隐约带了一些惧色,喃喃道:“难怪六扇门的狗腿子试了两次
便不肯再上山来。比起公务,还是自己的小命加重要。”
先上山的三人还有一个未现踪影,聂阳总觉有些不安,拉着月儿后退两步,
不再关注那四个血字,小心打量着面前那片竹林。
幼时曾在这竹林中玩耍的记忆略微浮现,似乎还有远来客居的南宫盼的娇小
身影来回闪动。他甩了甩头,清醒了一下脑海,不愿在这时让回忆乱了心思。
竹林中传来簌簌响动,他踏前一步,横臂将月儿护在身后,小心望去。
竹林间接续着山路的,是一条半尺间隔铺就的青石小径,曲曲折折的幽暗小
径中,缓缓走出一个暗红色的身影。
待到走进明亮些的地方,众人才看清那踉踉跄跄走来的,正是先锋三人中
的最后一个。
那人穿的原本并非红衣,而现在,他一身的衣物都已被鲜血染成暗红。从脸
而下,伤痕简直已多得无法数清,若不是双手还有一对被砍的破破烂烂的皮套,
根本看不出这个蠕动而来的人形血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喉头的伤口并不很深,张开的嘴巴里嗬嗬出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远远
只能听清:“银……坟……”这样断断续续的模糊单字。
那道姑怒瞪那血字一眼,飞身抢上前去,扶着那血人双肩,问道:“这位兄
弟,你振作些!”
从言谈举止来看,她并不像是真正的道姑,不过这种时候,也无人在意旁枝
末节。
其他人正要跟上,王凝山突然一横双臂,叫道:“师太闪开!大家后退!”
那道姑并未发觉有异,聂阳却已看得清清楚楚,那奄奄一息的人身上伤口流
出的暗色血浆,肚子以下的部分,竟已变成了闪闪发光的惨碧色。可怕的是,
那原本瘦削的腰腹,竟迅速涨了起来,好似一只被激怒的巨蛙。
他一把揽住月儿肩臂,提气向后纵出。
人刚跳起,耳边就已听到一声沉闷的声音,好似一捧泥浆,被狠狠扣在硬石
面上,发出噗的一下。
就是这么一下,那浑身是血的人已从中崩开,满身惨碧色的毒血,也跟着一
并散开,化作漫天幽绿血雨。
其余人都已躲开,那道姑却根本无从闪避,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毒血劈头盖脸
浇了她满满一身。
她双手捂住脸面,旗火般冲天而起,凌空一翻,口中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
叫,好似一把锉刀狠狠磨入她的喉咙深处,“呀啊啊啊——!”
落地之时,她身上的道袍已被那点点毒血腐蚀出一个个大洞,白皙肌肤被那
碧血一沾,竟似水落初雪,无声无息便烧蚀进去,涌出的鲜血也转眼变成了绿莹
莹的颜色。
顷刻间,那道姑身上的衣物已被蚀透,松垮垮跌了下去,裸露处的胴体同样
已被烧灼的千疮百孔,劲瘦裸躯转眼就已看不到一处完好肌肤。她颤巍巍抬起手
臂,抬到半空,就软软垂了下去,跟着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啪的一声倒在地上。
凄厉的惨呼,也随之终止。
一团团腥臭的白烟从两具尸身上升起,明明没有一点火焰,却好似被烧灼般
冒出阵阵焦臭。
最多不过一刻功夫,白烟消散,竹林旁的地上,只剩下了两具碧磷磷的骷髅,
皮肉化作毒血,流渗在周遭泥土之中,方圆数尺,草枯竹黄,真是凶险无比。
“咱们……要不还是回去吧?”剩下那个女子看起来比李玉虹年轻一些,腰
间别着两柄峨嵋刺,此时面色苍白冷汗满额,显然胆气已泄。
另外三名男子面色也好不多少,只是强撑着英雄气概,不愿开口附和,反而
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聂阳兄妹,只盼他们这对一直走在最后的生人能表态撤离。
李玉虹皱眉望了竹林一眼,沉吟道:“还没见一个人影,就已折了四条人命
在这儿。这山上果然邪门得很。”
王凝山叹了口气,道:“我总算信了,这里的确藏着六百万两官银。不然,
怕是也不会有人舍得请来‘鬼煞’这帮六亲不认的煞星。”
听到鬼煞二字,那三男一女皆是面色大变,聂阳也不禁手上一紧,握死了月
儿柔荑。
往前十年,江湖上最出名的杀手组织无疑是七星门,七位门主皆是一流杀手,
旗下也不乏能人。不过三狼斗七星一役,七位门主一伤六死,自此一蹶不振,树
倒猢狲散。
此后江北“销魂令”与江南“鬼煞”分庭抗礼,接下了这江湖最古老职业的
头把交椅。
不论鬼煞是受人雇佣来此守护,还是有兴趣吞下这批财富,对其他有所图谋
的人来说,都必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聂阳问道:“王兄,你能确定是鬼煞的人?”
王凝山面色阴郁,点头道:“我此前恰巧见过这杀人手法,鬼煞办事,一旦
事成,必定会留下印记,绝不嫁祸他人。所以我能断定,这是他们的碧火蚀骨丹。
将被选作丹尸的人砍成那副模样,正是为了让毒血尽可能流出,崩裂之时,多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