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恒澈木然地按掉了通话键,电话铃声随即又再响起来,他伸手按掉,电话铃又再响,他猛地将那支讨厌的东西砸向墙壁。塑料壳体在撞击的刹那四分五裂,无声无息落在厚重的地毯之上,紧跟著他拔去了宾馆的座机话线!
欧子琳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柳先生说请我一起去熟人的酒吧放松放松……”
母亲说:“小沛他今晚有个应酬。”
一定不会是这样的!柳恒澈撑著额头,跌坐在椅子上,神经质一样地笑。
怎麽会是这样呢?一定是欧子琳在撒谎,他从来没有约过欧子琳去酒吧,小沛也应该不会……可是酒吧中明明有那麽多人,刘虎怎麽会一眼就看到欧子琳?小沛怎麽会刚刚好撞到对方抓人?刘虎是怎麽认出自己?早就打点好的酒吧里又怎麽会临时有警察检查?
除非有人报警……
有人报警,呵呵……
柳恒澈拼命地笑起来,将桌子上的东西统统扫到了地上!
发布会提前到第二天下午召开,场面几乎完全失控。除了疯狂的记者,还有谩骂柳恒澈的他本人的影迷以及欧子琳的影迷。女人多半容易给人造成受害者的印象,尤其欧子琳纤弱如梦,尿检结果也毫无问题,没人会去追究她口中的柳先生到底是不是柳恒澈,大众早已认定了一切皆是外表冠冕堂皇,私底下糜烂堕落的过气偶像明星柳恒澈所为。一场发布会几乎开得如同声讨大会,新丽影弃卒保车,柳恒澈向大众低头认错,清清楚楚表示:“与公司解约,从此退出娱乐圈。”
一场风波无声处起大浪,众人合力推高造势,大浪淘尽,死了柳恒澈一个人!
第十五章
然而,身败名裂不过是个开始。大众实在太喜欢“墙倒众人推”这句话,日子又总是那麽无聊,要想柳恒澈这一出戏以其鞠躬下台作为收场不过是痴人说梦!
自新闻发布会结束始,紧跟著长达一个月的娱乐圈话题皆围绕著前艺人柳某某涉毒一案,报章、杂志、络、电视电台……各种媒介传播形式纷至沓来,前辈惋惜,後辈警戒,宗师评点,就连心理学家也要横c几杠。柳恒澈的下马退圈造就了娱乐、传媒两个行业一场饕餮盛宴,轰轰烈烈,蔚为壮观!
暴风雨中心的柳恒澈本人却既不回应,也顾不上回应。当然,摆在电视剧里,如此倒霉的男主角是该躲在某处,借酒消愁,郁郁寡欢,可惜柳恒澈连这点资本也没有。与新丽影六年前合同早有签订,若乙方做出有违法纪的事对甲方形象造成重大影响与直接经济损失,乙方须赔偿甲方直接损失两倍数额的赔偿金。
柳恒澈涉毒事发,掉了两部电视剧,三支广告,所幸其中五分之二未曾签订合同,五分之二只支付了订金,剩下一支广告比较糟糕,非但已经制作完毕,尾款也已全数划拨,加之多年培训包装柳恒澈所花销费用,七七八八计算下来,柳恒澈砸了饭碗不算,尚需赔付新丽影一千二百七十一万余。
平日见面亲亲热热也好,故作客气也罢,如今全都翻了脸不认人,笑著的脸上写著鄙视,优雅的动作奉上处理通知书,白纸黑字的合同,柳恒澈找律师咨询过,告不赢。
告不赢,只能赔!
这些年来柳恒澈半红不黑,赚能赚点,到底还是公司抽大头,也亏他有投资头脑,又不喜欢嫖赌,酬金分红拢起来部分投资房产,部分做了理财,又有部分与圈内朋友合股做餐饮生意,到底还能拿出点资本。柳恒澈卖了房子,收了基金,贱价转让了合作股份,又将过去广告商赞助的品牌背包、衣服、保养品、手表一一托人转卖,一个月里总共凑得将近一千万,加加减减,还缺二百三十四万。
这种时候便见得人情冷暖。柳恒澈早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娱乐圈的所谓朋友如今避他尚且不及,连他做生意的股份都要贱价吞入,何况借钱救急?
他此时卖无所卖,浑身家底尽空,难免绞尽脑汁,千思百想,偶然在路上看到什麽赚钱的广告,都会驻足观看。偏偏那些媒体还不肯放过他,拍了他好些蓬头垢面,蹙眉沈思的模样登在头版,旁边附上他过去剧照,两相对比,加个chu黑大标题“往昔翩翩贵公子,今朝落魄穷乞丐”,极尽嘲讽之能事。
而世事往往奇就奇在,你以为该要绝望之时,却在未记得处偏有一线转机!
有钱的、相熟的艺人不肯伸手借给柳恒澈一块、五毛,却偏偏有那些柳恒澈平日几乎不记得的人看了报道亲手送了暖炭过来。有个柳恒澈早不记得的年轻妈妈送来三万元,说柳恒澈曾经救过自己mǔ_zǐ,柳恒澈想了好久才记起来几年前拍戏路过哪里,有个女人大腹便便即将临盆却拦不到出租,干脆坐在路当中,他的车开不过去又顾著艺人形象就顺势载了一程,又有个职员偷偷塞了五千给他,说自己胃痛时,柳恒澈曾经买了热茶胃药相赠。
都是极细小琐碎的事情,多半也不是柳恒澈有意为之,或是刚好,或是带著点维护自己公众形象,拉拢民众的私心,偏偏这样不值一提的事人家却还记得,一朝见他龙游浅滩,都赶来助他。这样莫名其妙凑了三十来万,毕竟还是差了一大截!
萍姐也曾送来过五十万救急款,柳恒澈知道她家里长辈有病,负担不轻,只收了二十万,小杨偷偷塞了两万给柳恒澈,柳恒澈要写借条,他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逃得飞快。最离奇是柳恒澈的粉丝论坛!出事之後,柳恒澈料想那里大概一片骂声,就没再去看过。某天偶然坐下来,打开页面,发现论坛确实关闭了大部分,粉丝id几乎删除殆尽,却还留了一个小小聊天区,留著五个人。他以为里面都是骂他的话,点进去才发现那五个在帮他凑钱。
都不过是学生或者才工作的小孩子,自己一个月也赚不了多少,靠打工靠节省,五个人居然帮柳恒澈凑了六万多块钱,几个姑娘笑著打闹,声称自己这下真算是柳恒澈的脑残粉了,还要派代表交给柳恒澈,当面说:“我们相信你,希望你能挺过去!”
柳恒澈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麽想法,只觉得好像在这一片北冰洋里,天那麽冷,水那麽寒,他几乎快要溺死了,却到底还能觉得自己有爬上岸的一天。
当天下午,家里来了电话叫他回去一趟。柳恒澈出事到现在除了询问父母安危,再也没敢打扰家里,一则不想让二老担心,二来怕父亲见了面会更气他,三……柳恒澈还没想好该以什麽态度面对自己的弟弟。
柳恒澈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去临杉道买了母亲爱吃的核桃酥乖乖拎回家去。到了家门口才知道家里被骚扰的程度超乎他的想象,靠後街的玻璃窗被砸了,门上、楼道还有喷漆涂得满是谩骂字样。母亲倒是神情镇定地来接他进去,见他皱眉盯著门口的“痕迹”直看,笑他:“看什麽,你小时候还不是拿个粉笔到处乱涂乱画,隔壁楼张大爷说你两句,你还在人家门上画个王八!”听得柳恒澈一愣一愣的,自己都不记得原来曾有过那样顽劣的岁月。
柳恒沛去大学上班没在家让柳恒澈多少松了口气,可母亲接著说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要见他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他六年未见的父亲!
柳恒澈到阳台上去找他父亲,午後的暖阳下,他那大学教授退休的父亲正在一枝一枝细细修剪自己栽种的茶花。那茶花正是要抽骨朵的时候,因著气温高阳光烈,还未成点样子,就已枯萎焦黑了一片,只能剪掉。
柳恒澈不知父亲要找他做什麽,也记得当年彼此各执己见的争吵,於是只静静站著。他父亲却好像不知道他来了一样,自顾著摆弄他的花,一直到最後一盆花也修剪完毕,才放下剪子,好似漫不经心地说:“桌上有张八十万的存折,你拿去吧。”
柳恒澈尚未反应过来,他父亲已经立起身来。虽然年近花甲,老头子却还是中年人的j神劲,柳家兄弟继承的就是他的高个,一米八的老子看著儿子训话:“那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老婆本,你爱怎麽花就怎麽花。还有,抬起头来,我柳元玺的儿子没做过的事打死也不承认!”
柳恒澈震惊无比,只来得及喊声:“爸”。
老头摆摆手,问他:“你接下去打算做什麽?”
“先结清对新丽影的债务,然後找份工作,还钱。”
“找什麽工作?”
柳恒澈沈默良久,这也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当初他是怀著怎样的理想和笃定的信念,甚至不惜放弃大好前程,与父亲决裂,被弟弟辱骂也要入得这个圈子,如今不清不楚地就被踢了出来,是要就此放弃还是要继续挣扎?还……有没有他挣扎的机会?
“先找份普通工作吧,我也没工作经验,但大学文凭还在,总要先把欠别人的钱还上。”
老头子点点头:“工作还钱可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
“爸?”
“长坏了的枝头剪掉还能出新芽,你难道想这六年努力就此白费?”老头背著手,“下次进这个家门,最好是你功成名就的时候!现在,拿了存折给我滚出去。”
给新丽影的赔款最後缺两百三十四万,家里给了八十万,萍姐借了二十万,影迷凑了六万,小杨两万,过去无意帮过忙的旁人凑了三十多万,还差将近一百万。柳恒澈信用破产,银行不给借贷,已著实再无办法可想。眼看就要到赔款期限了,他甚至动了借高利贷的念头。然而那天早晨,在他准备出门借贷之前,却有人按响了他临时借住的房子门铃,柳恒澈打开门,看到一张熟悉也陌生的脸。
“我听小杨说你还缺一百万。”周远志风尘仆仆,连脸上的汗都顾不得擦,他从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破烂包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本书,抽出里面夹著的一张支票:“我借给你。”
第十六章
柳恒澈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救命的一百万,他带著所有的钱最後一次去了位於源茂世嘉十九楼的新丽影办公室。
这一天是十月七日,节气:寒露。
早晨下了一场细碎的秋雨,柳恒澈踩著略带湿意的道路出门做最後的交割。支票加上现金,律师当场清算了数额,双方达成协议,艺人柳恒澈的名字正式从新丽影艺人名单中剔除。手续一点都不麻烦,宣读、清算、签字,最後轻轻一点鼠标,删除。
柳恒澈上午十点到的办公室,十点三十三分十五秒已经办完所有手续,新丽影负责出面的管理人面带笑容站起来,欠身与他相握,手掌温暖,动作有力,仿佛饱含无限热情。他说:“柳先生,祝你未来一帆风顺!”
狗屁的一帆风顺!
柳恒澈独自离开办公室。他不是办公人员,没有设置办公桌,但六年来,多少次出入这间办公室。
熟悉的环境里,熟悉的面孔们依旧在忙忙碌碌,没有人有空多看他一眼。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人们小声对话或者大力打著手势,键盘敲得“啪啪”作响。宣传助理抱著大叠海报展架冲进来,一不留神掉了几卷,柳恒澈弯腰替她捡起,对方一声“谢谢”都到了嘴边,望见是他竟硬生生吞了回去,最後尴尬点个头,匆匆走开。
出入的门卡被收回,连进出中门都要其他人来为他开门,这块曾经看似友好的地盘已经明确无误将他驱逐,不再当他是自己人!
柳恒澈从二十楼管理层下到十九层接待区,曲曲折折的长廊上听见年轻人笑闹的声音。
“还以为是骗人的,原来是真的啊!那我们以後可就是大明星了!”
“谁让哥们长得帅呢,哈哈!”
“你说将来我们是不是还能去好莱坞啊?”
多少热情都包含在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对话之中。冒进、冲撞,几乎青涩得能磕出水来,一如六年前的柳恒澈一样!
公司负责对外挖掘新人的星探带著三名少年从柳恒澈身边快速走过,他们如此专注於自己似乎唾手可得的光明未来,甚至无人发现擦身而过那一个灰色高挺的身影。
“柳哥?”
柳恒澈定了定神,转身见到唐晓骏从门外进来,身後跟著拿著工作本的萍姐,一时甚至有些恍惚。
似乎已经记不得多少年前了,仿佛好久好久,又仿佛就在昨天。也是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地点,柳恒澈才捧了新人奖回来,彼时意气风发,萍姐紧紧跟随他身旁,两人聊著未来的工作计划,交换著意见进门,正遇上一个打扮土气却面容清秀的少年,怯生生立定在廊下脆声喊一句:“柳哥。”
那正是唐晓骏与柳恒澈的初次见面,一个从乡下田头被星探发掘到的少年与一颗正要冉冉升起的新星的初会。多年後,两人颠倒了位次,互换了身份,也交错了前程。
“柳先生?”萍姐很是吃惊,“你怎麽今天来,不是说要後天……”她顾忌著柳恒澈的感情,到底没把话说全。
“公司提前了期限,我也没办法。”柳恒澈装作无奈地摊手,“还好我现在不用工作,时间上配合得了。”
“柳先生……”萍姐只喊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柳哥,你真的要走了吗?”还是唐晓骏开了口,他今日穿得好似王子,优雅又气派,说话却还是当年那个乡下小孩的朴实纯真,直率得让人连火都发不出。
“嗯,我要走了。”
唐晓骏刹那黯淡了脸色,又迅速抬起脸来:“柳哥,我……我一直没敢跟你说,其实我把你当做偶像,会签新丽影也是因为你,以前,他们说我说这种话会显得很没用,一直不让我说,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崇拜你!”
柳恒澈很惊讶,他与唐晓骏相识虽久,到底类型相近,同行犯忌,明面上关系客气,私底下私交几乎没有,想不到对方竟然是抱著这样的心态入得行。
“柳哥,不管外人怎麽说、说什麽,我都相信你!”唐晓骏说,“你一定会再回来的,我等著你回来!”傻瓜一样的语气。
柳恒澈冲他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晓骏!”
他最後又给了萍姐一个拥抱,然後才在她低低的哭声中毅然离开了那扇曾经承载了他诸多梦想与未来计划的大门!
一场秋雨一场凉!
下午,柳恒澈去了z大,那是他的母校,也是他弟弟柳恒沛如今工作的单位。一切尘埃落定的现在,只有这一件事,如同一g梗在他喉口的鱼刺,扎得他上下不得,无所适从!
柳恒澈事後无数次分析过当晚发生的事情,从理智上,有大把证据证明当晚的事情与柳恒沛有很大关系,从感情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论。
不管怎样怨恨也好,到底还是亲兄弟,从小到大的感情,怎麽可能发展到今天你死我活的地步?柳恒澈问自己,难道在这六年的时间里,那个总是喊著“哥”跟在他後面跑的粉嫩嫩的小孩因为什麽原因已经彻底改变了,还是在六年前的那一场争吵中,带给彼此的伤害沈重到会将两人的关系扭曲至如今这般田地?
不管有怎样的猜测,毫无疑问的是,自他涉毒事发,柳恒沛就一直在躲他,可依照家中二老的态度来看,柳恒沛又显然解释过当晚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柳恒澈未曾吸毒的事实。
柳恒澈觉得柳恒沛很矛盾,他一面设计著自己一面却又为自己澄清,似乎连他本人也搞不清楚他想要的是什麽。也许,最後的结局,并不是柳恒沛原本预期的?
午後的校园里,青春的酵素浓醇而无所不在。c场上打球的身影,夹著书本匆匆路过的学生,还有坐在自行车後座上搂著男友腰的快乐女孩,这样干净的环境曾经是柳恒澈可能一辈子身处的,如今却已经离他那麽遥远。
柳恒澈直接去了柳恒沛的实验室。静悄悄的实验室内,他穿著白大褂的弟弟正在实验器械前弯腰忙碌著,独自一个。
柳恒澈站在门口看了他好一阵,六年前那个大二的学生如今已经成了名优秀的讲师,走著一条社会j英的道路,也是在六年前,那个大二的学生曾经怀著无比怨恨的口气对自己说:“柳恒澈,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偷走了我的梦想!”
其实事已至此,无所谓报复与否,尤其对方如果是柳恒沛,但底线是,他不接受不明不白,无缘无故的诋毁与算计!
柳恒澈轻轻扣了扣门,柳恒沛似乎没有听到,只忙碌著往加热过的试管内滴入什麽试y,轻轻摇晃。他的动作熟练甚至优美,但不知为什麽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柳恒澈咳嗽一声,沈声唤了句:“小沛。”
背对著他的柳恒沛立时转过头来,手上夹著的试管掉落,狠狠摔到了桌面上。
***
柳恒澈现在有闲也有,那麽一点钱。
他的口袋里是与新丽影结算後剩下的八百三十四块五毛二分,他的债务之一。他用其中几张去超市里买了些泡面面包,然後是酒。
啤酒、红酒、黄酒、白酒,各种品牌各种度数……最後他的手已经伸到了七十二度的白酒上,想了一会,还是放了回去。
柳恒澈现在终於有时间也有心思来借酒消愁,但他确信自己还不想酒j中毒而死。
超市里熙来攘往,人们在他身旁来来去去。一个月的点点戳戳,他已经无谓再去做什麽伪装,反正这张脸该认识的早已经认识。倒是这样坦然的态度,反而不令人注意,除了身高和长相给他带来了一点关注,他顺利地完成了多年未曾完成过的超市购物之旅。
走出门外,天已经彻底黑了。进入秋季,天总是黑得早些,昏黄的路灯下,车辆来来往往释放著青蓝色的尾气,湿润的路面折s出七彩光亮,像一场冰凉又虚幻的梦。
柳恒澈晃悠著出来,才想起自己的车已经变卖,这满满一箱酒,都要靠他人工搬回去。
搬就搬吧,反正他的时间那麽长、那麽多。
柳恒澈卷起袖管,扛著一箱酒上路,晃晃悠悠地回到他的新家。
老式楼道窄而黑,走道灯也坏了,只能m黑前进,时不时就会踢到什麽,但这是柳恒澈目前唯一能住得起的房子。他一路走到门口才要掏钥匙,冷不丁却踢到了什麽温软的东西,几乎吓了一跳。
“谁?”他问。
黑暗中有团东西动起来:“阿……柳先生,你回来了?”
柳恒澈听出声音,开门开灯,果然是周远志,垫著他那个破烂背包坐在柳恒澈家门口,刚才似乎是睡著了又被自己不慎踢醒。
“你不是回去了吗?”柳恒澈记得清早周远志送钱来後,便自己叫了车离开。
“哎。”周远志背光站著,不知为什麽那张并不出色的脸看起来却有种家常的温暖,“我有点不放心,所以又转回来看看。”他说完这句话,立时又现出略略局促不安的样子,搓著手,小心翼翼地问,“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了。”
“哦。”他说著,好像又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柳恒澈,眼神最後定格在柳恒澈随手搁在地上的酒箱上。
“那就好。”他说,弯下腰,捡起他那个曾经装过一百万的一点儿也不值钱的背包,“柳先生,我这就先回去了,明天再给你电话讨论你还款的事情。”
他的语气很严肃:“你一定要接我的电话,明天!而且我……我很忙……也不能给你确定的电话时间,总之你要等我电话,不接不行!”然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柳先生,你最好不要有什麽奇怪的想法,逃债是不可能的!”他摆出恶狠狠的语气,却一点都没有底气,“还有……喝太多酒不好。”他说完这些,才抱著包往楼下走。
像有什麽东西从内里刹那蒸腾起来,抵在了喉口,逼得他不得不发音:“老周!”柳恒澈突然出声喊,声音大得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灯火中,周远志同样吃惊地转过脸来。
“吃过晚饭吗?”
“还……还没有。”
“进来。”柳恒澈说,指了指屋里,“陪我吃饭喝酒。”
第十七章
周远志有些吃惊地看著柳恒澈围了围裙在小小的灶间里流利地工作。
他热了油锅,煎了蛋,又取了萝卜干切成碎丁,随後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褐色的物品。
“对了,忘了谢谢你。”他从厨房里探头说,“这是你上次带给我的腊r。”他说著随意指了指沙发,“坐啊。”
周远志讷讷地“哎”了一声,将包放下来,小心翼翼地坐在那张老旧的八十年代风格沙发上。
柳恒澈目前借住的房子是小杨亲戚空置的住房,因此只是象征x地收取了一些房租。屋子是一室户,有自带的卫生间与厨房,家具是房东留下的,多数洋溢著浓浓的陈旧气息,但被柳恒澈打理得很干净。虽然干净,但依然是简陋的居住条件,与柳恒澈以前住的高档公寓实在是天壤之别。
周远志一想到柳恒澈现在的处境,便不由得皱紧眉头。他不知道事情背後的真相,只听小杨大略提起过柳恒澈是被陷害的。其实这个圈子的污黑部分他多少也耳闻眼见,以前不觉得什麽,可柳恒澈被人害了这个事实,却让他从一贯的好脾气中也生出暴戾来,只想著若有机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厨房里传出“刺啦”的下油声,随即一股浓重的油烟气便从厨房里扑了出来。柳恒澈开了脱排油烟机,无奈屋子实在太小,很快整个空间就都被炒菜的气息所遮盖。他在厨房里喊:“老周,去开下窗。”
周远志赶紧立起身来,去将阳台和窗都打开。秋季湿润的夜间气息随之扑了进来,稀释了油烟气,却也让周远志有了片刻恍惚。他与柳恒澈原本是影迷和偶像的关系,虽然曾有过两面之缘,却从未想过有一天竟然会走到这样近的距离。周远志看著灯光下在厨房里熟练翻炒的身影,不知为什麽脸上竟然会微微发热
菜很快被端上来,油里炒过的萝卜干和著腊r丁散发出好闻的香气,煮过的两碗泡面上各放了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你要哪碗?”
“啊?”
“蛋要嫩一些的还是老一些的?”
“老……老一点的。”
柳恒澈点点头,将餐盘递给周远志:“上去吃吧。”他一面说著,打开大门,不忘回头吩咐,“帮我把那箱酒也搬过来。”
还在纳闷的周远志在看到柳恒澈搬了一架竹梯子在门口的时候,才明白了他上楼的含义。因为这是一栋老式公房,所以在顶楼住户的门前设有一个通往楼顶的开口,方便人检修水箱或是架设电视天线。
柳恒澈爬在梯子上移开上方盖著的木板,然後接过周远志手里的餐盘放上去。他爬上去後对著下面喊:“把酒递给我。”
周远志犹豫了一下,最後打开箱子,从里面取了七八罐啤酒递上去。
柳恒澈有点好笑他的举动:“怎麽,怕我酒量不好?”
“没,就是少喝点对身体好。”
柳恒澈倒也没多说什麽,只朝那箱酒呶了呶嘴:“再拿两瓶白酒给我。”周远志想了想,到底还是觉得此时要多少顺著他些,便取了两瓶低度白酒递上去,关上门,也跟著爬上去。
说起来h影视基地那种郊野地方的晚上还是可以看到星星的,但在都市里则不然,因为污浊空气的影响,人们如今在夜间看到的只有保持恒定光泽的人造卫星而已。不过今晚似乎因为下过雨又放晴的关系,两人很好运气地看到了两三颗星。
周远志上去了才发现原来楼顶还搭了一个简易棚子,显然属於违章建筑的一种,而柳恒澈正从那里面拖出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来,另外,点上了一枚灯泡。
“过来坐啊。”他取了碗面自己先开始吃起来,“我可饿了很久了,不等你了。”
周远志这才坐到他身旁的位置,热气腾腾的泡面散发著诱人的香气,金黄的荷包蛋在灯下看起来色泽格外油亮,旁边堆叠著刚刚翻炒好还带著热气和辣味的萝卜干炒腊r丁。因为久等柳恒澈而空著的肠胃被食物的香气挑动起来,周远志吃了一口,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麽?”柳恒澈抬头问,“不合胃口。”
“不是。”周远志摇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这麽好吃。”他自己也是个厨师,倒没想到柳恒澈不仅会厨艺,而且身手很是了得。仔细想想也是,依照他的聪明程度,但要肯学的,大体应该都能做得不错。
柳恒澈却弯起唇角:“你不如夸你自己吧。”
“嗯?”
“面是超市买的泡面,萝卜干也是超市买的,腊r是你做得,除了荷包蛋和煮泡面,其实我什麽也不会做。”柳恒澈说著笑起来,他英俊的五官因为那个笑而舒展开来,平日的高贵优雅瞬间都被大男生般的姿态所取代,就像是个……弟弟一样!
周远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贪念果然是得寸进尺。
“但是你还炒了萝卜干腊r丁,这总是你自己做的。”他定了定神道。
“哦,那个也是头一回弄。”柳恒澈说,“其实也不知道怎麽做,就随便弄了几下,好吃?”
周远志答得很老实:“比我做得好吃。”
“那要不要雇用我到你的店里做厨师,反正我现在也在找工作。”
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却让周远志瞬时沈默下来。
柳恒澈以为他不想接口,自己识趣地找台阶下:“我只是开个玩笑。”
“柳先生。”
“还是叫我阿澈吧。”柳恒澈歉然道,“上次的事情很对不起你,我後来打听过,那是张彦动的手脚,g本与你无关。”
周远志本以为柳恒澈不会挂心的事情却原来他还是记得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涌起了难以克制的感情,那感情强烈到他忍不住脱口问:“阿澈,你今後有什麽打算?”问出口了才觉得自己的唐突,但已经不能收回。
“什麽打算?当然是找工作。”柳恒澈的口吻却是漫不经心地轻松,“我现在欠了一身的债,总要找工作把钱全还上才是。”
“那……你想要找什麽样的工作?”
“什麽样的?”柳恒澈吃完面,开了罐啤酒,喝了一大口,“能赚钱的就好,快速的赚钱。”他说,“你知道,我欠的债太多,按照普通工作的工资来计算,要还清至少要几十年,这显然不行。当演员的话,来钱会快一点,可惜现在显然没人会再用我。”
“我那笔钱其实你不用那麽著急……”
柳恒澈摆摆手:“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债主,那些孩子还有帮助我的陌生人,我希望能尽快还清欠他们的。”他说著,忽然将脸凑过来,对著周远志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其实,前些天也有人打电话邀我拍戏。”
“真的?”
“当然。”他说,笑容暧昧,“就是那种,”他做了个含糊的手势,“你懂的,十八岁以下不能观看的。”
周远志差点连手上的碗都打翻了:“那种公司不能去!”他急得要命,抓著柳恒澈的手腕,“阿澈,那种片子不能拍,否则你以後要洗掉这个污点会很难!”
“污点?”柳恒澈还在笑,他把玩著手里的易拉罐,铝制的罐身因为他的力量而发出脆弱的呻吟,“你觉得我现在还需要考虑污点这种问题吗?如今还有谁比我柳恒澈更黑吗?”
周远志吃惊地望著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容,但神气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邪气、痞、怪异,虽然微笑著,眼神却很冷,冷得如同尖刀一般,狠狠刺进人心里。
没有人能永远理智和强大,周远志知道,但他没估到柳恒澈比他所预料到的还要伤得深得多得多,多到连他本人都没能意识到的地步!
其实自从事发以来,柳恒澈一直都维持著镇定的姿态,无论是道歉或是赔款,都表现得周到、理智、高效,他从未在人前失态,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在乎,恰恰是因为他太在乎!柳恒澈是个自尊心太强的人,这样一个人,在遇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要将事情j准快速地处理掉,而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他把自己的心情放到了最低的位置,打起j神处理一切,他以为自己看得透彻,能够控制,但他毕竟是个人。旁人用来宣泄情绪的时间,他用来处理事情,但他心中那些情绪却并不会就此消失不见,反而层层堆叠起来,又被他用理智的外表牢牢压抑住。他不哭不发脾气,腰杆挺得像g旗杆,但这样的坚持,恰恰让他更容易被摧毁。
古人一早说过:“过刚易折。”
“怎麽,你担心我?”柳恒澈问,修长的手指又打开了一罐啤酒。
“阿澈,每个人一生中总是会遇到一些挫折的,跌落谷底,然後再爬起来的人很多。”周远志看他大口喝著酒的样子,思索著该怎麽说。
柳恒澈太聪明,聪明的人擅长琢磨别人的心思,但也容易因此作茧自缚,你所能劝的他自己都明白,因此效果便大打折扣。
“励志片我也演过。”柳恒澈说,“我懂你的意思,阳光总在风雨後。”他出神地望著面前的易拉罐,未被完全取下的拉环在他手指拨动下发出“啪啪”声响,空洞的声音。
“但是生活并不美好,你不得不承认,我面前已经没有路。”
确实是那样,柳恒澈本来就在走下坡路,年纪也不算小,如今更是完全黑透。他没有背景,要从头再来,难如登天。
周远志沈默了,香气四溢的面条吃在嘴里也变得没那麽好吃。
“但是你知道的,生命就是这麽个规律,一旦最坏的事情发生了,跟著就会是好的事情,否则怎麽有否极泰来的说法?”他试图劝说。
柳恒澈却轻飘飘地把问题丢回来:“那麽你说我现在该怎麽办?”他语气冰冷地问,“换做是你,接著该做什麽?能做什麽?”几乎是逼问的口吻,将周远志堵得哑口无言。
他冷冷哼了一声:“人人都说三十而立,一个男人到了快三十岁本该是小有所成的阶段,我现在却是什麽都没有了,什麽都!”他将空了的易拉罐丢在地上,伸脚冷酷地将之慢慢碾扁,“你看,就像这样,我花了六年时间,现在,我被碾扁了。”他捡起那块东西,“一个废品,还能做什麽?”
周远志心里堵得难受,看柳恒澈一杯一杯灌著酒,难耐的安静弥漫在两人之间。不知是谁回来,楼道口自动关闭的大门发出“嗙”的一声巨响,仿佛在楼顶都能感觉到那股沈重的力道。
“算了。”柳恒澈却忽然说,“这事与你无关,我也不该对你发脾气,我道歉。”他说著,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吧,我帮你叫车。”
又是这样!要将自己推离的那种冷漠。周远志知道柳恒澈又找回他在人前的常态了,但他g本不想看到柳恒澈这样有礼客套的模样!
一个人何必要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你为什麽不能生气呢?”周远志问他,“你也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当然会不高兴会恼怒会伤心会颓废,你为什麽非要逼自己永远理智冷静强大呢?”
柳恒澈已经立起身来,这时却停下来,似笑非笑地:“你的意思是你很想看我对你谩骂发泄,看我颓废潦倒?”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远志被他质问得g本不知该怎麽回答,“我……我只是想你好。”
“说起来……”柳恒澈忽然弯下腰,伸手抓住周远志的一边肩膀。他人虽看起来瘦削,其实一直锻炼得体格健壮,这个时候用点力,周远志便觉得肩膀传来一阵疼痛。他的脸整个背对著光芒,因此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晦暗不明,惟独一双眼睛却闪烁著寒冷而犀利的光芒。
“你又是为了什麽呢?”他问,“一百万,不是一个小数目,二话不说地亲自送到我手上,你是为了什麽?”
为了什麽?周远志完全不明白柳恒澈话里的意思:“我只是想帮你。”
“只为了帮我?老周,你真慷慨。”柳恒澈松开他的肩膀,却改而托住周远志的脖颈,两个人的距离太近,近到对方的呼吸都仿佛直接进到了自己的鼻腔和嘴里,“对了,你是我的影迷,你喜欢我是不是?”
周远志皱起眉头,他能感觉到柳恒澈话里奇怪的讽刺意味。不说别的,至少喜欢,不应该是这样一个被用讽刺意味吐出来的词。
“阿澈,你喝醉了。”周远志伸手试图拉开捏住他脖颈的那只叫人不舒服的手,柳恒澈却反而用力将他两只手都紧紧钳制了按在膝上。
他将脸凑得更近一些,几乎就是与周远志额头贴著额头,周远志屏住呼吸,努力想要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些,脸上一阵阵的发烫,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麽,好像连心脏都跳得快要从嘴里飞出去。
“我一向不喜欢欠人情,老周,”柳恒澈轻慢道,“你帮我这麽大一个忙,想要我怎麽报答呢?”
“你好好工作,振作起来,还我钱就是最好的报答。”周远志觉得柳恒澈现在的状态很不对,他挣动了几下,但柳恒澈的力气出人意料的大,将他禁锢得动弹不得,“阿澈,松手。”
“你一个陌生人,与我不过数面之缘,却肯出一百万来为我救急。”柳恒澈的眼神里有著浓浓的探询意味和不敢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这麽好的事情,我在这个圈子六年了,从来见过的只有利益交换,给钱付账,连亲人都不可信任,何况一个陌生人?”
周远志敏锐捕捉到他话里的意味,亲人?亲人怎麽了?
“阿澈,你今天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他问,“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柳恒澈却忽然用力将他一把拉起来,大力推到一旁的棚壁上。周远志猝不及防,狠狠地摔上去,三夹板的墙壁被撞得晃了一大晃,他的脑袋都被磕晕了。柳恒澈跨前一步,将他两手反剪了背到身後压住,高大的身影将他狠狠罩在其中。他捏起他的下颌:“周老板,我来问问你,你出一百万是想要上我呢还是想要被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