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乍听他突如其来的问题,辛念齐还以为他是在跟幽灵说话,但乞丐又特意凑近她,一手半掩着嘴角,同时又环顾四周,“就是那个……”
辛念齐还没听到下文,一眨眼乞丐就不见了踪影。
另一个位置,顾铭择一直盯着她的方向,他看见那个乞丐坐下後似要跟她说什麽耳语,而後乞丐滚着一双圆眼,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对上他的视线时却突然像见了幽灵似的撒腿就跑,连咖啡也不喝了。
柜台处,咖啡店的老板赫本刚从後面的储藏室走出来,向服务生询问了刚才的骚动是怎麽回事,服务生撇撇嘴,直指门口那个位置,下一秒他往辛念齐的方向望去时,却惊叫了一声:“咦?人呢?”
那个乞丐不是坚持着要喝咖啡麽?怎麽突然不见了?连那来之不易的钱也不要了?
赫本可没有时间顾及服务生的心理,她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惊呼一声便飞奔过去,激动得忘记是在自己的咖啡店里,更忘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扑上去就环住辛念齐的脖子,直喊她全名後朝她脸上又是一阵猛亲。辛念齐震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握着碳笔的手僵硬地在纸上画了一条chu线。直到对方的激动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她才有机会正视她的脸。这个陌生女人看着竟是那麽的熟悉,究竟在哪儿见过呢?
☆、36 故人
“赫本?”一个名字就这样从辛念齐口中说出来,纯属条件反s。
她们认识?顾铭择远远地注视着两个女人,若有所思。
这个高高瘦瘦的咖啡店老板确实能让人轻易联想到上个世纪那个好莱坞女演员,但令辛念齐m不着头脑的是她的举动是不是过分夸张了?看了看桌上那张涂了一条线的白纸,想起刚刚对方的举动,辛念齐还心有余悸。
“既然记得我,你为什麽不来找我?”赫本大声质问,引来客人们好奇的目光,她不得不降低音量,“自从上次告别後,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面啦!我回国後,你却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唉,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我当初走之前应该去你家一趟才是,这两年来我想找你却苦於没有门路,今天你总算出现了!这是店里重新装修後你第一次来吧?”
“呃……是的。”辛念齐看着她在自己对面的位置毫不客气地坐下,这个陌生的女人一下子说了那麽多莫名其妙的话,她还没消化完,对方又开腔了:
“难怪开业後一直没遇见你,我爸妈也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我不管!你今天一定要等我一直到店里打烊,跟我回家!”
“这……”辛念齐有些为难,这个女人显然是认识她的,而她却不记得了,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缓缓地问出口:“你……是谁?”
“什麽?!”赫本一听,差点拍案而起,但考虑到整个店里的客人,她还是抑制住自己的脾气,只是对辛念齐怒目而视,说道:“辛念齐!我们聊了半天,你居然问我是谁?”
“我确实不……”
见她一脸纯粹的疑惑,赫本慌了阵脚,难道是自己认错人了?她假咳了一声掩饰过去,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辛念齐,没错?”
辛念齐点头。
“你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
还是点头。
“你以前常常来这里的小店喝免费咖啡?”
这回辛念齐瞪大了眼睛,继而又皱眉摇头,“我……没做过这样的事。”
“什麽?!你喝了我爸妈那麽多咖啡,一分钱也没付,现在居然……”赫本即时打住,意识到自己竟跟一个老朋友斤斤计较,下一秒就涨红了脸,解释道:“几杯咖啡也不算什麽……我并不是那种小肚**肠的人,再说每次也都是我硬拉你来喝咖啡的。但是就凭我们这份交情你怎麽可以说没有这回事呢?真是太伤我心了!”
“我想,你是认……”辛念齐才刚要开口,又被打断了:
“你别说我是认错人!你就是辛念齐没错!你看你这些素描的签名,”赫本从桌上随意抓出几张画摆在辛念齐面前,用食指敲了敲纸张的右下角处,说道:“x是你姓氏拼音的首字母,你的签名都是习惯x地随意打个叉再写上缩写的英文日期的。难道不是吗?你之前送我的一幅作品签名也是一模一样的!”
“我送你的?”辛念齐又是一脸茫然。
坐在另一个位置的顾铭择端详着她的表情变化,心想:看来她并不认识那个貌似赫本的人。这个女人连一个交情不错的旧识都不记得,为何不愿承认自己失忆了?
接着他又看到赫本把她拉进柜台後面的小门里去,尽管心里很好奇却不能跟着进去一探究竟。他看到靠近门口的那张桌上还放着她的画稿,便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顾铭择看到她画的是都是些普通人物,那些人的衣着却各有各的特色,他下意识地把目光停留在右下角那个简单的签名上──x!像小学老师在学生错误的题目上划的叉一样,并没有什麽特别之处,但他的目光却久久不愿从那个x上移开。
凝视那个x,顾铭择感觉到头脑一阵昏眩……
“你怎麽这样写自己的名字?!”一个异常熟悉的男声仿佛在耳膜里回荡,听得出说话者的愤怒。
“不好意思,写习惯了,我马上改过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同时脑海中闪过一张稚气的女人脸,她脸色微红,还向自己吐舌头……
仿佛突然被人从时光隧道里拉回来似的,他再回忆那张女人的脸时却模糊得只剩一个普通人脸的轮廓。
转眼间,桌上的画稿已被收走大部分,顾铭择赶紧抓住那只伸向绘画纸的手,抬头一看竟是画的主人,他尴尬地松开,心虚地把手缩回放在身後。对方只是微皱了下眉,又自顾自地拾起剩下的画纸和那支小碳笔,抓起自己的手提包便匆匆离开。
顾铭择看着她走出去,又回头看看柜台那边,那个女人不是认识她麽?就这麽让她走了?她们在那间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他忍不住好奇地走向柜台。
“她为什麽突然走了?”
“谁?”此时的赫本与方才像变了个人似的,满脸愁容。
“辛念齐。”顾铭择答道。
“你是?”赫本棕色的瞳孔直视眼前的陌生男子。
“我是她朋友。”话一出口,顾铭择就暗骂自己卑鄙,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竟撒这种谎。
“我让她看了一幅画之後她就一声不响地跑了。她……似乎不记得我了。”赫本说着痛苦地垂下眼,顾铭择见她抬眼时,睫毛上沾着些泪珠,决定狠下心告诉她实情。
“她失忆了,连我也不记得了。”
无耻!顾铭择在心里直骂自己。他做事一向光明磊落,现在说这种话又是为哪般呢?
然而他这句话对赫本来说显然打击太大,她震惊地瞪大双眼,透明的y体迅速从眼睑里溢出,滑过苍白的脸颊,从下巴滴落,她赶紧擦掉眼泪问道:“为什麽会这样?”
“据说是五年前的一场车祸夺走了她的记忆……”
“五……五年前,我还在巴黎学艺……”赫本低下头,眼泪又止不住流出来。
顾铭择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失忆了至少有人为她流泪,而他,周围除了闭口不提他过去的家人,除了扬言深爱着他却对他的过去含糊其词的索菲亚,都是些势利的嘴脸,朋友几乎没有,戴墨镜的算吗?也许算,但他一个大男人显然不可能为他掉眼泪。
“我能看下那幅画吗?”
跟着赫本进储藏室看完那幅画出来,顾铭择也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那个x,干脆的两划线,像曾经割在心脏上的记号,被岁月的尘埃覆盖了多年,如今抹去尘埃,清晰得惊心动魄!
☆、37 第n滴眼泪
傍晚
“她去见顾铭择了!她去见顾铭择了!啊──”杜靖宇在丁玲玲家里哀号,後者只能无奈地任由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毫无目的地在她面前串来串去。
原想邀辛念齐一起享用美妙的周末晚餐,她却不在家,手机也无人接听,他不由得想到前些日子出现在机场的顾铭择,後者总能轻易地扯痛他那g敏感的神经。
“也许她只是出去了一会儿,所以没带着手机呢。”丁玲玲被他近乎哭天呛地的反应扰得开始心神不宁,她何尝不担心那两个人见面?
“她……她回来了!”杜靖宇站在窗台前往下看,辛念齐刚走进小区的大门。前一秒他还在失控地乱抓头发,这一秒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似的,马上变得容光焕发,他理顺头发,整好衣服,快步走出去,在她门外等候。
後来,杜靖宇从辛念齐口中得知了“听雨轩”。因为这个地方,她直到傍晚才回家;因为这个地方,她回来时心事重重。至於其g本原因,杜靖宇第二天中午站在“听雨轩”门口时就明白了!
这里原本是一家简陋的热饮店,转眼间已蜕变成一间高级咖啡店了。
杜靖宇脑中浮现辛念齐小时候在这里喝速溶咖啡的情景,当时的她似乎与店家夫妇的女儿很熟识,後来他又看见她与顾铭择常常在这里出双入对,他们总是坐在门口那个醒目的位置,有时交换着咖啡喝,有时亲昵地共饮一杯咖啡,时而低声谈话,时而笑得前仰後合,而他只能藏在对面的小吃店偷看,笑声是属於他们的,丝毫不能感染到他,当时他心里有的只是妒忌。
杜靖宇看着眼前这家咖啡店完全不同往日的装潢,即使辛念齐在这里呆上一天,她也不可能会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象她和顾铭择在这里,坐在同一张桌上谈笑风生的画面。
他步入“听雨轩”,把整个店都扫视了一遍,目光移到柜台时,他看到了一个令辛念齐心事重重的罪魁祸首──当年店主的女儿!
这里一切都变了,唯独没变的就是那个人。一本日记、一张照片……随便什麽死物的影响力都比不上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最可怕、最具威胁的!
杜靖宇内心盘算着各种缜密的计划,慢慢走向这家咖啡店的年轻老板。
“我想……你应该认识辛念齐。”他缓缓地开口了。
“你是?”赫本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仿佛很多年前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她朋友,她告诉我她昨天来过这里,可她昨晚做恶梦了……”
“为什麽?”赫本看到杜靖宇焦虑的样子,不由得停下手边的事。
“你也许不知道,念齐她……她失忆了。”他难过地说。
“我昨天才知道,她竟认不出我来……”想到当时的情景,赫本眼眶发红。
“你肯定不知道她失忆的原因……可怜的念齐……”杜靖宇双手捂着脸,痛苦万分地说。
“她好像是发生车祸後失忆的,难道过去的事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车祸?”杜靖宇沈默了一会才说,“你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她和初恋男友的最後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之後她的男友娶了别的女人,可怜的念齐……哪里是什麽车祸夺走她的记忆?她是受到失恋痛彻心扉的刺激啊!”
“在这里?我爸爸妈妈怎麽没告诉我?”赫本问道。
杜靖宇摇头道:“他们开开心心地喝着咖啡,有说有笑的,谁能看得出那是分手前的回光返照呢?念齐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受的打击太大了……”杜靖宇说着说着挤出几滴泪来,赫本看了也为之动容。
杜靖宇又说:“如果她恢复了记忆,不知道会怎麽样,她……甚至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真担心她回忆起那些事会想不开!”
“没想我去国外的那段时间发生了这麽多事。那怎麽办?难道不让她来这里吗?”回想起过去与辛念齐的友谊,赫本由衷地说道,“我真不愿因此跟她断绝了联系。”
“不,她要去哪里我们阻止不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她的过去。”杜靖宇郑重其事地说,“这几年来,念齐常常问我她的过去是怎麽样的,我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我真的希望她这样没有痛苦的回忆、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是杜靖宇离开咖啡店时说的话,赫本会意地点点头,答应他不会在辛念齐面前提起她的过去。
解决完一个新的麻烦,杜靖宇松了口气,这些年来,为了防止赫本这样的人突然出现来刺激辛念齐的记忆,他不知花了多少滴泪水,所幸的是他的眼泪总是屡试不爽。
☆、38 偶遇讨咖啡的客人
“听雨轩”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杜靖宇离开後好长一段时间里,辛念齐都没有在这里出现。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顾铭择坐在咖啡店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隐隐期待着一个身影出现,正当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小勺时,店里又起了一阵小骚动。
“又是那乞丐……”嘈杂声中有客人低声说道。
刚从门外进来的一位特殊客人马上抓住了他的视线,前者仍是那身潦倒的打扮,只是上回的破碗此次已被一个多处生锈的口壶代替。这个人上一次在这里看到他後就诡异地逃出去,再加上当时他惊悚的表情很难不引起他的好奇。
顾铭择看到他直接走向柜台,不客气地向赫本索要咖啡,後者显然不明故里。
“我上次……”乞丐chu声chu气地开口说,抬头看到赫本那张漂亮的脸时,即刻换上一种温柔的语调,略带羞涩地说道,“上次我付了钱,忘了喝咖啡就走了。”
“这样子啊?”赫本的目光不由得在他红得有些奇怪的黝黑的脸上多停了几秒。
“是……是真的,”乞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把头转向别处,指着旁边站着的服务生说道,“这儿的服务生可以做证。”
旁边那位小夥子却连连摇头,像躲闪瘟疫似的摆手否认:“我不知道,我不太清楚……”
“你……”乞丐有些慌地转向赫本,忙解释道,“我给了……”
“你想喝什麽样的咖啡?”不去探究是信任他抑或是因为他一身落拓的装扮,总之赫本不打算计较他是否付了钱,然而她的善意却被对方曲解了,乞丐固执地辩解道:
“我……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让人施舍我一杯咖啡!我确实给了钱的……”
服务生里面没有人愿意承认收了他的钱,客人们似乎也是本着看热闹的心态旁观,乞丐又固於维护自尊,这个局面僵持了几分锺,无论赫本如何表示自己相信他了,乞丐都不肯接受咖啡。
顾铭择终於看不下去,决定帮他一把,他边走向他们边说道:“我可以证明他是付了钱的,”然後他又转向一旁的服务生问道,“那天你们不是当众点了钱麽?四十五块,不是吗?”
乞丐扭头看他,脸上的表情马上由惊愕转为惊恐,准备像上次那样溜走,但这次他没能得逞,顾铭择大步跨到他面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揪住他的衣领说道:“又不喝了?下次你心血来潮想讨回这杯咖啡时,我可不一定能在场给你做证了。”
乞丐愣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到顾铭择对柜台那边说了句“典藏苏门达腊曼特宁”,又转向他问道:“没错吧?”
“没……没错。”乞丐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成熟的脸,欲言又止,令他受宠若惊的是这个穿着高档、气宇轩昂的男子竟邀他坐在同一张桌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刚刚被抓起而皱巴巴的衣领,还有比他高半个头的顾铭择,衡量双方的实力後才忐忑不安地坐下来。他偷偷抬眼打量对面穿得很体面的男人,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破衣衫和下半身围着的厚麻布,更觉自卑,这麽多年了,他还是那样,而他却苟延残喘,沦落成这副德行。
顾铭择时不时有意无意地观察对面的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同一个地位如此悬殊、永远扯不上关系的乞丐坐在这高档的咖啡店里,也许是踏进上海这块土地他突然思维脱节,总做些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也许是这个爱喝咖啡的特殊客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看着对方略带稚气的脸,暗忖:一个对咖啡这种奢侈消费品似乎有些了解的年轻人怎会沦入乞讨之群?
“你认识我?”顾铭择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乞丐差点顶翻桌子跳起来,但前者一个安抚的手势让他把刚抬离椅子的臀部又坐回去,他一个字不敢答,愣是盯着自己放在透明桌面下脏兮兮的脚趾头。
“你以前做过些什麽?”
又是一个惊怖的问题,顾铭择揪住乞丐的袖子防止对方突然跑掉,後者对他莫名其妙的害怕似乎超过了一个乞丐在常人面前的卑微,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乞丐不敢使劲抽回手,他担心那可怜的的袖子经不起他们的拉扯,如果扯断了他又得去垃圾堆里翻件新的,时近秋末,想要找件厚衣服过冬恐怕没那麽容易了。
“没有没有!我什麽都没做过……”乞丐随即又抖了一下头,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眼神突然变得很犀利,语气也变得强硬:“你们休想对我怎麽样!我已经没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我什麽都不怕!”
“你失去了什麽?”顾铭择见对方眼里明显有些湿润。
“我都没有了……我没……我什麽人都没救过,什麽都没写过,什麽都没,都没……”乞丐失控地摇着头,似乎有些神智不清,重复最後两个字。
直到咖啡送上来,他盯着j致的小杯里冒着热气的咖啡,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忍不住热泪盈眶,这杯小东西花去了他好几个月的生活费啊!
乞丐这怪异的一举一动更引起顾铭择的猜疑,他问道:“你……难道做过什麽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乞丐突然站起来把椅子碰倒,生锈的口壶“!当”落地引来旁人的注目也不顾,嚷着:“我凭良心做事!我做了好事!我做了善事!”说着转身就飞奔出去,嘴里一直喊着“我发神经做了善事”,连破衣兜里掉出几团零钱也没注意。
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是乞丐赖以糊口的工具,一是其挨家挨户乞讨的成果,还有……一团报纸?一个乞丐也读报?顾铭择摇摇头,告诉自己,也许那只是他用来包食物的。然而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起身走去弯腰拾起那团又脏又油腻的纸团,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它。
最後呈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半张报纸。
我在奢望什麽呢?难道上面会连载我顾铭择的丰功伟绩吗?
他无奈地合上报纸,却发现左上角赫然写着2004年2月xx日!具体日期已看不清,但这个年份对他的意义绝不亚於复活节对基督教徒意义!
报纸像是浸过水,上面的小字几乎重叠在一起,模糊不清了,但还能读出大号字体的标题──迷:一个匆促出国,一个失去记忆!题下还有稍小的字:苦命鸳鸯能否终成眷属,唯有交给月老解答。
也许是报导某对情路不顺的明星或名人情侣,但向来不看娱乐新闻的顾铭择还是忍不住往报上那几张模糊图片上瞟,一张拍的像是一家酒店的大门,像是刚举办过婚礼,门上还贴着大红色的双喜,几个穿清一色员工制服的人在门口拆卸那些举办婚礼时安上去的装饰物;另外两张图片分别是一男一女,图片也已模糊,依稀能看出他们的身形,至於五官已糊作一团。报纸整个版面都是他们的独家,小栏目里不外乎写他们从相识到相爱的过程,从几个勉强能看清楚的小标题就能联想得到,但这些并能提起顾铭择的兴趣。一张五年前的报纸也许只是个巧合,他告诉自己。
她结过婚……一个乞丐告诉我的……
本想直接把报纸扔掉,但顾铭择又想起戴墨镜的说的话,於是把报纸折好放进口袋里,在客人们异样的目光下走了出去。
☆、39 缄口
“铭择,很遗憾查不到那一期的娱乐周报。”这是当天晚上顾铭择打了一个越洋电话後得到的回复。
“绝对不可能!难道你我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假象吗?”
“事实上,他们出版发行的最後一期截止到零四年一月底就没有了,所以,你手上那一份应该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电话那头戴墨镜的严肃又不乏幽默地说道。
“难道我该庆幸自己捡到了半张全球限量版的报纸吗?”顾铭择盯着摊开在桌上的那一版旧得很不像样的报纸,内心浮起无数疑问,“难道这只是巧合吗?那家报社当年因为经营不善自行倒闭了或者他们老板一不高兴就收手不干了?这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吗?可带着这半张报纸的乞丐为何看到我却像见了死神似的?他为何偏偏选择跟那个女人同坐在一起?当时咖啡店里明明有其他空位的!”
“老实告诉我,铭择,你是在吃醋吗?”戴墨镜的又戏谑地问道。
“我现在没兴致跟你开这种玩笑!那个女人她简直……”想到每次见面时的尴尬,顾铭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赶紧转换话题道,“我想知道那个乞丐原来的身份。”
挂了电话,顾铭择忍不住又把目光停留在那张模糊的男人照片上,戴墨镜的无意间说了句“像他”,更令他无法释怀,他下意识地对号入座,像麽?这麽多年来尽管他的身材并没有发福,但照片上的人已模糊不清,g本不能作为参照的依据。
孩子,如果你相信缘份,相信真爱,一定要再回来……
顾铭择想起张允甫曾对他说的话,他决定让他也瞧瞧这半张限量版的报纸。
……
深夜被访,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中钻出来,并不是什麽值得庆祝的事,但造访者是顾铭择,张允甫也只好认了。由於家中的小孙女刚入睡,而这个年轻人又绝不可能半夜找他谈生意,他便提议到外面聊,顾铭择点头。
“夜里外面凉,湿气重,张老先生何不带上一件外套?”出门之前,顾铭择好心地建议道。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即使这样做,我也不会多透露你的过去,张允甫在心里提醒自己。
他们走到前庭的花园里,找了张石椅坐下来,顾铭择开门见山道:“回美前,您劝我要重返上海,我现在已经在这里了,不知您用意何在?”
“咳……”张允甫假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慌张,笑得有些差强人意,说道,“铭择,你半夜三更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从被窝里拉到这凉飕飕的园子,就为了问这个吗?”
“这个对我很重要!我知道您肯定知道些什麽的,什麽缘份,什麽真爱,您究竟是什麽意思?我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的信息,但您肯定老早就知道我失忆了,对吗?难道我曾经有一段感情在这里遗失?”
“铭择,我帮不了你,这些要你自己去找答案。”张允甫不敢看他迫切追问的脸,怕自己突然心软说出真相。
“无凭无据让我怎麽找?我只不过想看一张清晰的五年前的报纸都不能如愿!娱乐周报,您听说过吧?”顾铭择从口袋里取出一团面巾纸,打开来里面包着那张破旧的报纸,张允甫听到“娱乐周报”几个字时就愣住,迟迟不敢接过报纸来看。
顾铭择瞟了他一眼,便站起来,把报纸铺在自己坐的位置上,说道:“这是娱乐周报最後一期仅剩的半边报纸,他们似乎刚出版还来不及发行就消失了,也许印刷的纸张还热着!零四年二月,正与我车祸後醒来的那段时间接近,真是神奇的巧合!张老先生,您是否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我不知道。”张允甫盯着报上尚能看清的标题,内心一阵波涛汹涌,仰头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担心眼泪泄露了自己的心理,他没有再说什麽,起身便往家里走去。
“为什麽?您是担心‘依人’跟报社同样的遭遇吗?”顾铭择朝他的背影低吼着,後者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如果您是出於对朋友的承诺,我实在不能理解究竟能有什麽承诺能比一个人的记忆和整整一生的幸福重要!”顾铭择又喊道。
张允甫抬头看了一眼暗夜的天空,叹了口气说:“孩子回去吧,不要惊醒了邻里。先回去歇息吧!”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他在内心告诉自己。
“我不回去!明明面前有个人可以告诉我我的过去,为什麽不能让我知道?”顾铭择故意提高音量使着x子喊道,“我会在这里一直喊到您告诉我为止!就算惊醒所有人也无所谓!就算有人报警把我拉走也无所谓!”
张允甫回头望着他,顾铭择以为他回心转意了,便赶紧噤声等待他的回答,园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却听到那位老人家说:“那就等人报警把你拉走吧。”
姜还是老的辣,他的激将法起不了作用!他不可能在这栋住宅楼下呐喊一整夜,哪怕一个小时,即使再固执再有能耐的人也未必能经得起良心的谴责。
最後,顾铭择只能挫败地收起报纸离开了张允甫家。
半夜三更仍像孤魂游走在上海这个不夜城的人不止顾铭择一个,事实上也正是无数这样的“孤魂”成就它“不夜城”的称号。
望着处处闪烁的霓虹灯,顾铭择并不指望在这种情境下能偶遇个什麽天使来告诉他过去,更不会有哪个神奇的预言家跑来告诉他未来是怎样的。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如何面向未来?看着一个个从身边走过的路人,他甚至有点妒忌那些没有失忆的正常人。
徘徊在事业与找回记忆之间,他几乎没有更多闲暇去考虑其他,亲情、友情、爱情……如果他没有失去记忆,就能很好地经营这些吗?
没有如果。
☆、40 毁证
“巴掌事件”过了整整一个月,丁玲玲的心已无数次迫切飞向calvin,但身还没有行动,她仍羞於与顾铭择相见,但接到後者一通征求见面的电话後,她便丢掉所有顾虑,兴高采烈地前去calvin公司。
一路上她想象着各种见面时的温馨画面,甚至幻想两个人像故友一样热情相拥,但当顾铭择把半张破旧的报纸摆在她面前时,一切幻想当即化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恶心--那张仿若在烂泥里掩埋了数年的破报纸,上面各种油渍和皱痕与底下干净的办公桌面对比更是相形见绌,她只是远远地瞅着,不敢靠近它,怕它把自己的名贵套装玷污了。
“一个匆促出国,一个失去记……”丁玲玲照着报上的标题念到一半,震惊地捂住自己的嘴,随即微皱细眉,收敛起过分表现出来的情绪,无不怜悯地说:“多可怜的一对啊!”
这像是在报导当年的辛念齐与顾铭择!不论是不是,她都不能让他知道辛念齐失忆了!绝对不能!
丁玲玲全然不知顾铭择也失去了记忆,目前她最担忧的是如果他得知当年被自己抛弃的女人失忆了,他是否会因为内心受谴责而与她重归於好!
“这是五年前的报纸,不知你有没有见过?”顾铭择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丁玲玲差点惊呼出声,她瞪大眼睛对上他疑问的眼眸,急忙摇头解释道:“太令人惊讶了!五年前的报纸你还保存着,呵呵,没想到顾总有这麽难得的爱好。”
“这上面的女人你知道是谁吗?”
顾铭择发自内心的疑问却被丁玲玲误解为质问,她心虚地摆摆手,不敢再多看一眼报上的女人。
那身形和简单利落的盘发,分明就是辛念齐!而这个曾经与她爱得轰轰烈烈的男人竟不能第一眼认出她来?丁玲玲无暇去探究其原因,此刻她只是庆幸图片已严重破损,无法看清人物的五官。
“那个男人出国时,女人就失忆了……”顾铭择无意识的低声自语,传到丁玲玲耳中却似重量级的大爆炸,轰得她胆颤心惊,那个女人的失忆跟她脱不了关系!正因为这个原因,眼前这个原本伸手无法触及的男人似乎更加遥不可及了。
他是在後悔自己当年临阵脱逃吗?他想回到过去与辛念齐在一起吗?
她极力安慰自己从顾铭择眼里看到的惋惜与辛念齐无关。
“每年有很多人出国,很多人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忆,也许只是报社为了营利,而故意把完全不相干的图片放到一起,但凡一则新闻胡乱编造一番谣言便能提高卖点,不是吗?”丁玲玲说话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那篇报导不是真的。
顾铭择却反问她:“难道你不觉得那个女人很面熟吗?像……”
“像谁?”丁玲玲全神贯注盯着顾铭择的嘴,心脏提到了喉咙口,像等待法官宣处最後判决的重刑犯。
“像……”顾铭择还在端详着图片冥思苦想,丁玲玲却像被抓起来的木偶突然失去支撑似的摊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铭择,我爱你!”
她终究忍受不了被判死刑前难熬的恐惧,她害怕从他口中说出“辛念齐”三个字--那等於再次把她驱赶出他的世界!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从未进入他的世界,何言“驱赶”呢?
顾铭择即刻把目光移到她身上,这时秘书常晓美听到哭声也探进头来看究竟。
丁玲玲没留意到身後多了一个观众,自顾自地哭着,“不管这五年来或五年前我们之间怎麽样了,我依然爱你。”
“你……”顾铭择看到她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x口,其表情像是经受着莫大的痛苦般,他不由得把目光移回报上的图片,在图片和丁玲玲之间游移两三次後,他摇摇头,直觉告诉他: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你对我有特殊的感情,但是很抱歉我对你没有印象。”因为我失忆了。顾铭择闭上眼,内心把这个遗憾的事实重复了一遍。
丁玲玲却往另一方面理解: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自己,自然没有印象,於是哭得更凄凉。
顾铭择有些不知所措,示意秘书帮忙,後者挺直身子站到门中间,清了清喉咙以便引起她的注意,说道:“丁小姐,先到隔壁的休息室喝杯热咖啡再接着聊,如何?”
丁玲玲抽泣着擦掉眼泪,在常秘书的搀扶下站起来,转身要走出去时却又忍不住回头看顾铭择和那半张报纸,那一瞬间她像是歇斯底里症发作似的,大跨两步到顾铭择面前,後者还没弄清她此举的意图,只见她伸手把报纸撕成两半,发泄似的把它们狠狠丢到地上,似乎这样还不够,她又弯腰把它们捡起来,想把它们撕成更细碎的纸片,但顾铭择及时阻止了她。丁玲玲双手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哭着,一头卷发披散在额前,模样好不可怜。
“告诉我,你认识报上的人对吗?或者你能找到其他理由为自己的举动开脱!”
丁玲玲抬眼碰到他犀利的目光,手一松,两团破报纸掉到地上,她呆呆地答道:“铭择你不要讨厌我……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她突然又像被触了电似的蹦起来,用力甩开他的手便逃出去了。
看着这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跑出视线,常晓美为自己及时躲开她的冲撞而松了口气。
“她也说不知道?全世界的人都说不知道,其实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唯独我一个人什麽都不知道!”顾铭择向秘书发牢骚道,“失忆的人听到什麽就信什麽,最容易欺骗了是不?”
“我……我可没骗过你,顾先生,”常晓美无辜地看着上司,“至少我不会在被质问到无言以对或情况对自己不利时说:铭择,我爱你--”
後面一句她特意学了丁玲玲娇嗔的口气,虽然火候远不及她,但足以让顾铭择把她轰出来,从而让她的耳朵尽早远离她上司发作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