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卫老师过于耽溺别离之苦,赵姨就让达摩陪卫老师说说话。
达摩说,您写了那么多主旨宏大的文章,想没想过,写写自己的经历,写写自己的个人生活?其实里面的东西,也很大呢。
卫老师说,不敢。想过的,真要动起笔来,受不了,那等于是将那些日子再重过一遍啊。我就知道了,中国多少刻骨铭心的故事,都被它们的主人带到坟墓里去了。而那些写着的人,多数是隔着很远的。
卫老师说到这里,指了指赵姨说,你看你们赵姨,文文静静的,平平和和的,许多人说,一看呐,就是个会过日子会享受生活的人。要她来说说她自己和她们家族的事,也是悲天恸地的呀。
赵姨在一边淡淡一笑,掩饰了一丝苦楚。
卫老师说,中国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恶者不说,因为心里有鬼,受难者不讲,是因为那伤痛太深,或作恶者不让讲。年深月久,历史就给掩盖起来。
说话间,卫老师咳嗽的次数渐渐多起来。
达摩说,一定要去医院了。
赵姨说,这些天,人只顾着兴奋,吃吃药,夜里咳,白天倒不咳。这孩子们一走,又来了。
第二天,去了医院,当即就被留下来住院了。
46
那个让人越来越恐惧的怪病,终于有了一个暧昧不明又极具汉语言智慧的名字——非典型肺炎,简称“非典”。许多老百姓初初一听便释然了,连肺炎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况且还非典型呢?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怪异的词儿,其后大半年里,成为汉语世界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最后终于到了谈非色变的地步。
海外叫它sars,音译“萨斯”,意思是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媒体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许久之后才提到这个名字。
蹊跷的是,“非典”也好,“萨斯”也好,这词儿刚刚出来,在坛子上就成了非法字眼,凡帖子里有了它,便会被一套系统自动检测出来并禁止帖子发出。于是网民们用起变脸戏法,将非典换成fd,换成飞点,换成沸点费电废垫或杀死、撒死、傻死……总之只要人看得懂就行。网络管制,让许多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乱七八糟的汉语组合中读出真义的本事。但是对于那些由人手动的封删,却是没有办法对付的。
空巢论坛上的许多人,可以从海外获得信息,有的人自身就在海外,便不断有这一类帖子出现,删了贴,贴了删,一时间空气就紧张起来。有人向版主提抗议,说人命关天的事,为什么删帖?有人为版主辩诬,说版主自己的帖子也被删了。也有人说自己删自己的帖子?苦r计吧?有人说这种时候,还是听政府的,别给政府添乱。有人说,再这样下去,咱们的坛子就保不住了,那些只图一时嘴巴痛快不顾坛子安危的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有人说,好容易有一块说说真话的地方,如果不让说了,还要它作甚?反正人一生烦,言语就糙了。这些争议,有的是用原名——也就是大伙已经熟悉的网名,有的是用马甲,一时间坛子上火药味就浓郁起来。茹嫣是性情中人,自身又是始作俑者,态度当然鲜明。孤鸿没有直接说什么,只是不断协调不断劝解,用她自己的话说,当个超级泥瓦匠。
不久之后,南方一家报纸终于证实了这个“谣传”,于是一派便兴奋起来,不断地转帖发帖,刨根问底。过了几天,又不让说了,还说抓了一些造谣传谣者。又过了几天,上面有大人物出来了,言之凿凿说了一些信誓旦旦的话。几个专家也说,这个病普通得很,不用住院都可以好的。海外的消息却说,到目前为止,病毒没有找到,也没有特效药,全靠自体免疫力,也就是说,靠你的运气了。
这怪病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坛子上的气氛也变得波谲云诡。终于,这个事件变成了一个国际性的事件,许多该来的不来了,许多要去的不让去了,许多活动取消了,许多生意也黄了……这样一来,一个本来只相关疾病的医学问题,变成了一个全球性的政治问题。无数论坛顶着删帖封坛的压力,发出各自的声音。中国人本来就有一吵就分派的传统,在“非典”初期,政府尚未表态之前,各论坛已经就初显两军对垒的端倪。
47
从广州回来之后,梁晋生便消失了一样,一直没有电话来。本来,此次远行,已经让他们的关系明朗化了,丈母娘也见了,订婚酒也喝了,办事的日子也已定好,茹嫣就有了一种依恋。打电话几次不通,知道他忙,心里依然有些空落。直到元宵节头一天,这个年看着过完了,下午三四点钟,梁晋生突然出现在茹嫣楼下。
茹嫣高兴地说,还不上来啊?什么话就来不及说了?
梁晋生说,你下来。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饭了,要不然也太便宜我了,是不是?
茹嫣一看时间,才四点多钟,便问,现在是吃饭的时间吗?
梁晋生说,我就只有这个时间。
茹嫣见他很坚决,只好换了衣服下楼,换衣服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穿上了江晓力带她买的那一身,心想,花了几千块钱,总得穿几次。豁出去了。
梁晋生见了,果然眼睛一亮,坏笑说,赏心悦目啊!
茹嫣便推说是江晓力的杰作。
梁晋生说,这个大媒真是周全,扶上马还送一程。
走到车边,发现是他的司机开车,就是上次送饺子来的那位。茹嫣这才觉得自己这一身有些刺眼。看来市长是不想遮盖此事了。茹嫣只好和他一起坐到后排。上车后,梁晋生说,这是罗师傅。茹嫣说,见过的。梁晋生用一张纸片写下一个电话,递给茹嫣说,以后找我找不到,就打罗师傅电话。有时候我要关机的。说完,就把茹嫣的手抓住了。茹嫣一慌,看看后视镜,后视镜早给翻了个角度。
一路上,梁晋生就这么抓着茹嫣的手,没有说什么话,很疲倦的样子。有生人在场,茹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就一路上任他抓住。
车子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这是都市里保存得比较完好的一条旧时小街,房屋多是欧式的,历经百年,虽然有些风蚀,有些剥落,但那华贵坚实都还在,那些原装的花饰也都还在。茹嫣小时候,曾在这样类似的街道类似的房屋里住过几年,就有一种突然看见童年的激动。
车在一幢三层洋楼前停下。楼前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叫它院子只是它像院子一样有一堵墙,其实只是将洋楼和人行道隔开来而已。院子扁横,与楼房同宽,种几棵树,放几辆自行车就已经满了。茹嫣正在狐疑何以带自己到一户人家来,梁晋生说,就这里——这家女主人做得一手好鲁菜。说着就和茹嫣踏上几级台阶进去。
边厢房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听见响动就出来了,热情地叫了一声梁市长,便让他们楼上请。那老先生西服革履温文尔雅的,不多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着一口上海腔普通话。上了一道很宽的木楼梯,是一间宽阔敞亮的厅堂,厅堂的大窗户临街,放着几套咖啡桌椅。老先生将两人引到一间房里,让座,沏茶,还有古典音乐隐隐约约缭绕着,也不知是从何处发出的。房间的布置就像居家的小客厅,书柜,花架,古董格,沙发,茶几,茶水柜,各自放着该放的一些物件。
老先生问,现在就上菜吗,梁市长?
梁晋生说,上。
老先生离去后,茹嫣问,你还没有点菜呢?
梁晋生说,这里的菜是要预先点好的,点好之后,他们才去采买。
茹嫣问,这是个什么地方?朋友家?
梁晋生说,餐馆啊,不过说餐馆又好像不准确,叫它私家餐屋吧,它没有名字的,一般也不对外。
正说着,一个儒雅的女人进来,c一口地道老北京话说,梁市长来了,就两位吗?
梁晋生说,就两位。
女人说,那菜怕多了。
梁晋生说,多点了几个,吃不了,打包。我这带来的是个山东姑娘呢,平日哪吃得到这样地道的鲁菜?
女人说,行,您说打包我就踏实了。稍等就来。
说着就离去了。
茹嫣正想一男一女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没有那种店主的殷勤,便是面对市长,举止言谈也很有分寸。梁晋生就说了,今天给我们当厨娘的这位,是一个大学教授呢。
茹嫣听了一惊,教授来开这种小餐馆啊?
梁晋生说,小餐馆?可不小啊,就是那些外国领事啊,专家啊,跨国公司总裁啊,要来吃也得排队呢。她一天就只做晚餐两席,一周只做二四六三天,比那些专家门诊还难挂号。
梁晋生就说到此人背景。说她家祖上几代人都是做宫廷御膳的,清代御膳的主菜就是鲁菜。到了她这一辈才没干这一行了。但是多年来的家传手艺耳濡目染道听途说,身上就有了灵性。退休后,拿了先人留下的菜谱,严格按谱制作,果然不一般。有朋友们来,也让他们尝尝当年皇上太后吃的玩意,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后来干脆就做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收费很贵,爱来不来,没有熟人介绍,不接受陌生人的订单。还有一条,不开发票,要吃私人掏腰包。没想到这样反倒更紧俏。到这里来吃一餐饭,成了一种身份和品味的象征。有食客说笑话,这里边的每一根葱,都是有高级职称的人摘洗的。刚才那位领座的老先生是她的丈夫,一位退休的医学教授,你要是谦逊一点,还可以向他咨询一下哪些该吃,哪些不该吃。
茹嫣说,自己说是个山东人,其实除了有一半父亲的山东血缘,其余和山东没什么关系呢,连老家都没回去过,更别说什么鲁菜了。母亲是江苏人,倒是扬州菜还常常吃到。在家里,母系文化是强势文化。
说着女主人就端上了第一道菜——奶油海参汤。汤色r白,海参黝黑,漂浮着些翠绿的葱段和香菜,极简洁。梁晋生就给茹嫣舀了一小碗。这里没有服务小姐,酒菜端上来,一切都自己动手,也自在。茹嫣用小勺往嘴里送了一口,温润鲜香,不知这清清淡淡的汤水,是如何做出此等口味的,再吃一小片海参,软而不烂,很柔和的口感,且没有一点海腥气。只有这缀着许多小突起的海参,让她记起了山东。每次父亲老家来人,都会带来许多海产,其中就有海参,大拇指头大小,一段黑木桩似的,闻闻一股咸海风味道。待到妈妈将它们发开,就一下大出许多倍来。
喝完汤,梁晋生才给两人倒上红酒,说,吃鲁菜,讲究喝红酒。
梁晋生诡异地问,今天什么日子?
茹嫣说,正月十四啊,这年差点就过完了。
梁晋生说,还有一个重要的日子。
茹嫣突然想起来是什么,刚才一路上看见卖玫瑰花的,心里就感动起来,嘴里却故意说,你的生日?
梁晋生说,这样说,也行。好,为我们的生日,轻轻干一下。
接着,女主人就一盘一盘地上菜了,锅榻海蛎子,糖醋黄河鲤,清蒸加吉鱼,青韭炒蛏子……
不知怎么的,茹嫣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往深里说下去,便一边叫着菜多了,一边就问,怎么不叫罗师傅一起来吃?
梁晋生说,他不会来的,叫他也不会来。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茹嫣说,那就饿着?
梁晋生笑了说,那怎么会?他会在附近找一家小饭店吃,这样自在。
说着话就有电话打进来。梁晋生接了电话,脸色就紧了,直说,知道了,知道了。
接完电话,就有些走神,半天没接上刚才的话题。
茹嫣问,有事吗?
梁晋生说,没关系,大过年,总得吃饭。
两人就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
又有电话打来。梁晋生接完,就说,看来不让我们安神吃完这一顿饭了。
茹嫣本来饭量不大,差不多也就饱了,便说,你去忙吧,我好了。
梁晋生苦笑笑,叫来女主人,结了账,打了包。匆匆出门去,罗师傅已经站在车门外候着了。
上车后,梁晋生对茹嫣说,今天委屈你一下,先把我送到地方,然后罗师傅送你回家。
小车一路疾驰,闯红灯,压黄线,违章超车……所有罚款扣分吊销执照的事儿都干。
茹嫣问,警察认识你的车?
梁晋生笑笑,用嘴努努罗师傅说,你问他。
罗师傅也笑笑说,一般时候,我也不违章的。
车到一家僻静的宾馆前停下,梁晋生对茹嫣匆匆说了再见,推开车门大步向里面走去。
回家路上,茹嫣问罗师傅,还有饭局啊?
罗师傅说,哪是饭局呀,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这个宾馆已经被征用,是市里的“防非典指挥部”呢。那些不能回家的医生、专家,都住在里面。其他客人一个都没有,进出比监狱还严格。你没看见,门里面武警站着岗呢。
一场温馨晚宴,就这么匆匆忙忙结束了,心里有些失落。
回家的车上,茹嫣给江晓力打了个电话。前几天她打电话拜年,问起梁晋生,茹嫣没什么可对她说的,现在该给她说说了。
江晓力一听是茹嫣,便问,你在哪里?
茹嫣就说刚刚和他一起吃了一个半拉子饭,他又去忙他的公务了。现在正坐他的车回家。
江晓力忙说,你让罗师傅到我们院门口停一下,我到你那儿坐坐。有话对你说。
于是,罗师傅将江晓力接上,一并送到茹嫣家。
一上车,江晓力就见到茹嫣的一身新装,不怀好意地问,人家评价如何?
茹嫣不习惯在有外人在场时说这类话题,便一笑说,保密。
江晓力却不管这些,说,哼,还没进d房呢,就有私房话啦?
进了门,江晓力人还没坐稳,就说,茹嫣啊,这一段时间,你可要好好支撑一下咱梁大哥,没事多给他说说舒心话。
茹嫣问,怎么啦?
江晓力说,他没向你吐苦水?
茹嫣说,他有啥苦水吐啊?
江晓力说,你呀,就被男人惯坏了,一点不会体察人呢。
茹嫣就说了梁晋生请他吃饭的缘由。
江晓力说,真是难为他,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记得一个情人节,看来真是陷得不浅,没救了。
茹嫣便问焦头烂额是什么意思?
江晓力卖关子说,你们宫廷御膳鲁菜大餐吃饱喝足了,我还没吃饭呢。
茹嫣说,呀,刚好打了包回来,也宫廷一把?
江晓力说,咱呀,也只有吃剩菜的份了。
茹嫣说,人家就是为了打包才点的,你看看,几乎没动。
茹嫣说完,将几个菜在微波炉上热了,端来。
江晓力说,你得陪陪我呀,拿酒来。
于是,两人边吃边喝边聊。
江晓力说,你看,还是做好事有好报,要不然,哪能吃得上这些?男人哪,落难的时候,就特别有情义,你看那些古戏文中,最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公子落难的时刻发生的,到了金榜题名时,就该美人落泪了。
茹嫣急了,说,你弯弯绕绕的,我们说正经事呢!
江晓力就说了梁晋生如何焦头烂额。
江晓力说,我跟你说,我们这儿已经有了。听说已经死了人。
茹嫣说,没想到就这么紧了?市面上啥也看不出来呢。
江晓力说,有什么奇怪。这次“非典”一来,可以说他管辖的几块地盘差不多要全线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