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贾母
赖大家的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一见是贾老太君房里有些体面的丫鬟琥珀亲自坐了一辆翠渥乌油车来接的,还这般慎重其事,雷厉风行地,不禁心里突突发跳:别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吧?
一时赶到贾老太君处,执事大丫鬟鸳鸯就在正房的门口候着呢,一见了赖大家的,也不啰嗦,只叫她跟着往里面去,说是老太太正等着呢。
赖大家的只得战战兢兢地跟着鸳鸯进了里间儿,看见贾老太君恹恹地靠在一张螺钿小榻上,身边却无一位伺候的丫鬟,最后,连鸳鸯都出去了,还把门给掩上了,自己就在门口绣花,防着什么人不知道,还乱闯。
赖大家的硬着头皮蹭到贾老太君身边,赔笑着说:“老太太可是有什么吩咐?”
贾老太君从小榻上坐直了身体,一张在人前都是乐呵呵一派慈和的脸绷得紧紧地,眼神锐利如同要将人凌迟的刀一般,咬牙骂道:“混账奴才!看你办的好事!”
赖大家的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脑袋磕得山响,说:“老太太息怒!老太太开恩!”
贾母等她自己将额头都磕得红肿了起来,才缓声说:“罢了!”
赖大家的这才止了磕头,又膝行了几步,匍匐在贾老太君的脚下,说:“老太太,是哪一桩事,奴婢办得不好了?请老太太明示。”
贾母恨恨地说:“林府那小崽子,往日里你回我的是:死了,只是没找着尸首而已,可是,你自己看看大小姐这信!那小崽子不仅没死,还自己找上门来了!”说着,便将搁在一旁的信纸递给赖大家的。
赖大家的日日看账本,也识得了几个字,便接了信纸一看。果然信上明明白白写了此事,那就一准儿是实情了,赖大家的脸上一下子吓得褪尽了血色,六神无主地喃喃说道:“这怎么会呢?”
贾母冷笑道:“怎么?当年那馊主意是你出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现在倒是没主意了?”
赖大家的往地上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说:“当日确实那边店子的人说是mǔ_zǐ俱亡,奴婢才敢把那话拿来回老太太和大小姐,绝无一句欺瞒主子之语,若不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实在是奴婢不知道竟然会出这等事情。想来是奴婢一时糊涂,找的店子做事不牢靠,才惹下这滔天的麻烦。要不,请老太太容许奴婢再去姑苏一趟,将这麻烦事彻底解决了,权做将功折罪吧。”
贾母没好气地说:“你想怎么着?还回去买凶杀了那小崽子?蠢货!那个什么梅姨娘死的时候你恰好在林府,要是小崽子死的时候你恰好又在那里,叫人家怎么想?还怕人家不知道疑你呢?疑你倒是不要紧,就怕把大小姐一起拉下水了,就糟糕之极了!”
赖大家的没了语言,半日,又支招说:“那奴婢便不去。但是,大小姐那里不是还有往日咱们府里派去的好些忠心奴才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叫她们中的谁来下手,将那小崽子或推入水里,或下点砒霜什么的,到时候一旦事情发了,便自己出来抵罪,不牵连到大小姐的身上。”
贾母又冷笑着说:“你这脑子,这些年没怎么用过,难道是生锈了不成?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此一时彼一时’,那小崽子现在该是十岁左右的年纪,不比小时候好动手,随便推下假山或是水潭里就能要了他的命。下药,你倒是试试看?那林姑爷好容易才找回了儿子,岂会不在饮食上用心?再者,以前的事情他恐怕心里也有疑虑,只是苦于没证据。现在若是再使出这些个手段,不要说能不能得手吧,就算得手,他能不疑到大小姐身上?只怕这一次再出事,就没那么容易就混过去的!”
赖大家的思前想后,觉得这事儿简直就是个鱼头,难得拆解,便吞吞吐吐地说:“其实,那时候小崽子才不到三岁,哪里记得那许多的事情?要实在是不好下手,也可以叫大小姐装懵,就将那小崽子认了来教养,反正大小姐也没儿子嘛……”
贾老太君马上一声断喝止住了她的话:“混账奴才!掌嘴!”
赖大家的吓得惊跳了一下,马上便自己左右开弓,“啪啪啪”地打脸。
贾老太君斯条慢理地说:“够了!你才见过多少世面,哪里知道我心里的盘算?就敢胡乱开口,自己找打!”
赖大家的止了手,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就连出气都是缓缓地,生怕惊扰了贾老太君的沉思。
贾老太君心里想的是:女儿生得出子嗣来当然是最好,生不出来也不打紧,那是他们老林家没那个福气,老天注定要绝了林家的香火。林家的香火绝了不要紧,林家的财产不能落入外人之手才是要紧。当然,在这一点认识上,与贾敏的立场存在偏差,贾老太君却是是不会告诉她的。即便是亲生女儿,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一点,贾老太君看得很清楚,不论她怎么疼爱贾敏这个最小的女儿,关键时候还是以贾府利益为大局的。
至于外孙女儿黛玉,贾老太君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她虽然一次也没见过这小外孙女儿,听得见过的人都盛赞说是相貌极好还极聪慧的。再者,林家无子,等黛玉大了,作为林家独女自是要承继林家那一大笔家产,想着就叫人垂涎,若是嫁与外人,那美人儿一般的相貌,还有林家上百万的家财,可就都便宜外人了!贾老太君琢磨着还不如将黛玉就嫁与二房的老二宝玉。宝玉生的既好,又从胎里就带来一块美玉,想来将来定是前途无限,也不亏了黛玉。这两人凑做一对,又有自己这个外祖母看护着,黛玉不能受一点委屈,便也就亏不了她将来承继的那一大笔家产。想起来就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段好姻缘,断不能叫这半路里杀出来的小崽子给败坏了去!
若是那小崽子在的话,便打乱了贾老太君的全盘计划了。因为,作为林家唯一的子嗣,他即便是个庶子,却是自然而然地要承继林家的一切,而尊贵的嫡女黛玉呢,嫁妆再丰厚,得了林家家产的十分之一二也就顶天了。若是那般,我那宝贝女儿熬油一般在林家熬得油干枯尽又得到了什么呢?好处尽给人家叼了去,想着就不甘心!
再者,要说爹娘百年后有个庶出的哥哥也可以看顾帮衬什么的说法,贾老太君简直就是嗤之以鼻:哼!他们兄妹本身就隔着一层娘肚皮,又打小不在一起,兄妹之间能谈得上什么感情?等爹娘一死,还不是各干各的去了,还能指望他将来看顾黛玉吗?
要想黛玉好,再者为着将来对贾府有利,必须叫林家那小崽子消失!贾老太君y狠地想着:只是要怎么弄才能又成事又不露痕迹呢?现在,想来小崽子是被林如海捧在手心里百般疼爱呵护着,倒是不好下手。不过,男人家到底心思不细腻,时间长了就松懈了就自然有破绽。所以呢,先按兵不动,待全面m清楚小崽子的情况后安c下若干钉子,然后,一举拿下。贾老太君心中计较已定。
贾老太君缓缓地开口说:“赖大家的,祸是你闯下的,就是将你们合家子都撵出去都不够给我解气的,但是,看在你婆婆往日的面子上,就饶了你这一次,准你将功折罪吧。”
赖大家的感恩不尽,又巴巴结结地往前蹭,问:“老太太可是有什么好计策了?”
贾老太君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说:“这个事儿,得从长计议。你现在去安排,正巧端午节将至,大小姐那边自是要给咱们府里送节礼的,咱们就当作是回礼吧,正好派几个人去,其中混上几个心机灵活会办事的小子,好叫大小姐安c到那小崽子身边,等小子们m清楚了他的路数,再想法子治他不难。只是,这一次,可千万不能冒失了,也不能假借外面的人手,必须是咱们的心腹得力之人,绝对要天衣无缝,你可明白?”
赖大家的忙说:“奴婢明白,一定给老太太安排出最得力的人来,这一回绝不能再失手了。”
贾老太君这才说:“得了,你退下吧。随便叫鸳鸯进来给我松松这额头上的勒子,说了半天的烦心事儿,叫我脑门儿都疼了。”
赖大家的干笑着说:“是奴婢的罪过,以后奴婢做事一定把稳,不敢再叫老太太伤脑筋了。”
贾老太君只是疲倦地摆了摆手。
赖大家的便轻手轻脚、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到门口才和外面守着的鸳鸯说:“鸳鸯姑娘,快进去吧,都是我这糊涂行子给老太太惹气了,还要烦劳姑娘好生叫老太太消气呢。”
鸳鸯便笑着进去了。
18宴席
林如海这几日人逢喜事j神爽,见了人都是乐呵呵地,被同僚们打探出来缘故,又闹着他请摆了一次筵席,算是为失而复得的小公子祝贺。于是,林如海便选了个沐休的日子在府内开筵,请了一干上峰同僚下属们及其女眷们一同和乐。男客们就在前大厅里喝酒取乐,女眷们则在后面的内花厅里由贾敏母女相陪着品筵。
席上,林如海笑呵呵地说:“诸位,因为犬子走失,这些年可是叫在座的诸位都看了不少老夫的愁苦脸儿了,累及大家也连带着心情郁卒了。现在,托赖诸位之福,犬子得以平安回来,老夫先自贺三杯,大家不醉不归啊。”
众人欢声雷动,都纷纷道喜。
林如海又招手叫林默过来,说:“来,默儿,走一圈,给在座的叔叔伯伯们都把酒满上。”
因着天气渐热,林默今天穿着一身石青色织锦长袍,未着外褂,袍子的颜色略显暗沉,不够朝气,但是,那料子却是极好极厚实垂坠x极佳,袖口和下摆上的银线竹叶刺绣衬着林默少年挺拔的身姿,人秀如竹,也恰到好处地显出了他皎白如玉一般的好肤色,头顶束发的镶珠嵌宝的紫金冠则不动声色地诠释出低调的奢华,众人只觉得林府这小公子面若傅粉,眉如墨画,气质高华,顾盼神飞间夺人心神,谁见了不赞一声“好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林默的身后跟着两个拿着酒坛子的小厮,他自己则手执一个雕着攒心梅花图案的乌银酒壶,穿行于宾客之间。对着众人的褒扬称羡之辞,林默并不多话,只是态度恭顺地一一为在座的林如海的同僚们斟满酒杯。
来客多是林如海的下属,见小公子亲自斟酒,便都忙忙地站起,笑道:“这怎么敢当?”
林如海呵呵地笑着,说:“让他倒去!他年纪小,原是该的,往后若是出了仕,还要托赖诸位世伯世叔们多加关照。”
林如海自是为儿子长久打算的心思,在他看来,林默现在虽然还小,但是,将来不论做官也罢,做生意也罢,即便只是在家里料理家务,也须得多些人脉,多认识些官场仕途经济上的人物才好。儿子不能像女儿那般在深闺中娇养,不然一辈子没出息,所以,现在趁着自己还吃得开,多叫儿子出来结交人脉。
林默也很知道林如海的心思,人脉,要从娃娃培养起吗?呵呵,这个父亲还是很有现代教育意识呢!
席上众人见林默年纪虽小,然而行事说话大方得体,进退有据,且生的好一副如珠似宝的相貌,都不禁啧啧赞叹,问长问短。
其中有一人乃是林如海的一个下属的内弟,他曾中过举人,却因为x格孤傲、嘴巴尖刻而在官路上郁郁不得志,平日里便有些恃才自傲,顾影自怜,觉得“世人皆浊我独清”,怀惊世之才却不遇伯乐,此时见众人都纷纷捧着这不过十余岁的林家小公子逢迎,那人便更觉得看不入眼,冷不丁地开口说:“素闻林府百年世家,书香门第,林大人学富五车,蟾g折桂,想来林公子亦是不凡,今日难得遇见,须得好好讨教一番。只是不知林公子现在所读何书?”
林默尚未答言,倒是林如海心里“咯噔”了一下:林默回来的这么些日子,这里忙那里忙的,倒是忘记考校他的学问究竟是如何。
其实林如海的心内也明白,也许并不是忘记,也许是林入海自己刻意去忽略林默在外的这些年并无多少学识这个叫人想起来就不愉快的问题吧。
虽然据林默自己说,在王府是和世子一般教养,但是,在林如海看来,再怎么样得王爷世子青眼相加,林默也只是个书童,说穿了,身份与下仆类似,怎么可能真有和世子相当的教育呢?恐怕是林默怕自己担心,或是为了面子虚荣才那般说的吧。
尽管是事出有因,怪不得林默,但是林如海自己却难免会遗憾:林默走失的这些年也许已经错过了最好的习学的时光,不要说像自己一样三甲及第,就是连个举人也未必是轻轻松松就能考上的,唉,倒是枉做了几代书香门第的后人了。
想到这里,林如海就觉得很心疼,为着儿子失去的那几年好的启蒙的时光,但是,转而一想,林如海却又释然,只要他好好生生活着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好啊。至于学问什么的,找个好的西席,慢慢地教,以林默的资质,要是实在是不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就便退而求其次吧,反正林家的家业也不小,将来管理管理自家家业,日子也不会差。
只是,这会子被人突然问起,倒是有些尴尬,林如海便咳嗽一声,说:“犬子……”
林默却在一旁扯了扯父亲的后襟,示意自己可以回答。
林默不慌不忙地说:“晚生兴趣所致,涉猎颇广,许多书都有读过,不过是囫囵吞枣而已,不值一提。”
众人都惊异道:“林公子年纪小小,居然博览群书,佩服佩服!”
林如海忙呵责说:“无知小儿,怎敢在前辈先学们跟前卖弄浮夸?”
林默笑道:“不敢,儿子只是有个和五柳先生(即陶渊明)相仿的秉x罢了。”
众人便知道他说的是“好读书,不求甚解”,都赞这林公子好谦逊的态度,好灵便的口齿。
偏偏那角落里坐着的人还要不识实务地说:“不求甚解?也就是说只是随意浏览,有个浮光掠影一般的印象,那读了和没读又有什么区别呢?”
林默认真地直视着那人,面容肃然地说:“历朝历代累加起来,书籍何其之多!若是每一本都要去逐字逐句地j读和背诵的话,恐怕穷尽一生,也只能读百来本而已。晚生则以为每一本书内都包含着著书者的真见卓识,错之可惜,故而凡有入手之可读之作,俱做chu略一观,而圣贤之书则又另当别论,,必是默记之,强背之,时刻不忘,不光为将来应试之备,亦为警醒自己、追随圣贤之用。”
其实说穿了就是j读和泛读的差异。古人也认识到多读书可以拓展知识面,j读某些书则可以深刻理解以获取其j要,只是未有现代教育那般清晰的界定和分类而已。
是以林默的一番话不卑不亢,细思却大含哲理,激起在场宾客的一片叫好喝彩声,亦叫方才那发难的狂生无言以对,只得讪讪地归座。
席间扬州督府吴志章便抚着自己的一把美髯,摇头晃脑地笑着说:“‘芙蓉万里潇湘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林大人,老夫为你可惜啊。”
林如海和他关系融洽,又知道他喜欢开玩笑,便接口说:“不知道吴大人可惜什么?”
吴志章故意唉声叹气地说:“可惜林大人少生了一个儿子啊。不然,岂不是传说中的‘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了吗?”
吴志章这话说得十分巧妙,既恭维了前科探花林如海,又捎带着褒扬了林默前途不可限量,叫林如海听了十分舒心,嘴上倒是谦虚地推辞说:“哪里哪里,这倒是吴大人谬赞了。”
外面的一片欢腾声传到了里面,叫在内厅里品筵的女眷们也开始兴致勃勃了起来。
往日里这扬州督府吴志章的夫人与贾敏最为熟稔,此时在贾敏耳边笑道:“外面都是一叠声地在盛赞府上的小公子呢,说是长得俊俏无双,又好教养,又好文采,难得在外面这么些年,倒是一点也没长歪。我们都说呢,这原是林大人g子正,所以苗子也正的缘故呢。”
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这一句话要是落在林如海耳里,自然是叫人舒坦的恭维话,落在有心病的贾敏耳内,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只是,对方是和她品级差不多的官太太,又是说的冠冕堂皇之语,贾敏也不好说的,只是笑着点头。
旁边的人却也起哄,说道:“可不是吗?林夫人真是好福气啊,一双儿女,都是如此人中龙凤,真真羡煞旁人啊。”
贾敏继续保持着矜持有度的贵妇风度微笑不语,只是觉得笑得脸有些发僵。
却又有不识趣的人说:“外面都说是小公子相貌不俗,非寻常可见,即便是潘安再世,也未必就比得下去小公子的风采呢。林夫人何不令小公子此刻进来一见,也叫我等开开眼界?”
贾敏再也忍受不了这群人给那死小崽子狂戴高帽子了,冷冷地说:“内帷之地,岂可叫他一个无知小儿乱闯?”
这话说得太硬了,一下子人声鼎沸的内厅就冷了场。
虽说礼法规定男女七岁不能同席,可是实际上谁又真正把那点子清规戒律很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罢了,进来逛逛也没啥了不得的,就是不知道这一贯也是和颜悦色的林夫人今日为何如此较真,身为主人家还这般疾言厉色地!
众人被扫了兴致,便不再绕舌说事了,都一个个闷头大嚼。吃完了,便都纷纷吩咐手下的丫鬟说:“去前厅看看,老爷那边完了没?若是完了,便一路回了吧。”
贾敏这时才觉出尴尬,本想挽回,怎奈她心x高傲,竟是拉不下那脸皮,只得眼睁睁看着内眷们一个个告辞而去。
贾敏恨得直咬牙,简直就听不得人提及那小崽子的好,一听那些话,她就会克制不住地焦躁易怒,这到底是怎么了?
黛玉见母亲一脸铁青,不解地说:“外面的人都把哥哥夸到天上去了,为何唯独娘亲不喜欢他?”
贾敏一把攥紧了女儿的手,手劲有些大,叫娇弱的黛玉微微皱眉。不过心有灵窍的黛玉看到娘亲一脸铁青的脸色,便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怯怯地看着母亲。
贾敏蹲了下来,目光钉入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睛,慢慢地,但是非常清楚明白地说:“爹爹面前你得管他叫哥哥,但是,娘亲告诉你,他不是你哥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害了娘亲和你,你要时时记住这一点!”
次日,王庆儿家的快步赶到贾敏的枕霞居,悄声说:“大小姐,老太君那边打发人回了咱们的节礼了,还有……”
王庆儿家的顿了顿,又说,“随行的还有不少人呢,不过,只有几个往日常来的二等仆妇进了府,其余的说是暂时安置在府后面的兴隆巷那边,要等大小姐定夺了再安置呢。”
贾敏心下了然,看来母亲那边得了消息,已经做出了对策,并雷厉风行地派了人手过来加持协助,想来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解决掉讨厌的小崽子。好!到底还是母亲疼我,还为我谋划分忧,真是夜时光、及时雨啊,贾敏不禁信心大增,连眸光中也带上了三分喜色。
19奸计
这次贾府派来给林府回礼的领头的仆妇亦是贾老太君的心腹,都唤她作“钱进家的”,长着一张圆盘大脸,腮上微微几点雀斑,未语人先笑,态度极好。这钱进家的虽然不如赖大家的伶牙俐齿,能掐尖卖好,但胜在态度端正,言语和软,在贾府里也算是有些体面的,想来也是,贾老太君使唤惯了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钱进家的看着下仆们将一箱一箱的回礼流水般搬进来,便一一打开,指给贾敏看,又口齿利落地说着:“这是金,玉如意各一柄,白玉观音一座,老太太给姑爷和大小姐赏玩的,这是大红、鹅黄、石青、湖绿四色羽缎各两匹,等天凉了好给大小姐做外面的褂子穿,这是烟霞紫、杏子黄、葱青色、翡翠碧的宁绸各两匹,正适合这天气穿呢……”
钱进家的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打开几个描画着j美折枝花卉图案的填漆木质锦盒,说:“这里有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金银项圈各两对,是老太太给姐儿的,或是姐儿自己玩儿,或是赏人,都是展样又大方呢。哦,还有,这些是老太太专门给姐儿在翠宝斋打制的各种金玉首饰,老太太想着姐儿大了,该是要留头发了,故而去定制的这些。”
贾敏看了一眼,见里面簪子、钗子、步摇、耳环等等应有尽有,珠光宝气,粲然生辉,心里极为熨贴,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心思细巧,连我这亲娘都没想到呢,总说是玉儿还小,没得叫那些金的银的压得她个小人儿脑袋沉。”
钱进家的笑得一脸和煦,说:“这些簪子、凤钗都是小小巧巧的,又好看,又不会压得姐儿难受的。”
另外,还有什么各式各样的粽子啦鸭子啦咸蛋之类的吃食,好在这一路都敞在风地里吹着,天气也不甚炎热,居然没有坏,叫钱进家的交代清楚了之后便松了一口气。
就连往日陪嫁过来的仆役、厨子等人都有赏赐,一般就是新制铜钱五百,或是茧子绸缎的尺头,不一而足。
钱进家的一一分说完了,才指着地上的一个盒子,说:“这一套文房四宝和两匣新书,还有这一个荷包是给那默少爷的。”
贾敏轻藐地看了一眼,淡淡地说:“荷包里有些什么?”
钱进家的将荷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给贾敏看,说:“就是几个小小的金银锞子,老太太说,到底要手面上遮得过去,才好叫姑爷也没甚说的。”
贾敏“哼”了一声,说:“倒便宜了他,得了我娘家的好处去!”
钱进家的都有些甩汗,这么寒酸的表礼大小姐还嫌给多了。往日就是偶尔有个家境不甚好的亲戚来了,若是话语讨了老太君的好,赏的也不止这点子东西!这默少爷,还真是“眼中钉,r中刺”,难怪将她这几十岁懒得动的人都差遣了来做这一桩事!
钱进家的叫人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又见贾敏眼睛微微阖起,便悄声说:“大小姐可是乏了,那奴婢便先退下。等大小姐歇好了,再来说老太太交代的这一桩要紧的事情。”
贾敏的眼睛却一下子便睁了开来,说:“现在就说吧,看你老是说一堆没要紧的,我才犯了困。”
贾敏命丫鬟们都出去,最心腹的大丫鬟春雨守在房门口。确信没有人可以偷听了去了,钱进家的这才说:“奴婢也恨不能一下子就将老太太的心思神意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与大小姐听,就怕这府里人多眼杂地,一来就看见咱们巴巴地躲在房里密谈,叫人起了疑心,跑去姑爷那里搬弄是非就不好了,少不得走个过场,将节礼的事情掰扯清楚了再说话。”
贾敏点点头说:“你们几个惯常服侍母亲的老姐姐谨慎的好。”
钱进家的说:“老太太的意思是:这事情急不得,须得徐徐图之。”
贾敏有些焦躁地说:“现下那小崽子风头劲得很,说是学问也不错,老爷疼惜他得跟得了个活宝贝似地,就连玉儿都要往后靠边,叫我心里如何忍得?”
一说起林默来,贾敏便想起来今天早上林如海临走的时候说的话,恨得压g直痒痒。
林如海一大早说的是:“夫人,昨天我考校了默儿的学问,本来以为他在人家缙王府里不过是个侍读,学不到什么真才实学,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是博闻强记,四书五经俱是信手拈来,说得头头是道,叫我大吃一惊、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真是意想不到之喜啊。既如此,便叫默儿明年就去考童生去!”
当时贾敏也装出一副欣慰开怀的样子,陪着夫君呵呵呵笑了一阵子。
谁知林如海话锋一转,又说:“既如此,当下便是默儿的功课最为要紧了,可惜我每日公务缠身,只能在闲暇时提点一二,我琢磨着还是要给他选个学问好的西席,好生点拨点拨。”
贾敏便一下子提高了警惕,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果然,林如海接着便说:“玉儿的那个西席贾雨村往日是中过进士的,学问g底深厚,叫他来点拨默儿便足够了。”
贾敏手里的帕子一下子就攥紧了,嘴唇略有些抖,眼睛也有些发红,问道:“那玉儿呢?难道叫他们兄妹两个一起进学?”
林如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玉儿一个女孩儿家,况且又年幼,学了几本书已经尽够了,难不成还叫她也和默儿一样考举人考进士不成?再说,她身子弱,不如歇了功课,好生调养身子,昨儿晚饭时我看她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真是心疼。”
往日林如海为黛玉花大价钱聘请贾雨村来作启蒙时,贾敏还笑他小题大做,花冤枉钱,并不以黛玉学多少学问为念,毕竟女孩儿家,知书达理虽然重要,贞静女红还更要紧些,但是那时贾敏却是一阵阵心头发紧:现在是先生被抢跑了,以后又是什么?难不成黛玉的好东西都要叫那小崽子一样样搬走、夺光了不成?
贾敏实在忍不住,便口气生硬地回了林如海几句,言下便是不乐意的意思,林如海没想到她会这般,也不高兴了,于是,不欢而散,现在贾敏想起来还觉得x口发闷呢。
钱进家的摇头说:“大小姐想想,那庶出的少爷如今得姑爷的百般宠爱,饮食出行等一应都是有交代的。大小姐若是遽然动手的话,不仅不一定能得手不说,就算侥幸得手,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姑爷伤心之下岂有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而一旦暴露了,大小姐也决计讨不了好去。为了一个庶子,落得被休回母家的下场,岂不是得不偿失?”
贾敏目光微闪,迟疑着说:“那倒是,我也是虑及后果,才不敢轻举妄动,就等着母亲支招呢。”
钱进家的笑着说:“老太太的看法呢,这个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要落在一家之主林姑爷的身上。据老太太的谋划,姑爷当前是将那庶出的少爷宠爱得无以复加,所以,大小姐现在万万不可去‘老虎头上扪虱子’,而应该是在面上和和气气地对那小少爷,却在私底下暗暗运作,直到叫姑爷厌腻了那小少爷,才好弄后面的动作。”
贾敏蹙眉道:“简直是天方夜谭!老爷把那小崽子夸得跟一朵花似地,又是学问好,又是教养好,还心x宽大什么的,就没一处不好的!我看老爷倒是要越来越喜欢他,把我的玉儿都盖了过去了,又岂会厌腻?”
钱进家的说:“大小姐自幼聪慧,但在这人心上面,却还是不如老太太看得通透。男人家呢,自来是重视子嗣的,姑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是离散之后失而复得的,这会子当然是倍感珍惜,稀罕得不得了的,听说姑爷还把大管家都弄了来叫打理少爷的房屋饮食出行事宜什么的,可见是用了心的。可是,日子久了,男人家大多不耐俗务,兼之也看着习惯了,慢慢地就会疏忽,渐次不会去过问那小少爷每天和些什么人在一起,又或者房里有些什么人在伺候,到时候就好弄手脚了。再者,这少爷吧,现在看着是好,可是谁知道呢?十岁左右的年纪是最容易被人勾引着学坏,移了x情的。大小姐您说说,姑爷虽然当了多年的官儿,可是股子里还是文人习气,最重这个门楣家风的。若是小少爷往后沾染上富家子弟的恶习,每日斗**走狗、流连勾栏,您说姑爷还会将那小少爷捧得跟手心里的宝一般吗?”
贾敏听得微微点头,钱进家的又趁热打铁地说:“少爷变坏,姑爷可怪不着大小姐您。您虽然是他嫡母,负有教导之责,但是,听得人说那小少爷年少时曾经寄人篱外,没经过大的富贵,原有些眼皮子浅,如今这一下子掉到安乐窝里,到底把持不住了,也是常情。”
贾敏想了想,觉得有理,又问:“然后呢?”
钱进家的说:“若是姑爷认定那小少爷已经彻底蜕化成不学无术又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g本不堪承继林家之将来,对他的心就肯定会一点点冷下来,最后失望透顶。在那种情况下,若是小少爷突然出了什么事故死了,姑爷想必不会因为一个不肖之子的意外身亡而大生疑心吧?也许他只是叹息一声有如此逆子不如没有,便丢开手了吧?那样的话,大小姐不是轻轻松松地就蒙蔽了过去吗?”
贾敏不禁叫好,说:“确实,现在若是小崽子忽喇喇地死了,老爷绝对是要追查到底的,可是,若是老爷真的不在意那小崽子了,事情倒真是好办得多。做起来容易,事后也容易遮掩糊弄。只是……”计划很美好,实施起来难度不要太大啊。那小崽子又不是我屋里的小丫鬟,有那么听话,叫堕落就堕落?贾敏心想。
钱进家的看透了贾敏的心思,胖胖的脸上满是笑意,说:“只要大小姐觉得这事儿可行,老太太便有三条锦囊妙计。一计不成,还有一计,管叫那小崽子身败名裂,叫姑爷引为家门不幸。”
贾敏“哦”了一声,将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极其感兴趣的模样。
钱进家的便压低了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听得贾敏连连点头,道:“母亲不亏是智多星,办法真多!看来我的修为还差得远呢。”
20节礼
林府的后园子虽然不比缙王府的气象万千,却亦有一两处风景别致之所,譬如园子的东北角上有一个极大的池子,池边是嶙峋假山,池中则盛开着一池荷花,此时恰值花期,田田的荷叶就如同一个个巨大的翡翠碗儿一般托着上面粉色的、白色的、火红的荷花,摇曳生姿,叫林默不禁如古人一般吟咏出那著名的诗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林默这几日都不曾出门,乖乖地在家里温书,看得累了,便到这离他住的“小山居”颇近的荷花池边上来散散步,喂喂池子里的鱼儿,排解一下心情。
林默正出神呢,却见一个小丫鬟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默少爷,云罗姐姐说,太太那边叫您过去呢,说是京城的外祖的府里送了节礼来,也有指名给您的,让您自己去取了来。”
林默略略皱眉:贾敏这个女人真会作!贾府的人听说是昨天就到了林府,把送礼的东西都一一交割了清楚。她昨天不给我,今天早上我去给父母晨昏请安时也不给我,偏偏要在这大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叫我自己过去拿,不是故意折腾我是什么!
贾敏当着人对林默也是笑若春风地,可是,林默的芯子里面毕竟不是十岁的顽童,又加上这些年的见识,对她那些虚情假意的把戏不说是洞若观火吧,也是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对自己当下的处境有了清醒的认识。
林默认为,自己现在虽然得父亲的宠爱,俨然是这林府里老爷太太之下的“第三人”了,实际上呢,却是毫无g基,g本不能和在林府内经营了将近二十年的贾敏对抗,应该和历史上的著名老狐狸譬如袁世凯啦之类的学学,避其锋芒,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再说,和她一个内宅妇人对抗什么呢?把书读好了,到了科考的年龄,便离了家,出去干自己的事业去了。搞什么宅斗,不是拉低了自己的层次吗?林默甩了甩头发,不屑地想:贾敏筒子,你的战斗力很强我知道,可是用不用得着这么草木皆兵啊?我是真的不想和你争什么,我和你之间又不是真有什么不可化解的阶级矛盾,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不屑归不屑,林默到底不敢违抗母命,跟着那小丫鬟去了贾敏住的“枕霞居”。
到了贾敏日常起居的东耳房,见贾敏端端正正坐在一把楠木交椅上,似乎在品茶,林默便上前施了礼,说:“母亲唤了儿子来,可有何吩咐?”
因着没有旁人,贾敏也懒得装样子,端着一个白底绘着五彩鱼藻纹的瓷杯,轻轻拨动着茶叶,眼皮也不抬一下,冷漠地说:“老爷和你说了要聘西席辅导你举业的事情了吗?”
哦,林默想起来了,父亲那日考校了自己的功课之后喜气洋洋于腮,还提及要将黛玉的西席贾雨村弄来给他使,又说不一定,还要和贾敏商量了再说。这会子贾敏劈头就问这个,莫不是她不乐意?
其实,林默并不想要那个原著中臭名昭著的贾雨村给自己当业师,想着这人草菅人命,恩将仇报、坏事做绝就恶心得不行,相对于“智育”林默觉得“德育”也很重要啊有木有?再者,这贾雨村虽然这会子将狐狸尾巴藏得好好地,倒是学问极好,林黛玉蒙了他的指点,才锦心绣口,才思横溢。我要是把她的老师给抢跑了,那书中仙子一般的林妹妹还会有那么多诗情画意般的情感吗?会吗会吗?
综合上面所想,林默便开口说:“父亲只是略微和儿子提了一下,未下定论。儿子忖度着,君子不掠人之美,妹妹好容易才习惯了贾先生的传授,何必又换业师?又兼之妹妹乃是娇客,原该我多谦让着妹妹的,哪有叫妹妹事事迁就我的道理?倒叫儿子惶恐,不如另外给儿子延请业师,或者去外面的学堂进学也是可以的。”
贾敏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就谦让了,一席话也说得合情合理,颇为动听,倒是有些诧异,心头略略一松,便说:“你比妹妹大着三岁,原是该让着她些的好。”
林默作揖答:“是,谨遵母亲教诲。”
贾敏又想到这小崽子小小年纪,倒是好口齿好手段,不禁在心下暗暗警惕:现在有我在这里坐镇还不至于如何,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黛玉还不得给他欺负死了?
贾敏心里盘算着,嘴上却吩咐丫鬟将贾老太君准备好的那个锦盒拿了来,说:“这是你妹妹的外祖贾府那边回的节礼,也有你一份,就不知道合不合你用了。”
贾敏将“你妹妹的外祖”几个字咬得特别重,说完了,眼里还弯起了一点自傲的笑意,叫林默的心像是被黄蜂尾后针遽然扎了一下似地。
要知道,在前世里林默可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幺儿,除了有些不知道世道艰难的大少爷脾x之外,家世好相貌好学习好样样都好,算是天之骄子,转世之后呢,幼年受的磨难也好,在王府的寄人篱下也好,林默都可以咬咬牙、忍过去就算了,唯有回归林府之后的这出身问题叫他不得不芥蒂:在这个时空里,人们要侮辱一个男人,往往不是辱骂他的祖宗十八代,也不是将他家族里所有的女x都用生|殖|器意y一遍,而是换做这样一句话:“你个小妇养的!”就言简意赅,抵得过全部了。
简而言之,在这里,“小妇”也就是小妾养的儿子并不比现代的私生子的遭遇好多少。庶子,从表面上看仅仅代表着不是主母生的,而这一项却可以裂变为如下几点缺陷:没有母舅家的权势,没有好的教养,处处低人一等,将来娶妻出仕也要被人挑拣。说起来,现代社会拼爹,而古代社会,既拼爹也拼娘,没有好爹,朝中无人不好做官;没有托生到主母肚子里,连家产都分不到多少,随便就给人打发了去,更别说将来的仕途和娶妻了,嫡子和庶子的待遇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分。
林默运气不好,是个庶子,可是,运气也没差到极点,一来,林家家大业大,二来,林家居然就他一个独子,就算是庶出,也是宝贝蛋一般了。
可是,恼人的是,这个贾敏总要趁着林如海不在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用这个出身问题来敲打林默,冷嘲热讽他是从父亲的小妾的衣包里爬出来的,出身卑微。一次也就算了,几次三番地来逗弄,叫林默实在是忍无可忍。
林默再一见着那寒酸的节礼,又回味细思着贾敏刚才的一席话,心里越发恼怒:一套笔墨两本书,看成色也是极普通的,当是打发叫花子吗!这是在合着刚才的那话,嘲笑按着我的出身,只配使这些东西呢。我要就这么收了,还真当我是个软柿子好捏!哼,看来我之前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有些事情不是忍让就能一时风平浪静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若是不及时反击,这女人绝壁是步步进逼!
真忍不住想回她一句“谁稀罕你娘家那几样破玩意儿啊?”
可是,不能。
只是尖刻对骂的话,只能显得自己chu鄙不堪没有读书人的风度,那不是反而趁了她的心,更加叫她拿住短处,在人面前小题大做、抹黑自己了?
林默站直了身体,唇角微微弯着,露出一点兴味的笑容,说:“母亲这话可是说岔了?论理,妹妹的外祖可不就是我的外祖?既是长辈所赐,默儿自是恭顺领用,又岂敢挑剔合用不合用?”
贾敏一时语塞。她本来是想标榜一下娘家的势力威风,可是,却没有细思这话里的漏洞,按着当下冠冕堂皇的说法,嫡母即是庶子的正牌母亲,嫡母的娘家人也可以看作是庶子的舅家。
林默看着她略略迟滞的表情,故作天真地说:“莫不是母亲要刻意提醒默儿不是您亲生的?”
贾敏心里一百个想恶狠狠地回答他“是”,嘴上却哪里敢说?这话要是给小崽子学说到林如海耳内,是绝对要挨一顿斥责的。嫡出庶出,只能在心里嘀咕,说出来,就是没规矩,失了当家主母的气度。
贾敏只好说:“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又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领了东西就出去玩吧,我倒是乏了,想歇息一会。”
这小崽子越来越不好对付了,伤脑筋啊,快走快走,好走不送!
林默叫那跟着来的小丫鬟捧着那书和文房四宝,自己空着手往“小山居”回去,虽然刚才在口齿上扳回一局,细想着却着实叫人生气。路过荷花池的时候,林默很想把这侮辱人的节礼丢到水里去,只是顾忌着会落人口实,只好忍着,不过,就这样忍气吞声地拿回去,却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的。
林默忽然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便故意问那小丫头说:“哎,我昨天仿佛听见谁在说,那花厅里的一张大理石的圆桌子有些不平,累得你们吃饭都不安生,是不是?”
小丫鬟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啊,没觉得不平啊。”
林默笃定地说:“有。你这个傻丫头,就是诸事都不往心里去。”
小丫鬟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着说:“婢子是没留意,少爷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今天上午碧鸢姐姐在那桌子上描花样子的时候是有些摇晃。”
林默这才满意地一笑,说:“可怎么办呢?说起来,你们都是太太屋里拨过来的,爷是该多体恤体恤。哎,有了,不如就将这书和这砚台什么的赏你们垫桌子脚吧,毛笔就拿去描花样子什么的倒是不错,我昨儿看见碧鸢手里拿着描花样子的笔都是秃了头的。”
小丫鬟自是感激不尽,又说:“可不是吗?碧鸢姐姐昨儿还在抱怨呢。”
碧鸢昨儿说的话小丫鬟可不敢全说,都是抱怨在这“小山居”里要什么没什么,跟错了主子也连带着受累什么的。
回了小山居,林默便命那小丫鬟将那一堆烦心的东西拿走了,自己正说去亭子那边吹吹风呢,却听见两个小丫鬟在墙角处嘀咕,因为林默脚步轻,她们竟然没有察觉,兀自说个不住。
“那贾府好阔的手面!说是服侍太太、小姐的丫鬟婆子们都有打赏呢,还有各式各样的粽子吃!”
“那算什么?说是贾府那老太太送了小姐好多东西,珠宝首饰,还有绫罗绸缎堆了满满一床,就连糊窗子的纱都送了好几匹。啧啧,上好的纱,不拿来做衣服穿,却往窗子上贴,真够阔气的!”
“就是就是,偏偏咱们这里,死气沉沉,啥也没有!”
“那有什么办法?说到底,少爷名称上尊贵,到底不是太太生的,能比吗?”
林默咳嗽了一声。
那两个在背后说小话的小丫鬟见是少爷,马上吓得魂不附体,都不要林默发话,自己就跪下求饶,流着眼泪说:“少爷,奴婢们知错了,以后再不敢躲着主子打嘴犯舌了!”
林默有些头大,被贾敏还有她身后撑腰的贾府落了面子,连小丫鬟都在背后嘀嘀咕咕,真真叫人上火,可是,就算是对这几个小丫鬟又打又骂地,到底是“治标不治本”,要想个什么办法,叫众人都心服口服才好。要知道,贾敏在林府人的面前叫我难堪是刻意为之的行为,光是堵着众人的嘴巴总归不是好办法,还是要想着法子回应反击为上策。
恰在此时,又有一个丫鬟飞奔而至,说:“少爷,您可叫我好找啊。老爷回来了,在外书房,这会子叫您去呢。说是还有王府来的客人,还带了好些礼物,说是王爷和世子指名送给您的。”
哦?被贾敏排挤得略有些沮丧的林默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有些人,名义上是亲人,却是处处刁难,有些人,非亲非故,关心备至之下,却胜过亲朋。
21赠物
林默赶到外书房,先给父亲行了礼,才瞧见缙王府派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爽和陆遥两个。
张爽身高魁梧,年纪二十五六,浓眉阔口,相貌英武。他是世子淳于钊身边的一等侍卫,武功高强,沉默寡言却心地极好,当日淳于钊缠着他要他闲暇教授武功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因为淳于钊和林默的身份不同而在传授上有什么私心,依旧是一体对待,只是林默g骨不宜于习武,只学了几个唬人的招式而已。另一人陆遥也是一等侍卫,不论长相还是x格都和张爽正好相反,眉清目秀,唇薄眼细,快人快语。
往日在缙王府的时候,林默与这二人是极熟的,此时,阔别两月余再聚首,林默见着这二人自是倍觉亲切,眉眼间都扬起暖心的笑意,说:“张大哥陆大哥这一向可好?”
张爽的一张面瘫脸上此时才露出微微一点笑意,正想说个什么,又被陆遥抢过话头,说:“咱二人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劳小公子还惦记着。倒是我们世子爷,自从小公子走后,没了伴儿了,就有些闷闷不乐的,这不,正赶上您们府上送了许多端午节的节礼过来,王爷和王妃都说府上太客气了,也叫人押送了回礼过来呢,世子爷也说是有许多东西是专门留下要送给您的,怕旁的人不知道轻重,混弄坏了,我们两个就随着过来了,也顺道儿看看这苏杭的风物。”
陆遥和张爽还是依着往日在王府一般称呼林默为“小公子”而不是“林公子”,听起来亲切如昨。
这么说,这两位大哥倒是专门为了给我送东西才来的?林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要知道这两人都是世子的心腹,别看只是个侍卫,却都是有品阶的,说起来比自己这个连秀才都还没来得及去考的白身的身份还高呢,却丢下差事、不辞劳苦地跑了来给自己送东西!想来也是世子的主意,林默想到淳于钊,便觉得心头一阵温暖。
林如海知道这两人是缙王世子身边的一等侍卫后,也十分客气,还邀请他们去林府暂住几日,并设宴接风洗尘之类的云云,又是陆遥回答说:“谢林大人美意,卑职们却还有事务要办,而且,咱们缙王府在此地也置办有产业,倒是不缺地方歇息,就不在贵府上叨扰了。”
说着,陆遥就用手肘撞了撞张爽示意赶紧交代差事,张爽便从衣袖内m出一个纸折子,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林如海。
原来是王府的礼单子。
林如海送了一份大礼给缙王府,想来缙王也会小小地回馈一下。
可是,当林如海打开来,一看名目,却顿时倒吸一口气,忙说:“这怎么敢当?别是王爷弄错了吧?”
原来,这次林如海花了三万两银子给缙王府送节礼,算是非常恭敬而慎重,没想到缙王的回礼却更加丰厚,据林如海chu略一看,至少值五万两银子,顿时惶恐不已。
张爽陆遥两人说:“应该不会错的。都是王妃问过王爷的意思之后,亲自拟定的礼单子,一样一样对照着装车的,怎么会弄错?再者,既然是王爷王妃的意思,卑职们不敢相询,只管押送过来,其他便一概不知了。”
说起来,缙王收到林府先遣人送来的贵重节礼后,感其美意,就想顺水推舟和林府结交。在缙王看来,林如海做着两淮盐课,正三品的官衔,十足十的肥差,虽然是在京城之外的权利外围打转,但是,林如海能在这个关卡一般的位置坐这么久,就算不是简在帝心的要害人物,却算得是稳坐两朝的元老,自有过人之处。再说林如海还不到五旬,说不准什么时候圣旨一诏就回帝京任职了,没准还能爬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届时也算是个助力。
此外,缙王之所以投桃报李,回赠林府以价值更高的节礼,还有一层意思,却是为后代打算。缙王一来是看好林默的前程,二来则是看在世子淳于钊的份上。在缙王看来,淳于钊现在十二岁,已经到了可以开始树立自己的威信的时候了。作为未来的一方诸侯,除了兵强马壮之外,还应该广收人心。就像刘备一般,虽然各方面实力不如人,但是有个天下读书人为其传扬的“仁义”的美名,最后居然也能和曹c孙权抗衡,三国鼎立。而林默呢,三岁看老,缙王早就看出他才思敏捷、心机细致,又加之打小和淳于钊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早就在心里盘算着此人将来堪为淳于钊的谋臣。现在林默回归了林府,摇身一变成为前科探花郎林如海的儿子,更是前程看涨,江淮之地,历来是才子辈出,林默是个中佼佼者,又借其父之威望,将来或许会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儒林领袖人物。由林默去帮着淳于钊广结天下儒林之心正是再好不过,等儿子将来坐稳江山,也好有个左膀右臂。(缙王原没想到默哥儿最后做了他的儿媳妇啊啊啊)
所以,缙王府送来的节礼,大多是些绫罗绸缎、宝石明珠、珍贵药材之类的,俱都是极其j致华美或是珍贵难得的,其中,指名给林默又比给别人的多得多,加上淳于钊指定只给林默一个人的,于是光是林默的就足足装了一辆大车。
张爽陆遥交接完了差事,林如海正说要款留他们一起用晚饭接风洗尘呢,外面却有人来报,说是知府大人来了。
林如海想着这二人虽然只是身居从六品的王府侍卫,但是缙王府是当朝第一王府,就是侍卫也比别处不同,倒是不可怠慢,正沉吟着是出去接待知府大人还是要他改日再来的时候,这一次却是言语一贯简短的张爽恰到好处地开口对说:“林大人有事务只管去忙,卑职们和小公子叙叙旧便好。”
林默原是见过扬州知府吴志章两次,知道他来倒不一定是为了公务,也许是找父亲清谈或是喝酒聊天也未可定,但是吴大人到底是和父亲官职差不多的僚人同道,便催着父亲说:“父亲快去吧,别叫吴世伯等急了。这里有我陪着两位大哥便好。”
林如海想着林默虽然年纪小,待客处事却十分老道,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而且这两人看起来和林默亲厚,说不准自己走开了,他们还自在些,便客套地叮嘱了林默几句,交代林默一定要留饭款待之类的云云,便朝着张爽陆遥两人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拱拱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