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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多情总为无情恼
许平君从骊山回长安后,先直奔霍府。
霍府的人看见皇后娘娘突然驾临,乱成了一团。许平君未等他们通传,就闯进了霍光住处。霍光仍在卧榻养病,见到许平君,立即要起来跪迎。许平君几步走到他榻前,阻止了他起身。一旁的丫头赶忙搬了个坐榻过来,请皇后坐。
霍大人可听闻了孟大人的事情
霍光看了眼屋中的丫头,丫头们都退出了屋子。
霍光叹道:已经听闻,天妒英才,实在令人伤痛。
云歌独自闯入深山去寻孟大人了。
霍光这才真的动容:什么这么大的雪孤身入山她不要命了吗
这是云歌拜托本宫带的话,本宫已经带到。许平君说完,立即起身离开了霍府。
霍光靠在榻上,闭目沉思。半晌后轻叹了口气,命人叫霍禹、霍山和霍云来见他。
禹儿,你们三人一同去向皇上上疏,就说:突闻女婿噩耗,又闻女儿踪迹不明,老父伤痛欲绝,病势加重。身为人子,理尽孝道,为宽父心,特奏请皇上准臣等人山寻妹。皇上若推辞,你们就跪着等他答应。
霍云不太愿意地说:之前对孟珏退让是因为不想他完全站到皇上一边,可皇上毕竟年轻,急怒下乱了方寸,竟开始自毁长城,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啊我们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不是更好
霍山也满脸的不情愿:云歌这丫头偷了我的令牌,我还没找她算账呢还要为她跪我不去她又不是真正的霍家人。
你霍光咳嗽起来,霍禹忙去帮父亲顺气:爹,放心吧儿子和弟弟们立即进宫求见皇上。爹安心养病,云歌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了,我们三个一起去,皇上不敢不答应的。
霍光颔了下首,霍禹三人正要出门,门外响起霍成君的声音。
不许去
她走到霍光榻前跪下,霍光忙要闪避:成君,你如今怎可跪我又对霍禹他们说,快扶你们妹妹起来。
霍成君跪着不肯起来:云歌和我,爹爹只能选择一个。爹若救她,从此后就只当没生过我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语气铿然,屋里的人都被唬得愣住。
霍光伤怒交加,猛烈地咳嗽起来,霍禹急得直叫:妹妹
霍成君却还是跪着一动不动。
霍光抚着胸说:他们不知道云歌的身份,你可是知道的,你就一点不念血缘亲情吗
云歌她念过吗明知道许平君和我不能共容,她却事事维护许平君明知道太子之位对我们家事关重大,她却处处保护刘夷明知道皇上是我的夫君,她却与皇上做出苟且之事明知道刘贺与我们家有怨,她却盗令牌放人这次她敢盗令牌救人,下次她又会做什么爹爹不必再劝,我意已决,从今往后,霍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霍光盯着女儿,眼中隐有慑人的寒芒。霍禹三人吓得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霍成君却昂着头,毫不退让地看着父亲。
半晌后,霍光朝霍成君笑着点头:我老了,而你们都长大了。转了个身,面朝墙壁躺下,你们都出去吧语声好似突然间苍老了十年。
霍成君磕头:谢谢爹爹,女儿回宫了。
几人走出屋子后,霍山笑着问霍成君:云歌究竟是什么人不会是叔叔在外面的私生女儿吧
霍成君笑吟吟地说:二哥倒挺能猜的。管她什么人呢反正从今天起,她和我们再无半点关系。
霍山点着头,连连称好。
霍禹冷着脸说:娘娘,臣就送到此处,先行告退。
霍成君委屈地叫:大哥,云歌和我们结怨已深,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也帮着她吗
云歌的生死,我不关心,可父亲卧病在榻,身为人子,你刚才做的,过了
霍禹大步流星地离去。霍成君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突然扭头,快步跑出了霍府。
刚出霍府就有人迎上来,她一边上马车,一边问:皇上知道云歌闯山了吗
刚知道。
霍成君身子一滞,屏着呼吸,幽幽地问:皇上什么反应
皇上十分惋惜,感叹孟大人夫妇伉俪情深,加派了兵力,希望还来得及搜救到孟夫人。
霍成君长长地出了口气,全身轻快地坐进了马车,舒畅地笑起来。看来刘询这次动了真怒,杀心坚定,云歌也必死无疑了。
许平君回宫后,立即命人准备香汤沐浴,传来宫里手最巧的老宫女,帮她梳起最妩媚的发髻,又让宫女们把所有衣裙拿出来,挑出最娇俏的。装扮妥当后,所有宫女都称赞皇后姿容明丽。
镜中陌生的自己,原来也是妩媚娇俏的。
那个人是她的夫,她以为他要的是相濡以沫。从未想到,有一日她也会成为以色事人者。
窈窕的身影穿行过漫天风雪,飞扬的裙带勾舞着迷离冶艳。
刘询抬头的一瞬,只觉得素白的天地顿成了落日时的纸醉金迷。明媚艳丽,令人不能移目,可心里却莫名地骤然一痛,未及深思,柔软的身体仿似怕冷一般缩到了他怀里:皇上可受惊了
仍带着沐浴后的清新,他不禁将头埋在她的脖子间深深嗅着,她畏痒地笑躲着。他因生病已禁房事多日,不觉情动,猛地抱起了她向内殿行去。
鲛绡帐里春风渡,鸳鸯枕上红泪湿。
他热情似火、轻怜蜜爱;她曲意承欢、婉转迎合。
她将他心内的空洞填满,他却让她的心慢慢裂开。
云雨缓收,风流犹存。
她在他怀里软语细声,过往的点滴趣事让他笑声阵阵。笑声表达着他的欢愉。
当云歌二字时不时融在往事中时,他仍在笑,可笑声已成了掩饰情绪的手段。
许平君含泪央求:皇上派的人应该妥当,可臣妾实在放心不下云歌,求皇上派隽不疑大人负责此事。
刘询凝视着她,笑起来,起身穿好衣服,欲离开。许平君抓住了他的衣袍,跌跌撞撞地跪在他的脚下:皇上,臣妾求您臣妾求您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派隽不疑去搜救。
看着她陌生的妩媚俏丽,刘询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突然迸发。事不过二云歌愚他一次,连她也敢再来愚弄他
你是为云歌而求还是为孟珏所求
臣妾臣妾同求。
刘询脚下使力,踢开了她的手,讥嘲道:孟珏和你还真是好搭档。
许平君愕然不解,心中却又迷迷蒙蒙地腾起了凉意。她爬了几步,又拽住了刘询的衣袍:孟珏与臣妾是好朋友,孟珏自和皇上结识,一直视皇上为友,他为虎儿所做的一切,皇上也看在眼里,求皇上开恩
刘询冷笑着说:朕看在眼里的事情很多,你不必担心朕已昏庸你以为我不知道孟珏在背后捣的鬼吗他将我害进大牢,差点取了我的性命,还假模假样地对我施恩。还有,你的未婚夫婿欧侯是如何死的你要不要朕传仵作当你面再验一次尸
她仰头盯着他,在他冷厉的视线中,她的脸色渐渐苍白:他他他是被我我克死的。
刘询大笑起来:他倒也的确算是被你克死的,他不该痴心妄想要娶你,否则也不会因毒暴毙。
许平君身子簌簌直抖,紧抓着他的衣袍,如抓着最后的浮木:他他是中毒而亡
刘询微笑着说:此事你比谁都清楚,你不是不想嫁他吗还要问朕
她的手从他的袍上滑落,身子抖得越来越急,瑟瑟地缩成一团。
刘询眼中有恨意:朕一直以为你良善直爽,不管你有多少不好,只这一点,就值得我敬你护你,可你你毒杀未婚夫婿在前,计谋婚事在后。他弯下身子,拎着她问,张贺为何突然间要来给我说亲我以为的天作姻缘只不过是你的有意谋划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可以任你摆弄于股掌刘贺的事情,你有没有参与我虽然知道了你之前的事情,但想着你毕竟对朕刘询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越掐越紧,好似要把许平君的胳膊掐断了一般,朕也就不与你计较了可你竟敢你倒是真帮孟珏,为了孟珏连朕都出卖
许平君泣不成声,身子直往地上软。
刘询扔开了她,她就如一截枯木,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刘询一甩衣袖,转身出了殿门,七喜匆匆迎上来:皇上去
摆驾昭阳殿
是
不一会儿,宣室殿似已再无他人。宽广幽深的大殿内,只有一个女子趴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间或传来几声哀泣。
何小七轻轻走到殿门口,看着里面的女子,眼中隐有泪光。
他走到她身边跪下,将件斗篷盖在了她身上,扶着她起来:许姐姐,不要哭了,皇上他已经走了,你的眼泪伤的只是自己。
许平君看着他摇头,眼泪仍在疾落:你现在可愿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宦官了吗
何小七没有忍住,眼中的泪滚了下来,他用袖子一把抹去。
黑子哥他们已经都死了,我若不进来,迟早也到了这里,无妻无子,身家性命全系在皇上身上,皇上也就不怕我能生出什么事来。
许平君嘴圆张,眼中全是惊恐的不能相信。
皇上是皇上,他姓刘名询,不是我们的大哥,也不会是姐姐认识的病已。
许平君眼中的不能相信渐渐地变成了认命的相信,她木然地站起来,走到镜前坐下,慢慢地梳理着发髻,慢慢地整理着衣裙。
小七,霍光有派人来求见过皇上吗
没有。
她眼中有了然的绝望,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抿唇笑起来。
小七,你知道吗云歌对我极好,她处处都让着我、护着我。其实她对病已也有过心思的,可因为我,她就退让了。我们被燕王抓住时,她让我先逃,为了护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引开杀手。可我对她并不好,我明知道她对病已的心思,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她为孟珏伤心时,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刻,我却因为一点私心,让她独自一人离开长安,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何小七劝道:只要是人,谁没个私心呢云歌她也不见得对姐姐就没私心。
我知道你们都以为她和刘询在偷情。许平君微笑着说,可我知道她不会,这世上我也许不信自己的夫君,但我信她。
何小七愕然,傻傻地看着许平君。
自她和我相识,每一次有了危险,她最先考虑的是我,每一次我面临困局,也是她伸手相助,虽然她叫我姐姐,其实她才像姐姐,一直照顾着我。这一次我也终于可以有个姐姐的样子了。小七,我能拜托你件事情吗
昔日故人均已凋零,只余你我,姐姐说吧
许平君轻声叮嘱完,何小七震惊地问:姐姐,你确定
我确定
好
许平君见他答应了,向殿外走去。
何小七看到她去的方向,忙追出来,问道:娘娘不回椒房殿吗
我去昭阳殿,一切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许平君行到昭阳殿外,正对着殿门,跪了下来。殿内立即响起嘈杂声,霍成君和刘询已经歇息,听到动静,她不悦地问:怎么回事
服侍她的夏嬷嬷在帘帐外回禀道:皇后娘娘面朝殿门,跪在了雪地里。
霍成君呀的一声,从刘询怀里坐了起来:赶快准备衣装,本宫去
刘询将她拽回了怀中:睡觉的时候就睡觉,有人喜欢跪就让她跪着好了。
听到刘询的话,众人心里都有了底,全安静了下来。该守夜的守夜,该睡觉的睡觉。
霍成君婉转一笑,似含着醋意地说:臣妾这不是怕皇上回头气消了又心疼嘛
刘询笑着去搂她的腰:你明知道朕的心都在你这里,还吃这些没名堂的醋。一曲折腰让朕早为你折腰
霍成君闭上了眼睛,靠在刘询肩头,轻声娇笑着,心却不知道怎么就飞了出去。冷雪寒林、悬崖峭壁,只觉得茫茫然,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刘询面上好似一点不在乎,可胸中却怒火中烧。怀中的温香软玉、浅吟娇啼竞只是让他的心越发的空落。
簌簌的雪花不大不小地飘着。
昭阳殿外的屋檐下挂了一溜的灯笼,光线投在飞舞的雪花上,映得那雪晶莹剔透,衬着黑夜的底色。光影勾勒出的样子就如一个个冰晶琉璃,一溜看去,随着屋檐的高低起伏,就如一粒粒琉璃参差不齐地飘浮在半空。
许平君仰头呆呆地望着昭阳殿,眼中不禁又浮出了泪光。即使这般的美景,他都不会陪她一起欣赏了,纵有良辰美景又如何
前尘往事断断续续地从脑中闪过,只觉得天地虽大,余生却已了无去处。欧侯的死,她能全怪孟珏吗那般的巧合,她却简单地相信是自己命硬,心底深处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不肯去面对心底的阴暗。忽然想起张神仙给她算命时说过的话,天地造化,饮啄间自有前缘,只觉意味深长,慢慢细品后,一个刹那,若醍醐灌顶,心竟通透了。
若不是深夜,若不是下雪,若不是恰好跪在这里,哪里就能看到这般美丽的景致呢
若不是当年自己强行掬水,何来今日雪地下跪她今日所遭受的苦楚,比起她害死欧侯的罪孽又算得了什么她在当日费尽心机想嫁给刘病已时就已经种下了今日的果。
人生得失看似随机,其实都是自己一手造成。与其为昨日的因自惩,不如为来日的果修行。
许平君微微地笑着,从头上拔下簪子,以簪为笔,以雪地为帛,将眼前所看到的雪殿夜灯图勾描出来。一边画,一边凝神想着该做一首什么样的诗才能配得上这如梦如幻景。
清早。
刘询起身去上朝时,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神情哀伤凄楚、祈求他回心转意的人,不料眼前的女子淡然平静,见到他时,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叩首。她的姿势卑微谦恭,可他觉得她就如她肩头的落雪一般清冷干净。
他心中只觉烦躁,微笑着,匆匆而去,任她继续跪着。
他离开不久,刘夷披着个小黑貂斗篷跑来,站到母亲身前,替母亲把头顶和身上的落雪一点点拍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直咬着唇,不肯哭出来。
娘,你冷吗
许平君微笑着摇摇头。
姑姑能把师傅找回来吗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许平君想了会儿说:娘很想和你说可以,但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娘不想哄你,娘不知道。
刘奭在她面前默默地站了会儿:娘,我去了。
好。
刘奭咚咚地跑进了昭阳殿。霍成君见到他,立即命人给他宽衣、拿手炉、倒茶、拿点心,使唤得一群宫女围着刘奭团团转。
殿下怎么突然有空了霍成君的目光里面有狐疑。
刘奭摇着霍成君的胳膊:娘娘,您一直很疼虎儿,虎儿求您救救母后。母后再跪下去,会得病的。
霍成君释然地笑起来,一面拿起个橘子剥给他吃,一面说:你父皇正在气头上,等气过了,我们就去说几句软话,你父皇肯定会原谅皇后娘娘。
刘奭吞下口中的橘子后,担心地问:真的吗
当然
他放下心来,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随手抓起碟子里的糕点吃起来。霍成君端了碗热奶给他:慢点吃早上没有吃早饭吗
刘奭点点头:我一起来就听说母后跪在雪地里,立即跑过来看。
霍成君笑问:你母后怎么肯让你来找我
母后母后刘爽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话,好一会儿后才说,儿臣自己来的,儿臣知道父皇宠爱娘娘,娘娘说的话,父皇应该会听。
霍成君看到他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若我将来的孩子有殿下一半孝顺,我就心满意足了。
刘奭立即说:会的,弟弟一定会的。
老人都说小孩子说的话准,霍成君开心地笑起来:殿下觉得我会有儿子
嗯刘夷很用力地点头。
霍成君又喂了他瓣橘子:等你父皇散朝后,我就去帮你母后求情。
刘奭给霍成君行礼谢恩后,高高兴兴地去了。
朝堂上,几个大臣向刘询禀奏民生经济状况。
刘询越听越怒:什么叫粮价飞涨今年不是个丰收年吗一斤炭火要一百钱那是炭火还是金子
大臣哆哆嗦嗦地只知道点头:是,是,皇上说的是长安城内不要说一般人家,就是臣等都不敢随意用炭,为了节省炭,臣家里已经全把小厨房撤掉了,只用大厨房。
刘询气得直想让他滚,强忍着,命他退下:隽不疑,你说说,怎么回事
今年是丰收年,即使因为这几天大雪成灾,运输不便,导致粮价上涨,但也没道理疯涨。据臣观察,除了粮食、炭火,还有药材、丝绸在涨,只不过这两样东西一时半会儿感觉不到而已。
刘询点头,没有生病的人不会去关心药价,也没有人天天去做新衣服。
这些东西彼此影响,继续涨下去,只怕会引起民间恐慌,民众会抢购囤积,一旦发生抢购,物价就会被推得更高。最后的局面就是,不需要粮食和炭火的人库存充足,而真正需要的人购买不起。根据司天监的预测,今年冬天会大冻,若粮食和炭火不足,就会出现冻死和饿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