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询只觉得脑疼欲裂: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你没说完的话朕也知道,若冻死、饿死的人多了,民间就会有怨言,怪朕昏庸无能。朕想知道的就是为什么好端端的物价会飞涨
既然粮食本来充足,臣的推断应该是有人操纵市场,想从中渔利。
大殿内哗的一声炸开,嗡嗡声不绝。
杜延年反驳说:商人为了利益,囤货抬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可这次是整个汉朝疆域内的粮食都在涨,还有炭火、药材、丝绸,哪个商人有这么大的能耐
田广明讥笑道:隽大人以为这事我们没想过吗我们正是仔细考虑了才不会胡言乱语,故作惊人之语。难道全汉朝的商人都联合起来了那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还要什么jūn_duì
刘询喝道:都闭嘴。隽不疑,你继续说。
臣想过,并不需要所有商人联合起来。人都有从众心理,就如抢购,并不是抢购者真需要,只不过看别人买了,他就也去买。此理放在商人身上也行得通,只要业内的一两个大商家开始囤货抬价,清醒的商人为了追逐利益,自然会先握紧手中的货品,相机而动,众多的小商人则是看大商家都如此做,便会自然而然地跟随。
如果朕下令发放赈灾粮,可会把粮价压下去
那要看皇上有多少赈灾粮,而那些大商家有多少资金。如果他们能把皇上发放的赈灾粮通通吸纳,皇上的政令只怕于事无补,反倒会引发潜藏的危机。
刘询颔首,隽不疑已经点到了他的犹豫之处。边疆不稳,粮草若不充足,危机更大。他一筹莫展中,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突然浮现在脑海里。他曾派人跟踪孟珏很长一段时间,暗探的回复常常是孟珏又去逛街、转商铺了,什么都没买,就是问价钱,和卖货的人、买货的人聊天。他一直以为孟珏是故作闲适姿态,这一瞬,他却悟出了商铺、价格、买卖的重要。
孟珏
朝臣们看皇上突然脸色铁青,眼神凌厉,都吓得跪倒在地。大殿里立即变得宁静无比。
众人提心吊胆,大气都不敢喘,这时外面却传来吵闹声。
皇上,皇上,奴才要见皇上。
宦官闹着要见驾,侍卫们却挡着不肯放行。
刘询大怒:拖下去,裸身鞭笞
侍卫们立即拖着富裕离开,富裕挣扎着大叫:皇上,太子殿下突然昏迷皇上
刘询跳了起来,几步就冲出了大殿:你说什么
富裕连滚带爬地跪到刘询身前,哭着说:皇上,太子殿下突然昏迷,怎么叫都叫不醒
刘询未等他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向椒房殿赶去。
七喜赶着说:传李太医、吴太医火速进宫
太傅刚去,太子就病大殿内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敢说话,都屏着呼吸,低着头,悄悄地往外退。
椒房殿内,宦官、宫女黑压压跪了一地。
刘夷安静地躺在榻上,脸色乌青,小手紧紧地蜷成一团。
刘询大恸,厉声问:从昨天到今天照顾太子的都是谁
两个宫女和两个宦官从人群中爬了出来,身子抖得就要软在地上,上下牙齿打着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太医大步跑着进来,刘询顾不上审讯,赶忙让开。
太医诊了下脉,又用银针探了穴位,两人暗暗交换了个眼色,彼此意见一致。一个人哆嗦着声音禀奏道:应该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许平君被两个宦官搀扶着刚刚赶到,看到儿子的样子,再听到太医的话,身子一软,就往地上栽去。一个太医又忙去探看皇后。
刘询的脸色反倒正常起来,异常平静地问:太子的病能治好吗
跪在地上的太医正好能看到刘询的手,刘询的双手一直在颤,太医的身体也跟着颤起来:臣臣尽力
刘询微笑着说:你最好尽力。
太医爬到刘奭身旁,再次搭脉。手却抖得不成样子,一口一口地大喘着气。
正在查看皇后的太医小声地说:张太医对疑难杂症独有心得。
刘弗陵在位时,张太医在太医院位列第一。刘询登基后,似不喜欢张太医,一贬再贬,如今人虽还在太医院,却只是个负责研磨药材的杂工。
刘询立即说:传他来。
不一会儿,张太医就赶到,他查探完病情后,思量了一瞬,问:可有绿豆汤
一个宦官忙回道:有有
立即去抬一大锅来,掰开殿下的嘴,灌绿豆汤,越多越好。
一群没了主见的人都有了主心骨,各就各位地忙碌起来。
刘询的心稍宽,语声反倒虚弱下来:病可以治吗
张太医恭敬地说:幸亏太子殿下吃得不多,又发现及时,病情未恶化。先灌些绿豆汤,再吃些药,休养一段日子,应该就能大好。
刘询一直紧绷的身子突然松懈了,几近失力地靠着坐榻。一会儿后,又突然站了起来,对七喜吩咐:将椒房殿的所有人和御厨都押到刑房,朕亲自监审。
审问了一整日,一个个拿口供,大刑加身,仍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刘询冷笑:他们都无辜,难不成毒是太子自己吃下去的
七喜正准备动用酷刑,富裕突然想起一事:今天早上太子殿下起身后,奴才正要服侍太子用膳,殿下突然听闻皇后娘娘跪在昭阳殿外,立即闹着要去,奴才自然不敢让殿下去,不想殿下把奴才几个支开,等奴才们回来时,已经不见殿下踪影。奴才们立即分头去寻,看到殿下从昭阳殿出来,手里好似还拿着瓣橘子富裕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没了。
刘询一动不动地坐着,只脸色越来越青。半晌后,他问:这件事情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富裕摇头:只奴才知道。
刘询又静静坐了会儿,站了起来,一句话未说地走出了屋子。
因为宫女、宦官都被拘押了起来,椒房殿内异常冷清。
大概怕惊扰儿子睡梦,许平君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灯下,她坐在榻侧,一边绣花,一边守着儿子。
刘询站在窗外,呆呆看了许久,只觉得慌乱了一天的心突然就安宁了下来。
他举步人殿:醒了吗
许平君立即跪下,恭敬地说:还没,不过张太医说毒已经解了,应该随时会醒。
刘询忽然心头莫名的烦躁,冷声说:你这个娘做得可真是称职
许平君的脸色苍白,不停地磕着头说:臣妾罪该万死。
刘询只觉厌恶,斥道:出去
许平君忙躬着身子退出了大殿。
刘询坐在儿子身旁,轻轻抚着儿子的脸,小声说:你要吓死爹吗等你醒来,不打你一顿板子,你记不住教训。下次再敢乱吃,就吊起来打。
刘夷迷迷糊糊地刚醒来,就听到父皇说要吊起来打,吓得差点哭出来:父皇,儿臣儿臣知错
刘询拧着他的脸蛋问:混小子,你好好的早饭不吃,为什么要跑去昭阳殿
儿臣儿臣请娘娘给母后求情。
你不来求我,反跑去求她
儿臣儿臣他们都说父皇最宠娘娘。
刘询气笑:他们说的你就全信
可儿臣看父皇若不在宣室殿歇息,就去昭阳殿,父皇定是常常想念娘娘的。
刘询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得苦笑着说:将来有一日,等你做皇上时,也许你就会明白。不过,你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因为爹会帮你把这样的人都清除了。
刘夷似明白非明白地轻轻哦了一声。
刘询舍不得离开,东拉西扯地问着刘奭话。功课做得如何了,平日间都吃些什么,身边使唤的人可都喜欢,有谁对他不好了,刘奭零零碎碎地回答着。不知怎么的,说起了张良人,刘奭不解地问为何最近一直看不到她,张娘娘性子活泼,最近却一直待在殿里不出来,和她交情很好的公孙娘娘怎么也不去找她玩了。
刘询诧异:你怎么知道公孙长使和张良人关系亲密
刘爽笑讲着他在御花园中的经历,刘询的脸色渐渐阴沉。
霍婕好到了多久,张良人和公孙长使到的
刘奭想了想说:一小会儿,儿臣刚和娘娘没说几句话,张娘娘她们就来了。
霍婕妤命你吃点心,你怎么没吃
儿臣听公孙娘娘说她肚子里面住着个小妹妹,觉得很好玩,就光顾着看她吃了,后来正要吃时,先生突然冒出来,斥骂了我一通,带着我就要离开。估计娘娘看先生生气了,不好再留我吃东西玩,就让我们走了。先生后来罚我抄书,警告我不许乱吃零嘴,还说君子远妇人,让我不要去找娘娘她们玩,应该多读书,多去父皇身边学习。
刘询眼中情绪复杂,脸色越发阴沉。
刘奭低着头,怯怯地说:先生他十分严格,儿臣平日里挺不想见他,可没了他,儿臣又总觉得心里不安稳。什么事情都没有个人给我拿主意。今日早上,我看到母后那样,着急得没有办法才去求娘娘的,儿臣下次再不敢了。父皇,还没有寻到先生吗您再多派些人去寻,好不好
刘询站起来,打算离开:你好好休息,这两日的功课可以先放一放。
嗯,多谢父皇。
刘询弯着身,把刘爽的胳膊放进被子,把被角仔细掖好,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身要走。
爹刘夷突然叫。
刘询回头:怎么了
刘奭看着他发呆,一会儿后说:爹,外面黑,雪又滑,你小心点。
刘询眼中的阴郁一刹那就淡了,笑着说:知道了。你以为爹是你吗睡吧明天爹再来看你。
刘询出殿门时,视线四处一扫,看见个人影缩在暗处,似等他离开后才敢进去。他冷声说:以后看紧点,若再有差错,朕第一个降罪的就是你。
人影跪在了地上。
他一甩袖子,出了殿门。
许平君看他走远了,才站起来,仔细锁好殿门,进了屋子。
刘奭看到母亲,一骨碌就想坐起来,却身子发软,朝后跌去,许平君忙把他抱住:别乱动,毒刚拔干净,身上还没力气呢
刘奭扯母亲的袖子,许平君脱去鞋袜,上了榻。
刘爽靠在母亲怀里,小声问:父皇会饶了先生和姑姑吗
应该会。他一时急怒才想杀你师傅,现在的情况提醒了他,霍光一日未放权,他需要借助你师傅的地方还很多,他能做的不是发怒,而是隐忍。
刘夷终于放下心来,喃喃说:希望师傅能原谅我。
虎儿,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为了救师傅和姑姑,勇敢地吃下毒药,娘吩咐你小七叔叔去寻毒药时,还担心你会害怕,不敢吃,没想到你这么勇敢。他只会谢谢你,怎么会怪你
刘爽眼中有泪花:父皇说是打老虎的,我我看见他们没有打老虎,有一群黑衣人围攻师傅,我该制止他们的,可我害怕得躲起来了。师傅摔下去时,也看见了我,他的样子好悲伤,他肯定很失望。我是个胆小鬼,看着师傅在自己面前被人杀害我晚上做梦,看见师傅在生气
许平君紧紧地抱着他,拍着他的背:不会,不会你师傅是个最会体谅别人难处的人,娘以前也做过对不起你师傅的事情,可你师傅一点都没生娘的气,这次他也一定不会生你的气。虎儿不是胆小鬼,虎儿很勇敢,我的虎子聪明善良又勇敢。她的语声轻柔,想尽力拂去儿子心上的尘埃。却悲哀地知道,她已经什么都擦不去,他亲眼看到和经历的一切,将永远刻在心上。
我不勇敢,姑姑才勇敢。娘,姑姑知道她救了大公子,爹会很生气很生气吗
她当然知道。
可是她一点都不怕,她仍然去救大公子了
对如果有一天是娘或者你遇险,你姑姑也会什么都不怕地来救我们。
刘奭的脸庞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好似大雪中迷路的人在黑暗阴冷中突然发现火光:原来书上的话不是假的。娘,我一直以为书上的话全是假的,我一点都不相信,我憎恶所有的书籍和所有的人,什么仁仁善善,都是假的最讥讽的就是,明明不相信仁善的一帮人却还天天期望着我去相信现在,我知道了,先贤们说的不是假话,他们只不过也在努力追寻,同时努力地说服世人去追寻。
许平君听得心惊胆寒,刘夷的不动声色下竟藏了那么多的失望和迷茫。日常所见和书籍中所学完全两样,他在失望中迷了路,年纪小小就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又能相信什么。一个没有相信的人生,她想都不敢想。
刘奭心中积压的失望和迷茫散去,四肢百骸好似都轻松了,浓重的倦意涌上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姑姑有了危险,娘也什么都不怕地去救她,甚至不怕失去父皇。姑姑很勇敢,师傅很勇敢,娘很勇敢,虎儿也很勇敢他唇角含着甜美的笑意,渐渐沉入了睡乡。
许平君看到他的笑,轻轻在他额头亲了下,也微笑起来。
虎儿,不是娘不怕失去你父皇,而是娘喜欢的那个人早就不见了。等你再长大一点时,娘会给你讲娘认识的病已哥哥是什么样子,会给你讲娘做过的傻事,还会给你讲娘、病已、云歌、孟珏、大公子,讲述我们曾经的亲密和笑闹。这世上,时光会改变太多事情,但总有一些人和一些事,只要你相信,就永远不会变
刘询一走出椒房殿,七喜立即迎上来:皇上,回宣室殿吗
刘询目光阴沉,却面容带笑:昭阳殿。走了会儿,又吩咐,传朕旨意,赏赐张良人玉如意一对,命她明日晚上准备迎驾。
是。皇上,关着的宦官和宫女怎么处置椒房殿总要人服侍的。
听到太医诊断病情的几个都杀了,其余的先放了,富裕
七喜小心地听着对富裕的发落,一边琢磨着哪个宦官能胜任椒房殿总管的职位,可等了半晌,都没有下文。
也放了。
是。七喜很是意外,却不敢问,只能任不解永沉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以后要对富裕再多一份客气。
听到宫女向刘询请安,霍成君有诧异也有惊喜:皇上怎么来了
刘询皱眉说:你不希望朕来,那朕去别殿安歇,摆驾
霍成君忙拉住了他,娇声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听闻太子殿下病了,臣妾就想着皇上应该不会来了,臣妾当然希望皇上能日el霍成君说着,满面羞红。
刘询把霍成君拥进了怀中,温柔地笑着。
霍成君一边细察他神色,一边小心试探:听闻皇上把椒房殿的宫女、宦官都拘禁起来了,难道太子的病
刘询眉目间露着几分疲惫,叹了口气:病倒没大碍,朕生气的是一大帮人还照顾不好一个人,所以一怒之下就全关起来了,还杀了几个。事情过后,却觉得自己迁怒太过,有些过意不去。
霍成君心中有嫉妒,有释然:皇上是太喜爱殿下了,关心则乱。何况只是几个奴才而已,皇上也不必太往心上去,给他们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刘询笑道:朕还没有用膳,去传膳,拣朕爱吃的做。
一旁的宫女忙去传膳,自然少不了皇上爱喝的山鸡汤。
刘询就如天下最体贴的夫君,亲手为霍成君夹菜,亲手为她盛汤,还怕她烫着,自己先试了一口。霍成君也如天下最温柔的妻子,为他净手,为他布菜,为他幸福地笑。
荚蓉帐里欢情浓,君王却未觉得春宵短。
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准备去上朝,霍成君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刘询的声音在黑暗中听来异常的清醒:你再睡一会儿。今年天寒得早,大雪下个不停,恐怕要冻死不少人,朕得及早做好准备,看看有没有办法尽量避免少死一些人。
霍成君听得无趣,翻了个身,又睡了。
刘询毫不留恋地出了昭阳殿,一边走一边吩咐:传隽不疑、张安世、张贺、杜延年先来见朕。
见到他们,刘询第一句话就是:各位卿家可有对策了
众人都沉默,杜延年小声说:臣来上朝的路上,已经看见有冻死的人了。看情形,如果雪再下下去,就会有灾民陆陆续续来长安。
刘询恨声说:孟珏
众人还以为他恨孟珏意外身死,以至无人再为他分忧解难,全跪了下去:臣等无能。
刘询问道:霍大人的病好了吗他有什么对策
隽不疑回道:臣昨日晚上刚去探望过霍大人,还在卧榻休息,言道不能上朝。臣向他提起此事,讨问对策,他说皇上年少有为,定会妥善解决此事,让臣不必担心。
刘询闭着眼睛,平静了一会儿,开始下旨:开一个官仓,开始发放救灾粥,早晚一次,此事就交给杜爱卿了。记住,一定要滚烫地盛到碗里,插箸不倒若让朕发现有人糊弄朕,朕拿你是问
杜延年重重磕头:臣遵旨
张贺自告奋勇地说:皇上,臣也去,给杜大人打个下手,至少多一双眼睛盯着,让想从中渔利的人少一分机会可乘。
刘询有几分欣慰,准了张贺的请求。张贺和杜延年一粗豪一细致,应该能事半功倍。
张将军,从今日起,你每日去探望一次霍大人,务必转达朕对他的挂虑和思念,盼他能早日康复,尽早上朝。
张安世只得跪下接旨,揽下了这个精细活。霍光不上朝后,朝堂上的很多官员不是做哑巴就是唱反调,议事往往变成吵架,常常一整天议下来,一个有效的建议都没提出来。政令推行上就更不用提,皇上纵有再大的心劲,没人执行,也全是白搭。
等张安世、张贺和杜延年告退后,刘询对隽不疑吩咐道:你带人去搜救孟太傅和他的夫人,尽量多带人手,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把他们救回来。
事情透着古怪,但隽不疑历来对皇命不疑,只恭敬地说:臣一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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