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去拿纸巾,“和我说说你今天怎么过的吧?”
“嗯……我今天早上起来,吃过饭,就出门去高铁站。”
“天气怎么样?”
“天气好得不得了。风很大。立春已经过了嘛,今年是暖冬,路边的香樟都开始发芽了。我坐上公交车,因为出发得早,就提前在高铁站旁边的公园下车,想顺带散个步。”
“嗯。”
“我看到有人在公园里的湖边钓鱼,我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看他钓上来一只大王八!”她兴奋起来,“好大呀,像脸盆一样大!肯定不是野生的,一定是有人在这边放生。钓鱼的人应该也想到了,一边骂一边冲到湖边,把王八拉上来,解掉鱼钩又放回去。”
房间浸透黄色的光线,像是泡在金黄的酒液里。
身上黏腻得难受。
他找出睡衣,小心地绕过耳机线,换好衣服,钻进被窝。
“然后呢?”
“然后我就往高铁站走。公园不是有湖嘛,那湖连着河,河上有桥。我过桥的时候,看见岸边有一群大白鹅,在啄水边无土栽培的造景……我认不出那植物叫什么,像是缩微版的圣诞树,从桥上看下去,像在俯瞰浅绿色的森林。对了,这些小树林之间还夹着鸢尾和美人蕉,长得一脸委屈。”
他想象不出植物一脸委屈的模样,“还有什么?”
“很多呀,也有樱花啦,水杉啦,什么的。榕树,柳树,乐昌含笑,紫薇,银杏……哦,还有柚子。有枇杷和龙眼也就算了,居然连柚子都有……然后我就到高铁站了。”
“是早上九点多的车吗?”
“是的。”
他闭上眼,把光线留在视线外,“那一点多的时候,你离我不到两公里。”
“嗯?你不在家里吗?”
在他给出的资料上,他家在另一座城市,被同一条高铁线串起,但她的车次会在十二点前经过那里。
“我在奶奶家。”他报出小镇的名字,像报出一个密码,和接头的暗号。
她显然明白其中的意义。
她不说话了。
周围静得吓人。
有那么片刻,他以为她马上就要挂断电话。好在她开口了,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你没和我说过,你奶奶家在那里。”
脑内泛起醺然醉意,他蜷起身体,“没和你说过的事情还有很多……高一的时候,我爸妈离婚。我送我妈去机场。她说小时候和我说的故事是假的,是她做的梦。她抱着两岁多的我回奶奶家,从山脚经过,不小心把我掉进了老粪坑。她把我拎到附近的小溪里洗,洗完在随身背的布口袋上剪了两个洞,把我塞进去,就这样回了奶奶家……”
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句子自然地流出嘴巴,脑中飞快进行着另外的计算。
最糟糕的结果是……
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她再一次跑远。
“这是我五岁前最喜欢的故事,每次都笑到停不下来,要她一遍又一遍地讲……”
不可能更糟糕了。
不过是又一次被丢下。
“开头是真的,结尾是真的,唯一编造的地方,是我掉进的不是粪坑,而是路边的荒坟。她梦见我掉在一堆烂透的枯骨上,伸手要抓旁边的骷髅。她觉得这个梦不祥,怕吓到我,但是剪布口袋做衣服的情节我一定喜欢,就把中间那段藏了起来……感想如何?”他问得甚至有些轻快。
她语气平淡,“我觉得你在转移话题。”
他干脆承认,“是的。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让你不要挂电话,也不要离开我。”
离开也无所谓。他有的是时间,再把她挖出来就好啦。
她立刻挂断了电话。
他盯着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果然打了回来。另一头的她气急败坏,声音颤抖:“操你妈的一见钟情,你他妈就想要个保镖!”
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他忍住扶额的冲动,“非要这么说的话……更像请神吧。”
“神你个屁!休想逼老子就位!”
凡是能供奉的,自然也能侮辱和鞭打。比起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她更想要一碗水端平。他明白她的意思,理智上深以为然。
正面强攻有险,迂回方是上策。“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想要的东西其实差不多?”
“什么意思?”她警惕道。
“你也一样吧,想要安宁。”
inner peace。偶尔睡梦中的尖叫,半夜起来喝的酒,阳台上的凉风和伸出手去接的雨水。他都知道,并且感同身受。
“我现在只想暴富。”她冷笑。
他不由微笑,玩笑道:“我可以给你。”
她吓了一跳,“不用不用。”
他翻身坐起,说出深思熟虑的话:“我们没有那么合适,倒是在这点上勉强登对。和我一起住没有不舒服吧?做爱感觉也很不错不是吗?不如,你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在我旁边呆久一点。”
不是在一起,不是男女朋友,不是治疗和协助治疗,不是那种契约关系。这是发生在山林中的事,这里是纯粹意志的地盘。野兽之间并无信义可言,只有引诱、猎捕、奔逃、反抗和静观。人间的强制被抵挡在外,若无邀请,无法进入。
必须小心谨慎。
她沉吟片刻,“等你回来再说吧。”
“明天见。”
“嗯,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