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过了零点就是明天。
现在距离明天还有半个多小时。
林月摘掉耳机,开始规划线路。
夕发朝至的火车和长途大巴已经在路上。
高铁太慢,再怎么组合路段,也要中午之后才能到。
自驾十几个小时,可以和代驾轮流休息,只是春节期间未必有人接单。仅作备选。
附近的机场有五个,最早的班机早上五点五十起飞,就在附近,不到五十公里。八点半飞抵,到家大约九点。考虑到延误,未必是最优选择。
他拿出护照,确认还有几国的签证在期,把在附近转机的国际红眼航班加入清单。有更早的航班途经香港,转车加上在关口可能耽搁的时间,怎么都能在八点前到。看起来是最稳妥的路径。
他按下购票的按钮,界面跳转,缓冲的圈圈转动,屏幕上方弹出通知,是陈希发来的消息:“最早的机票是早上五点五十,天气正常……”
他忍不住嘴角上扬。
点开,后半句果然是“不要搞什么半夜突袭的骚操作,你进不了门的”。
他倒是想突袭。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他恨不能空间折迭,幻影移形,立刻现身自己的房间。可惜科技和魔法都不够发达。
还好他有钱买机票。
行李只有一个瘪瘪的双肩包,装了半袋奶奶给他的特产,里面有些吃食得在飞机上吃掉,不然就得在入境香港前丢掉。他和空姐要了一瓶水,在关了顶灯的机舱里无声地咀嚼。下午那碗面之后,他再没有吃什么东西。
大部分乘客都已经入睡。隔壁的中年白人发出梦呓,是陌生的语言,听着像是女人或者酒的名字。
一路都很顺利。口岸的工作人员没有多加盘问,疲惫地问了几句,在护照上写下dt又递回来。他没戴口罩,林月闻到他的口气,是熬夜、饮水不足加上肠胃不良的气味,夜间出行的特产。
上船,下船,上车,下车。
夜色一点点褪去,沿途的路灯和霓虹依次熄灭,晨光逐渐填满让出的空间,像是某种神圣的交接仪式。
先亮起来的方向是东,风吹来的方向是南。他在机械运作的嗡响和如瀑的鸟鸣里前行,要去的地方正在东南。
和马路平行的铁轨上,夜行的货车和他齐头并进。道路两旁的香樟树上,嫩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浅黄和深绿的对比格外显眼。风并不像往年这时那样冷。一切都如她所言。
门卫朝他点头,神情和关口的职员如出一辙。
他把钥匙插进锁,向左一转——
门开了。
陈希打开门。
室友正端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初出的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颊上晕红一片,生机盎然。他挺直了背坐着,双腿分开,手放在膝盖上,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神情虚无,宛如修仙。
她差点就要倒退出去,好在手里的早餐一股葱香,替她挡住了缥缈的仙气。她换好拖鞋,把袋子放在餐桌上。室友的脸跟着转过来,漆黑的眼睛盯得她发毛。
她摆好餐盒和餐具,清了清嗓子,“吃不吃?”
室友安静地在她身边坐好,拿着勺子挖了肠粉就往嘴里送。陈希也不阻止,看着他嘴巴动了动,眼睛猛地眯起,把肠粉吐在纸巾上,才慢吞吞地说:“小心烫。”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两眼水汪汪的,像是含着委屈。看得陈希想要捂脸,“不要卖萌啦。”
“我以为你走了。”室友低声说。
她抓了抓脸颊,“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回来……没睡吗?”
“嗯。”
她故意叹气,“好巧啊,我也是。醒到早上饿得不行,就想吃点现做的。”
室友依然盯着她,“我不是半夜回来的。”
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发的消息,陈希有点尴尬。这么在意的吗?
“你的房间锁着。”
她习惯性锁门。身家性命全在电脑里,她一出门家里没人,自然要把房间也锁上。
“鞋柜里鞋子少了两双。”
昨天她洗了鞋子,不好直接晒太阳,就晾在牵牛藤蔓底下。
“放在外面的书和草稿纸也没有了。”
天可怜见,昨晚她打扫了一个多小时——春天短暂,阴雨季节来得快,她就把容易发霉的东西都了起来,每个柜子都放上吸湿剂。
她抓起室友的手,“相信我,一切都是巧合!”
室友的眼神像在无声控诉。她不小心踩到狗狗的伤腿,它吃疼又躲不开,也叫不出声,就会用这样哀戚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发酸。“对不起。”她起玩笑的心思,认真道歉,“我没有要走的意思。”
“真的?”
“真的。”
室友这才重新拿起勺子。
肠粉外皮微凉,里面的鸡蛋和生菜还冒着热气,正好吃。温热的食物带来天然的安全感,室友抓着她的手稍稍松了些。
他们一起吃完认识以来最安静的一餐。她把餐盒扔进厨房的垃圾桶,他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让咖啡的气味冲散食物的味道。
即使一夜未眠,没有人觉得困倦。大脑奇异地兴奋着。
像每一个假期的早晨,他们各自端着咖啡坐到沙发上,把手机和书都放到一旁。
是时候了。
他们相对而坐,仿佛彼此的镜像。
“我先问吗?”陈希说。
“好。”林月抓着她的手。
嘴唇张开又合上。提议的是她,不知道该问什么的也是她。无数问题滑过脑海,都不值一提。
她专注地看着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他的面容。他眼睛微红,面色惨白,下巴上有隐隐青茬。头发不听话地翘起,仿佛压低的兽耳。眉毛浅淡,更显得瞳仁又大又黑,像两个黑漆漆的洞口。嘴唇习惯性地抿着,看起来不好说话的样子,笑起来却异常柔软。
他最常做的动作是拥抱,像狗喜欢钻进主人怀里。可惜因为体格差距,最后总是她变成枕头,被他抱在身前。
他最常用的句子是问句,总是在征询她的意思。现在想来,一句接着一句,都在削减她的防备,为后面的祈使句做铺垫。
他顺从却不纵容,讨好却不谄媚,姿态放低,也会抓住时机提出要求,恰到好处地提醒她:他是个有脾气有想法的人,不是可以逗弄的狗,更不是能任意磋磨的对象。
才稍稍露出强硬的姿态,一转眼又温柔得如同羽毛被,软软地把她裹起来。
为什么呢?
远处叶浪轰鸣,传到耳边,已经只剩泡沫碎裂的细响。
夏天盛极一时。
她带着狗去山里的秘密基地,想在搬家前把攒下的宝贝带回来。没有带回宝贝,她在竹林里遇到了一只年幼的鬼。鬼不会说话,被困在城堡里,白色的皮肤脏污不堪,两眼是一双黑洞。鬼抓着她不肯放,她只好用力掰开他的手。
她冷静地翻阅记忆,像是阅读他人写就的故事。时至今日,她仍然无法在其中找到实感,以至于要怀疑那不过是儿时沉重的梦。
但那一定不是梦。就像他潮湿的手心,僵硬的表情,发抖的身体——本能不会说谎。
“是你?”她问。
他点头。
原来如此。
关于他的拼图终于显出整体的轮廓。那些面无表情的时刻,沉默时非人的气质,放弃防守的姿态,和洁癖相伴的性瘾,断裂的成熟感……还有最可疑的——对她的情感,此刻有了共通的解释。
他发来邮件的第二天,她给他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继母。那是位遇到继子“旧友”来电询问近况,会不停说“我要先问老公”的惊慌失措的女士。说好的回电自然没有,她第二次打过去,还没接通就被按断。
母亲那里是个意大利的电话号码,她忍着肉痛算好时差拨了过去,可惜接电话的女士既不会中文也不会英文。她重复他母亲的名字,对方大叫着挂断了电话。那发音怎么听都不像告别。
她握起拳头,把他的手指一起攥进掌心。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和她一样习惯把指甲剪到几乎没有白边。
“你有没有给手指起过名字?”她举起空着的另一只手,让食指和小拇指指尖相接,“我试过,这两根手指要碰到最难,我管它们叫夸父和嫦娥。”
室友的脸看起来有些呆。
“夸父遇到嫦娥会说什么?”她用食指点着小拇指指尖,“‘仙子,久仰大名’。嫦娥会很烦,她见多了这种人:’我前夫在下面。这个人自恋又嚣张,你夸他几句就能拿到签名。’夸父会说:‘您是真牛逼,带着一群兔子建了月球基地。可以向您请教下资产增值和团队管理的问题吗?’他向嫦娥递出企划:’原来的太阳追不上就算了,现在我想建几个——入股考虑一下?’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他绷紧的嘴角忍不住抽动。
她放下手,“所以,林月同志,你想怎么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回答一成不变,“我想要你。”
“怎么说?”
她歪着头微笑,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她的脸颊,“想要你像这样看着我,对我说话。”
“说什么?”
心中一点点升起愉悦,耳朵开始发烫,“说什么都可以……非要限定的话,说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