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微不辨方向地走了一夜,冥冥中竟走到了胡姨家所在的小区。
至微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头发贴在头皮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答。
来不及惊喜,胡姨首先被至微落水狗一样的形象吓到了:“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成这样了?快进来。”
上大学前,至微隔三岔五便跑过来小住,胡姨不单留着她的床铺,从前的衣服和日用品也一样样干干净净保留着,为着至微会带男朋友回来给她过寿,老太太另外铺了一层大红色双喜图案的床罩。
至微洗了个热水澡终于从寒冷僵硬中缓过来,着了一件松垮的皮卡丘睡裙,光着两条腿,坐在沙发上,喝着姜汤,暖暖的姜汤下肚,淤积了一晚上的情绪总算得到了片刻舒缓。
胡姨站她身后,拿着吹风机吹她的头发,她在苏家照顾至微十几年,光看至微这落魄的光景就猜出,十有八/九是这母女俩又闹矛盾了。
“还和妈妈置气呢?跑出去淋雨,昨晚雨多大啊,院里的不死花都浇断好些个,你就不怕受了寒落下什么病?”胡姨慈爱地责备至微,总是以为自己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老了才知道后悔。
至微吹着碗里的汤,淡黄色的汤汁上漂浮着姜末,未融化的绵白糖在碗底厚厚的一层。
胡姨给她的糖,分量总是很足,也只在胡姨这里,至微才能感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也是被宠爱的,她见到胡姨总是特别安心,就像航行的船看到了灯塔,找到了港湾。
至微喝着汤,想到喻教授病情危重,或将不久于人世,甘甜的姜汤立刻变得异常苦涩。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见胡姨那双满是沟壑长了老年斑的手,什么话又吞回肚子里了。
港湾老了,已不能为她遮风挡雨。
“怎么不喝?是不是觉得苦?我再拿点糖来。”
“不。一点也不苦,很甜。”
胡姨疼她,至微不肯吃药,大人们束手无策的时候,胡姨总拿糖哄着她,不像喻教授,总以蛀牙为借口不许她多沾一点糖类。
胡姨虽然学历不高,可是充满了人情味,而喻教授,冷冰冰的,一点做人的温度也没有。
“母女之间能有什么气?说开了就好了。你妈妈也不容易,身上既要挂着病人又要挂着你和至诚,操的心比谁都多。”
至微撅嘴:“她操心我?胡姨您是在讲笑话吗?”
胡姨撩着至微直硬的乱发,说:“这哪是笑话?我年纪大了,很多事不记得,今儿只跟你说一件,闹非典那年,你发高烧,吵着要喝什么海参小米粥,我不会做,打电话给你妈妈,她半夜冒着大雨回来,给你熬粥。隔离病房那边电话一个接一个,她熬了粥,在门口看了你一眼,又冒雨回去了,走的时候,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后来,你妈妈买了一盒上等海参,要给你熬粥,专门找人教我,谁想你再也喝海参小米粥了,发好的海参全烂在冰箱里。”胡姨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太倔了点。”
至微整个人似乎僵硬了,胡姨口中的喻教授不像她所知道的喻教授,她根本想象不出喻教授眼红的样子。
病人,同事,亲戚朋友,包括慕长安,说起喻教授就是一副尊敬爱戴,胡姨是长辈,既把喻教授当成主顾敬畏,又把她当晚辈,向外人说起来必是满脸喜爱和自豪。
胡姨说了很多,至微这才知道,胡姨的房子以及生病时所仰赖的,竟皆是喻教授。
一直以来,至微以为喻教授连胡姨家在哪儿都不晓得呢。
“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懂,跟个傻瓜似的。”至微声音暗哑地说。
胡姨喃喃说,“不说你,就是我,年纪一大把也搞不懂。不过,小微啊,你妈妈做什么一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就像以前放学,她不让我去接你,就是觉得你迟早要独立,她相信你能独立。话说回来,你们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一个赛一个拧巴?小喻不叫人接你,可赶上她在家,你晚回来一分钟,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就差在地板上转出一个洞来。”
人就是种拧巴的动物,明明一两句话就可以解开的疙瘩,非憋着不说,明明可以表达出来的爱,非要让别人自己去悟,而世事难料,或许还没等悟出来,有一个人却要先离开。
“说了这么多,我还没问,你妈妈怎么样了?年前来了一趟,扔下一堆年货匆匆走了,也没说上几句话,我看她瘦了不少,脸色也差,真叫人担心......”
胡姨以为这次的矛盾左不过和从前一样,大概也是年纪大,她没力探究为何至微突然回来又突然出现在门前。
她帮不上什么忙,至微也不想叫她知道了担心,对离家出走原因只字不提。
至微难受,却打起神挤出一丝笑,“她挺好的,您别担心。”说着说着,鼻子一酸,赶忙低头,不敢多说一句。
对喻教授再多的怨言,终归还是血浓于水。
门铃清脆地叮咚起来,胡姨放下吹风机,笑呵呵地说:“准是妈妈找你来了,我这就开门去。你乖乖,有什么话好好和妈妈说,母女之间没什么疙瘩解不开。”
说着,胡姨已经把门打开了,眼前站着的不是喻教授,而是一个身材颀长,长得十分神的小伙子,“你找谁?”
“您是胡姨吧,您好,我叫慕长安,是小微的男朋友.....”慕长安还没说明来意,就被一双温暖的手给握住了。
“快进来快进来,小微就在里面。” 胡姨一面拉着他的手,一面眯着眼睛想把人细细打量清楚,越打量越开心,这小伙子长得俊,说话温和有礼貌,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家中好久没来人,一下来了两个好孩子,胡姨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非要张罗着亲自给这两孩子做点好吃的,喜滋滋地朴在厨房里,余下至微和慕长安两人在客厅。
至微站起来,微微侧着身子,昨晚哭过,眼睛还肿着,不想叫他瞧见。
“你怎么回来了?”灾区交通不便,离最近的机场也有七八百公里,昨晚通电话他还在新疆,怎么一大早就出现在她面前?御剑飞行也没这么及时吧?
“正好部队有飞机到这,搭军用飞机来的。”
慕长安不善向人开口,为能挤上运输机众多物品之间那狭小的位置,简直颠覆了他几十年从不低头的传统,夜半三更四处托人,这其中多少曲折,皆被他轻描淡写隐去。
慕长安说着,不知不觉一只手搭在至微肩上,待胡姨转身,一把将她按进怀中。
在慕长安怀里,他身上熟悉的男子味掺杂着消毒水的气味,令至微连日来的疲倦痛苦轻减许多。
为他回来,至微心里欢喜,嘴里仍说他:“再坚持两天,就能升主任医师了,这时候跑回来,等于白白浪破格晋升的机会,你说你傻不傻?”
“你还担心我晋升?在你眼里我业务水平这么差吗,需要为晋升发愁?”
慕长安这一番话自以为说得幽默,可以缓和一下气氛,谁想至微不吃这套,他顺势在至微额上一吻:“傻瓜,我怕你哭啊。”
至微感动片刻,突然间想到什么,错愕地抬起头:“你说什么?你为什么说怕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