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不见,就变作了这副油嘴滑舌的模样?
“哼,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冤情?”冯禹整了整衣襟,赏了她一记白眼,从鼻尖里挤出一声冷哼。
“民女,并无冤情。”
“什么!”冯禹一口气没喘匀差点昏过去,颤巍着一只手就要往那筹子筒摸去。
林鸾挑了挑眉,挺直背脊冲他郑重行礼叩头,朗声说道:“民女虽无冤可鸣,可登州的百姓却非如此。民女今日一行,就是为了冒死替他们走上公堂,帮他们开口申辩登州侵地一案,所告之人正是那东厂提督商弋!”
像是被六月惊雷赫然劈中,衙内一时寂静无声。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怔怔看向林鸾。惊堂木再次响起,却是从冯禹手中无意滑落,于案几上发出绵软音色。
“你,你,你……你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吗?”冯禹咽了咽口水,一个不留心抻到了舌头。
“知道。”林鸾挺直身板回视他,“不光如此,民女还知道皇上最近为此事劳心劳力,给刑部施压,限其七日内揪出幕后黑手。若我没算错,今日刚好是第五日。”
“我不是问你这个!”冯禹不耐烦地挥舞双臂,从案上探出半副身子压低声音问道,“本官说的是,你可知自己指控的是谁?无凭无据,你可莫要瞎说。”
“哦,原来冯大人担心的是这个。”林鸾强忍住笑意,在他彻底翻脸发作前,又开口宽慰道,“大人请放心,我既然敢敲这鸣冤鼓,便是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定不会随意攀咬诽谤无辜之人。”
冯禹敛眉坐回太师椅上,捏着嘴上的青须迟疑不决。
“大人知道,刑部尚书纪英素来耿直念旧,乃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倘若大人此时能为他雪中送炭,他定感激在心,大人今后的仕途也定能一帆风顺。”
原来在这等着呢,想借他这块垫脚石去找那纪尚书……冯禹促狭起双眼自上而下将林鸾好一番打量,那人笑得没心没肺,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挑衅,像是在嘲笑他不敢妄动。一腔无名火涌上,心中反复掂量这其中的分量。
冥火教,诏狱,东厂……这一系列的事情本就是那东厂与他北镇抚司之间的恩恩怨怨,从来就与他顺天府毫无干系,他作何要趟这浑水?若是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么一块烫手山芋,趁早抛出去也未尝不好……
“咳咳。”冯禹转了转眼珠子,假意清嗓子聊解尴尬,敲下惊堂木稳声道,“林氏所言之事有待考证,暂收押狱中,听候发落,退堂!”
一阵“威武”唱喏后,林鸾昂首挺xiōng,再次锒铛入狱。似曾相识的铁窗,似曾相识的矮床,还有那似曾相识的灰皮老鼠,对比起来,也就只有这空气比那诏狱里头好闻了些。
她自嘲地笑了笑,将矮床上的破旧衾被铺好,抱膝坐在上头,对着窗外掠过的飞鸟发呆。摸了摸怀中物什,心中越加笃定。
父亲,哥哥,言澈,你们一定要保佑自己此行顺利。
☆、人间道
要说冯禹的办事效率,在京城各府各衙中,那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林鸾刚被迎进顺天府大牢,不出两天,这刑部尚书就亲自登门造访来了。
再说这纪英,办事效率比起冯禹,那就刚上一层楼。甫一照面,对着林鸾随意扫上两眼,只问了这么一句话,就直接马不停蹄回衙起草奏折去了。
“你……就是林鸾?”
“是。”
第三日,皇上亲笔的密诏就转送到了林鸾手上。素白罗纹宣上,笔力虚浮但不失雅致,赫然写着五个大字:武英殿密谈。她反复在嘴边咂摸这几个字,将它仔细叠好收入怀中,轻拍了两下这才安心。
果然还是小瞧了纪英,原以为自己会先被他请入刑部大牢,面圣什么的怎么也得再等上些时日。没想到他竟直接上报给了皇上,这想结案的心到底是有多急切呀?也好,她也是个三进宫的人了,所谓事不过三,没这第四次倒也省去她不少麻烦。
是非成败,且看明日走的这一遭了。
翌日上朝,朱轩见无大事便早早散了众人,离了奉天门后又屏退身后的监,独自一人朝着武英殿方向行去。
金乌刚刚越出云絮,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在泛白的鱼肚皮上晕开淡淡金色。
朱轩心不在焉地沿着长廊走去,眼前的雕栏玉砌皆被阳光镶烫上金色光边,任凭朝代更迭,唯有它们不曾改变分毫,静静伫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笑看他们明争暗斗,就像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看待一群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
五年前的光景,亦是如此。
推门而入,熟悉的龙案就端正立在面前,阳光顺着门扉泻入,将殿内装点得金碧辉煌。踏着玉阶走上,目光落在了正殿与偏殿之间的那扇五色琉璃屏风上头,他踟蹰了片刻。记忆如同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只随意牵出一线头就平白扯开了大片绢帛。木讷转头看向下方跪着的那人,不由陷入深思。
她身形纤瘦,个子却从前抽高了好多,宽大囚服罩身,却丝毫不掩其清丽,逆光之下,穿堂风鼓起她松垮的衣袍,莫名添了几分逸气。垂眸温顺,纤长睫毛微颤,抖落几点光碎,一时流光溢彩,叫他挪不开眼。
此情此景是何等得熟识,她依旧跪在下方,而他却走出了屏风站在了这至尊之位上。
朱轩看着她,抿chún不语;林鸾瞧着地,默不作声;倒是跪在她身旁的纪英率先打破沉默:“启禀皇上,臣已将罪女林氏带到,听候皇上发落。”
朱轩眼中终于不再放空,朝他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朕要单独审问。”粉底皂靴拾级而上,于龙椅前停下落座。
纪英退下后,守门的监得了眼色将大门闭上,偌大的宫殿如今就只剩下两人。
“说吧,你冒死寻朕,究竟所谓何事?”朱轩随意拣起本奏折哗哗翻阅,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自然是为了替皇上分忧。”林鸾笑得云淡风轻,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举过头顶,“此名册上详实记载了商弋这几年以东厂之名犯下的所有罪行,私吞军饷,草菅人命,抢占土地等等,一应涉案人员的供词画押皆完备无缺,请皇上过目。当然,也包括了皇上近日来最关心的登州侵地一案。”
朱轩抬眸看向她,左手托腮,右手轻扣案几,语气淡淡道:“此等小事,直接jiāo给纪英便可。”
“纪大人能力超群,小事jiāo给他自然是再稳妥不过的,可若是事关朝廷存亡的大事,还是要请皇上您亲自定夺。”
朱轩淡笑不语,嘴角扬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目光柔和了几分,悠然等着她继续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