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皇上这一年借锦衣卫之手整顿吏治,将朝中百官大换血,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哪一天?”朱轩有意调侃。
林鸾忽而抬眸,清露般澄澈的杏眼正好同他视线相撞,丝毫不避讳:“西北兵变,皇上派人一举将叛军击溃,至此兵权彻底收回,商弋在朝中的最后势力也得以铲除,眼下正是除去他的绝好时机。皇上韬光养晦,隐忍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龙涎香飘渺漾起薄薄云烟,将朱轩的面容遮掩去大半,叫她辨不清他的神情。
更漏声声,也不知现下是何时辰。
“册子留下,朕自会妥善处理。”朱轩铺开一张白纸,用玉尺镇住,“如此你也算是戴罪立功了,功过相抵,即日起便官复原职吧。”
“谢!皇上隆恩!”林鸾郑重叩首,继而又挺直脊背,从册子下方抽出一小叠薄纸置于上头,“臣还有一事,恳请皇上做主!”
笔下墨水一滞,朱轩茫然抬头,见她一脸严肃,诧异问道:“何事?”
“事关五年前林家谋逆一案。”杏眼中寒光涟涟,不带丝毫感情,平静回视他。朱轩握笔的手微颤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初。
“微臣几日前于民间偶得一手书,出自一制du高人之手,上头白字黑字清楚写道,五年前商弋曾托他研制一种慢xingdu物,其主要原料乃是宫中独有的西域奇珍异草。此yào一经入腹,虽不会当场发作,却会因时日积攒而慢慢发散,直至最后du发身亡。”
“哦?还有此等趣事?”朱轩搁下笔,饶有兴趣地听她说道,眼底温柔渐渐覆上寒霜。
“正巧,曾在太医院供过职的薛太医刚好游历回京,臣与他核对了一些细节后,惊奇地发现,先皇因误食榛子酥而中的du,其症状与此稀世之du正好吻合。”
“你的意思是……”
阳光无意闯入,悠转在龙案之上,将朱轩的侧颜照得半明半灭,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却无论如何也散不去他面上寒意。
林鸾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汹涌咆哮着的怒火,昂首挺xiōng,似乎想连同父亲,母亲,哥哥的份一道提起脊梁,俯身行一大礼,使出浑身气力,将这五年来的所有怨愤委屈用最高亢不羁的音调朗声说道:
“微臣曾与先皇有过十年之约,如今正是此约达成之日!东厂商弋为一己之私谋害先皇,致使皇家天威蒙尘;继而又栽赃先德妃,先三皇子以及林家,株连甚广,使得朝廷一夕间失去数位忠臣良将,实乃社稷之耻,百姓之祸!望陛下下旨,重新彻查当年旧案,还他们清白,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
沉重鼻息扑在冰凉地面上,结出细碎水珠。龙案上头,那人不曾有反应,林鸾便保持着这种额头与地面紧贴的姿势,身形坚决无半分动摇。
这番话语,如鲠在喉多年,今日在这煊赫金殿之上,她终于能亲口说出,不卑不亢,却字字沾血带泪。心中的大石应声落下,她忽觉浑身轻松,热意氤氲在眼角,她赶忙眨巴眼皮,不叫晶莹滚下。
爹爹,娘亲,哥哥,阿鸾……尽力了!
一阵寒风卷入珠帘,朱轩惊起一身毛栗子,双手撑在案几上缓缓坐下,无力感瞬间侵占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肤。清冷眸子茫然看向下首,还是他最熟悉的那抹纤瘦身影,任凭岁月如刀,依旧无法蹉跎她心中意志。转眸看向窗外,想寻出适才那缕寒风的影子,却只瞧见几株枯败的梅枝。
也罢,也罢,终会有这一天的……朱轩勉强扯动嘴角:“仅凭你的只言片语,信服力到底还是不足,朕会指派妥当之人亲自去办,若是真如你所说,此事系商弋指使,朕定亲自下旨,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你,还林家一个公道。”
“谢皇上明鉴!”林鸾慢慢直起身子,杏眼中水光隐约闪动,“臣斗胆再问皇上一句,有罪之人,是否都能依律治罪?”
薄云飘来,遮蔽去大半日光,金殿也随之昏暗许多。
龙案上头,朱轩玉雕般jīng致冷峻的面容上,寒意又添了几分,仿佛是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剑,徐徐露出凶光。他无声笑了笑,一手托腮好奇道:“阿鸾还想治谁的罪?”
开口唤的,却是她的ru名,不是“爱卿”,也不是“你”,带着些许试探和调侃,语气亲昵自然,好似兄长在询问自家亲妹。
沉默再次蔓延,林鸾怔愣了片刻,辨出他笑意中透着的刺骨寒意,心中沁凉一片。还想治谁的罪?谁的罪?恍惚间,她又忆起了林烨的模样,责骂时的宠溺,鼓舞时的欢欣,还有临别前的不忍……滚了滚喉咙,再开口已是哑然。
“他,可是您的哥哥啊。”带着淡淡哭腔。
“然而他,却想杀了朕。”语气冰冷似终年不化的积雪。
更漏滴答,同时落进了二人心里。
“在外人眼里,他自然是千好万好,忠臣孝子,关爱手足,可事实呢?”朱轩长身立起,缓步走下台阶,带着九五之尊居高临下的傲气睥睨着她,“戕害兄弟,祸乱朝政的事,他可一样没比朕少做。”
粉底皂靴行至林鸾身前顿下,覆下的yin影将她全然裹挟。这一刻她终于感觉到了彻骨的恐惧,来自面前这位看似羸弱不堪的白净少年。平时总是低眉浅笑,却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世间最du的獠牙。
灵动明媚的杏子眼,不掺丝毫杂质,同他自yòu在宫中瞧见的yin冷眸子都不一样。相隔五年,他终于抛开了那扇碍事的五色琉璃屏风,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个真切。只是现下,那抹澄澈中似乎又多了份旁的东西。
她,在惧怕自己。
心头像是被一双大手猛然揪住,窒息般的感觉叫他疼痛难惹。朱轩慢慢矮下身去,同她视线持平,彼此鼻尖几要相触,呼吸相闻。见她目光躲闪,他有些恼,抬手捏住她下颚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朕说过,林家一案尚待查明,若是发现一丝一毫同你说法相悖的疑点,就无法证明其清白,阿鸾,你……可晓得?”
林鸾脑中轰然作响,杏子眼瞪圆,愤怒与委屈同水意一道涌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像是被人遏住了咽喉,阻断了呼吸,周身气力也随之流逝,倘若不是朱轩捏着她的下颚,她只怕早已绵软倒地,无力翻身。
若是发现一丝一毫同你说法相悖的疑点,一丝一毫的疑点……证据确凿,何来的疑点?若是他愿意放过,那林家自然无罪;若是他有意阻挠,纵使铁证如山,他亦可从中看出端疑,不叫林家翻案,一切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收拢成拳,人为刀俎,我为鱼rou,原来她苦苦挣扎了五年,还是做了那任人宰割的鱼rou。
一滴泪滚落,烫在了朱轩手背上,紧扣住她下颚的手指颤了颤。心如刀绞,那滴泪,同样也落进了他心底,唤起些许柔软:“阿鸾,朕答应你,除去商弋,还林家一个清白。你同样也答应朕一件事情,好不好?”目光温柔,恳求地看着她,像个三岁孩童怯怯央求一件事。
林鸾似乎并未听进去,迷惘地看着他,眸子里却并未倒映出他的影子。
怒意滚滚燃在xiōng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