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许晓风给我打电话:“成小姐。”
“你是……”
“许晓风,你忘了?”
“哦,是你,有什么事呢?”
“能和你见个面吗?”
“……请问什么事?”
那边竟然笑了出来:“放心,我没有恶意。”
她这么一说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没这个意思。”
“那么,还是那家咖啡馆,6点,怎么样?”
“好吧。”
我进去时,她已经在等我,只是这次换了个靠窗的位置,余晖落在她的侧脸上,她的面容这次看来,竟是一如秋日的静湖。虽有些黯淡,却安宁而祥和,那炽烈的焦躁,已完全消失。
“许小姐。”我坐下来。
“要什么?”
“矿泉水吧。”
她微笑起来:“不用像上次一样,上次,我们好像谈判,需要平淡的东西来调节情绪,可是这次,你尽管坐下来,和我聊一聊,所以,要咖啡吧。”
“……那么……我要奶茶吧。”还不太习惯和她以这么直接的风格聊天,我笑得有些僵硬。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我们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上次不好意思,让你看了笑话。”隔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没什么。”这时我们的饮料被端了上来,咖啡的醇郁和奶茶的浓香交织在一起,味道好闻极了。
“你知道……宋师兄给我打了电话。”她端起咖啡杯,“他告诉了我那天的情况。”
我一口奶茶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剧烈地咳出来。
她递我一张纸巾:“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摇摇头:“不,三天前,也是从宋云鹏那里。”
她诧异地看着我:“那么我来找你时,你并没有和萧程说好?”
我无奈地点头,要是说好,哪还会有后来的争吵?
她默然了两秒,神情有些微微的古怪:“唉,怎么会这样,我以为,我以为……”
我把话题转开:“那么……你准备……”
她晃晃脑袋,苦涩地笑:“我不知道,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我能真的去告那个人吗?我压根儿,从头到尾就没有反抗,我们,只能算乱性而已,说出去,不过是场笑话。”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句,可我凝视着她,就是有没来由的抱歉。
她奇怪地看我:“你?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以为终于成全一个梦想,到头来,作祟的只是我的执念。”
“可是,萧程他不该……”
“他不该瞒我,是的,可要不是这样,我这场大梦,还没边呢!残忍是残忍一点,可是,痛快!”
她转过眼去:“又痛又快,不是吗?在他走进来时,眼睛直直地只盯着你,扫也不扫我一眼,那时我就听见,心里‘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永远死了,一刀毙命,干净利落,好过零刀碎剐,萧程对我,是仁至义尽。”
她的脸上,是残酷的快意,只是这份残酷,是对她自己,以及她不可追的、为她带来痛苦的过去。
我还能说什么,这个女孩子,她已决定擦尽鲜血,把前尘彻底踩进土里,自己扬长而去,从此畅快清明,哪里还用别人跟在后面,替她来把悼念的花瓣撒落,或把哀伤的挽歌唱响?
当然还是有实际的问题得解决的,我想了想,还是问她:“那么,孩子呢?”
一句话问得她神色淡下去:“我还没想好。”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腹:“到底是条生命,可我还有自己的人生。”
这两句话,便是两种决定,可选择前者或后者,任何人都替不了她,我转念,只说了一句话:“无论如何,你应该尊重你自己的心,对得起你自己的感情就可以,在这件事上,你无须对得起任何人。”这是木木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她点头:“我知道。”
我欣慰地微笑,准备站起来买单,这时她突然开口,凝视着我说:“那你呢?”
我愣一愣,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我?”
“是啊,那你是不是尊重了你的心,对得起你自己的感情?”
我笑起来:“怎么会想到我?”
她支起双手,平静地直视我:“成小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对萧程已经死心,所以,我说这些,不过是个旁观者。”
“你对萧程,是真的爱吗?你是不是像我一样,明明该割舍,却偏偏只是不忍?可你知不知道,爱情这东西,不是亲情,不是怜悯,而且往往在能力之外。我上次来找你时,就很奇怪你的反应,我后来以为你们是说好的,你刚才却说不是。你对这件事的态度,全然不像个热恋中的情人,你没有如我想的,冲上来抽我,或揪我的头发,反倒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为我出主意,冷静公道的,仿佛是萧程的长辈。”
我看着她,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不,不,在得知那件事的第一时间,我不是不愤怒的,我是恨不得把萧程揪过来,在这个惹麻烦的男孩儿耳边,狠狠吼两声,再扇他两耳光的,但随之很快的,理智就一点点流回身上,给我清醒的心智和分析的能力。可是,这个反应,也像个家长不是吗?
就连我赶去c城,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萧程抱在怀里的姿态,都像在搂一个无助的孩子。
那天,许晓风离开之后,我看着萧程阴沉的脸色,慢慢坐下来。他的手仍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并不重,却不知为何我从其中感受到强大的压力。
“萧程,有什么话,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他不理我,只盯住那个杯子,仿佛上面有什么他渴望已极的事物一样。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他沉沉的声音:“现在,我能听听你准备怎么让我负责吗?”
我勉强笑出来,用另一只手讨好的拍拍他:“嘿,还在生气哪!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你知道?”
“是啊,你说那句话之后,我就知道了。”
“那之前呢?”
“之前……我也没有完全相信啊,不过,人家女孩子都找来了,总得先安抚一下,是不是?”
“没有完全相信,那就是信了一部分?”
说了半天,不过怪我不信任他,真够小气的。
“萧程。”我看着他,“我不是不信任你,但一件事发生了,总要把每方面都想一下,不是吗?”
“每方面。”他重复我的话,脸色却没什么变化,“那我真的背叛你的方面,你也想了?”
“呃……萧程,你不要这样,我真的相信你,你说的,我都信,好不好?”我尽量温和地笑,心里却已经不耐起来。
“我说的,你都信,是不是。那么我说,那个孩子,就是我的,你信不信!”他盯住我,几字一顿地说。
我怔住了:“萧程,你……”
“你说,你信不信!你信了之后,你会做什么?你让我看看,你会做什么?”他捏着我的手,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我试图扭出来:“萧程,萧程,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好不好?”
“我告诉你!是我的,就是我的,我刚和你打完电话,就爬到别的女人的床上去了,和她缠绵到天亮,她身体的味道,比你好得多,你知道吗?我们做了一次又一次,还有了个孩子,呵,有了个孩子,你听到没有?你tmd给我有点反应!”
理智终于燃烧到终点,我把手腕使劲往回一挣,咆哮出声:“萧程,你疯了!”
“是,我疯了,我快被你弄疯了!你满意了?你是不是满意了?”
我怒极而笑:“我满意,是,我满意了,你自己做的事,我帮你摆平,还被你反咬一口,我可真满意啊,我满意极了。”
事后想想,我们那会儿可能真的很像两条疯狗,被各自的心火烧灼得疼痛难忍,明明可以相互帮着扑灭,却只会去撕咬对方,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在我,是正被莫大的疲惫煎熬着,此外,还有急需解决的困惑和委屈,可他这时,不但不肯心平气和地和我谈一谈,还要来拨弄我脆弱的神经,终于让我崩溃。
而在他的原因,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瞪了我足有十秒,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着他的背影,仍是如此挺拔,步履快而沉稳,仿佛是到门口小卖部买包烟一样的自若。
所以我没在意,只顾自己用气得发抖的手端起咖啡杯,将其中早已冷透的水,一饮而尽。
到了第三天,萧程仍没有联系我,我心中的不安,如阴影般全然笼罩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心神不宁。
我拨他的手机,关机。打到寝室,说他很多天没回来过。打回家,旁敲侧击地问,他妈妈说,啊,小程啊,他还有这份心,呵呵,什么都不用给我带,过两天你们一起回家一趟我就开心了。我只好在电话里强笑,好,好。放下电话,人已经沮丧地坐到地下。
一整夜没睡着,可第二天还得打起精神上班,实在撑不住的时候翻翻报纸上的笑话,试图打起精神,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时我瞥见一条消息“云鹏‘家庭娱乐计划’触礁,预计损失达千万以上”我顾不上看这醒目头条的具体内容,猛地把报纸往旁边一扔,冲到电话旁。
云鹏云鹏,是呵,怎么把他忘了。等等,他的号码,黄页上也许会有。查了云鹏公司的客服电话,拨过去,马上有人接听。
“喂?”是个女声。
“我,我找宋云鹏。”
“宋总裁?”对方听起来吃惊不小,但很快恢复平静,“对不起,我们这里是客服,找宋总裁请拨打他的手机或办公室号码。”
“我不知道才会打到你这儿的,你肯定能找到他,是不是?或者你把号码告诉我。”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不能提供这项服务,如果您不知道宋总裁的号码,我们也不便告知,请问您没别的事了吗?”
我冲着电话急促地吼着:“告诉他,我叫成雅,你去告诉他!让他决定要不要接我的电话!如果你不通知,我担保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听见没有,我叫成雅!成雅!”生平从来没有这样气焰嚣张地威胁过别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听见对方很快地把电话挂了,可能还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我放下电话,看周围的人都看着我,一脸看到火星人登陆地球的表情。
“成雅,你没事吧?”一个同事过来抚我的额头。
我的手已经在她之前覆到自己头上,我想我大概是短路了。没想到宋云鹏真的在几个小时之后给我回了电:“喂?成雅?”
彼时我正在往嘴里填饭粒,听到他的声音,赶紧把它们全吞下去:“嗯,嗯,宋师兄吗?”
“是,是我。”他的声音听上去再无往日的轻松,沉重了许多。
“我……”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什么事,萧程是在我这边,我早想给你打电话,可我这边事情太多了,顾不上,不好意思。”
“不不不,他在你那儿就好。”我长舒一口气。
“不,他并不好,你最好,还是能过来一趟。”他的语气,一点开玩笑的意味都没有。
我愣了:“他怎么了?”
“这样,后天,周六,你有时间吗?”
“有,不,别后天了,我马上就请假过去,行不行?”
“行,我派车去接你,你自己过来看看。”
我看到萧程的一瞬,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昏暗的房间里,这个往日朝气蓬勃的男孩,正靠在床边,缩成一片单薄的阴影,头无力的搭在一边胳膊上,整个人消瘦得,如同一把纤细的弓。
“笨蛋,笨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我跑过去,在他身边跪下来,从他手中,把空的易拉罐拿开。
几天不见,他清秀干净的脸上已经冒出一层密密的胡楂。我的手指划过这些扎人的小刺,不由叹息出声。
仿佛听见了,他睁开眼睛,眼神柔软而茫然:“成雅,是你吗?”
“是我。”
一个孩子气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他整个重量都已经向我靠过来,我歪倒下去,只得尽力用肩膀抵住床沿,才没有被他压得一起倒在地上。慢慢把胳膊抽出来,绕过他,小心地把他拥在胸前,让他枕着我,睡得尽量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