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抱着他,想起宋云鹏对我说的话:“他三天前来到这里,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肯跟别人说,就不停地喝酒,拼命打游戏,我忙里偷闲跑来看他,竟然看见他就直愣愣地坐在电脑前,瞪着已经黑了的屏幕,手指还在鼠标上点着,整个人不知道神游到了什么地方。”
“我最近太忙,不过他的事我也知道了。”
“那件事,的确不是他做的,是他的室友,上次一起来的,快到宾馆的时候他说冷,萧程就把外套脱给他穿,然后我把他和另一个男孩送到房间,那个人,我以为他自己回去了,没想到……我也有责任,不该让这帮孩子喝那么多。”
“事情出了之后,许晓风找到萧程,萧程才知道,回去逼问那人,他当时就给萧程跪下了,求他帮忙,许晓风喜欢萧程谁都知道,只因是萧程,她才不会把这件事闹大,她也只愿意听萧程的话,所以萧程给她钱,让她把孩子拿掉……那人说他是一时糊涂,萧程又怎么不是一时糊涂?这种事怎么能帮?害了人家女孩不说,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所以成雅,你是冤枉他了,萧程是我的师弟中最优秀,也是人品最好的一个,他绝不会对不起你,他从前的过往,早在和你在一起时就断干净了。他大一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喜欢一个叫成雅的女孩,而且只有她,是他故意跟谁交往都刺激不到的,反而让他自己经常被伤得厉害。这一点,他稍微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怎么,你却不知道吗?”
三月的c市,黄昏时,刚刚是最宜人的温度。
我的感官却在宋云鹏的话中,一阵阵地热,又一阵阵地冷。
“成雅,我今天又交往了一个女孩,她是我们系系花哎,我厉害吧?”回忆中的萧程在我面前,薄唇弯成新月,充满期待的看着我。
那时我以为他要的是赞扬,于是点头,笑容和他的一般欢欣:“厉害!”
他的眼神却黯淡下去,隔了一会儿突然恨恨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座椅上。我尖叫起来,“你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孩!你们系花命真苦!”他无语的瞪着我,一言不发。
呵,萧程,你这幼稚鬼啊,你那么多次试图用嫉妒刺痛我,却每一次都被我无意的漠然狠狠地反弹回去。
你一定很疼吧?你一定很疼吧?我喃喃地说,抚摸着他柔软浓密的头发,从他的眼睛上,把它们拨开来。
萧程,对不起。
是不是我真的让你这么不放心,你一定要用这种方法,来证明我对你的感情。那么,我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它虽然没有嫉妒这等狂热的火,也一样可以蓬勃,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有些事,也许真的在我能力之外,可是,我如果可以给你百分之八十,我绝不会只给七十九点九,好不好?
我被萧程的手弄醒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他的怀里。奇怪,昨天睡着时,我们明明是一起靠在床边,他枕在我肩上,我用臂弯费力地呵护着,不让他倒下去,虽然因为他比我高太多而使那姿势很累,可是我还是坚持了很久,一直被困意完全收服。
我们是什么时候躺到床上的,我竟然完全没有印象了。
他的手就放在我的脸颊上,宽大、干燥、温暖,掌内薄薄的茧蹭着我的皮肤,有舒适的存在感。
“我吵醒你了?”他看我睁开眼睛,温柔地说。
我摇头:“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
“现在几点?”
“还早。”
“我们,今天回去吗?”
“回去啊,我还有事情要忙呢。”他冲我微笑,那个阳光活泼的男孩子又活过来了,真好。
“你有什么事?”我咕哝一句。
“嘿,多了,写论文啊,去晶动力实习啊,还有……”他的声音低下来,“我知道宋师兄遇到了麻烦,我也想看看能不能帮他。”
“哦,好。”我在他怀里点头。
“可在做这些事之前,得先完成一样。”
“嗯?”
“向一个折磨我的小魔鬼求婚。”他清楚地说。
“啊?啊?”
“嫁给我,成雅。”
“好,好吧。”
他的眉挑上去:“哎?我是不是听错了?”
“嗯,那你就是听错了。”我翻过身去,偷偷地笑。
“喂,喂,成雅!装睡?装睡是吧?”
“哈……哈……不敢啦,别挠我啦……你又不是猴子,从哪学的这坏毛病……对不起,说错了……哈……拜托,拜托,求求你了。”
番外3:幻觉
她喃喃的低语在暗夜里,如晶莹的露珠般,缓缓地,一滴滴落进我的意识里。
那里本是又寂寥又烧灼的一片炼狱,我一刻也多待不下去。可她的气息所到之处,立刻有绿意破土而出,刹那间开放出一片清凉蓬勃的生机。
她就这么说着,说着。说着我听不清的话语,像安慰,又像叹息。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在她怀里,而她已经沉沉入睡。
她那么娇小的一点点,纤细的胳膊却费力的围着我,背抵在坚硬的床沿上,睡得也不安生,眉头微微蹩起,忽然发出一声长叹,我吓一跳,以为自己惊醒她,她却只是把脑袋往后蹭蹭,找了个略舒适一点的姿势,呼吸便稳下来。
我轻轻把她的手指挪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胳膊伸到她身下,把这绵软的身躯抱起来,放在床上。她翻一个身,蜷缩起来,看起来舒服极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成雅,你在梦中的神情可以这样真实生动,为什么在现实中,却冷静漠然,让我忍无可忍?
成雅,我又产生那个幻觉了,你知不知道?
昨夜,我坐在床边,各种酒的空瓶空罐扔的一地都是,我手中的这一罐,也已经空空如也。云鹏师兄在我身边坐下来,从我手里拿过酒罐,晃晃,然后说:“那女孩子,真有那么好?”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她一点也不好,一根筋,偏执狂,心理有毛病。”
他微微笑起来:“你不是一样?你喜欢她什么?”
“我,不知道。”我又扳开一罐,一仰头倒了大半进喉咙,真要命,为什么就是喝不醉呢?无聊地用手指转着杯沿,我还是开口:“跟你说个秘密吧,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发育得晚,小的时候,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矮上至少半个头,人又瘦,偏偏还特别爱惹事,在外面跟人家打架,回家又被我妈打,有时候还罚跪不给吃饭,可是每次都会有个女孩,偷偷给我送吃的,还会死皮赖脸地帮我求情,我妈遇上她,就特别无奈。挺老套的故事吧?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这一开口就再也刹不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往事,在这一夜里,在酒精的催化下,如水般自行流淌,没有章法,不受控制,也不在乎身旁人有没有在听。
“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是我八岁的时候,那次闯的祸在当时看来,可真是大得没了边,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领导一群小狐朋狗友,踩着砖头把校长室和男厕所门口挂着的牌子拆下来,对调了。呵呵,你想想当时校长的雷霆之怒吧,打电话给我爸,喝令他马上到学校来,他还没到的时候,我却趁乱跑掉了。”
“当时胆子再大也知道闯祸了,只敢偷跑回家一趟,偷拿了点钱就跑出去,在外面乱转,甚至还想过带着身上的几块钱‘巨款’去浪迹天涯,就为了逃一顿打,傻吧?可是等天黑下来,缩在我们那里护城河的一片废墟上,才发现,天黑透了,再也找不回去了。”
“我当时挺害怕,但还得装作特勇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还有个人在我旁边,就是成雅,我回家的时候隔着窗子喊了她一声,她就跑出来了,听说我闯了大祸,她就急哭了,拉着我不让我走,她哪儿拽得过我呢?可她就那么被我一路拖着,也不肯撒手,最后我没办法,只能回头去拉她的手,两个小p孩,就这么手牵手,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跑。最后是怎么跑到那片河滩上的,我都忘了,可能我经常去那儿玩吧,她就那么一路陪着我,不问,也不闹,特别安静,后来想想,她可能觉得她那是在保护我,呵呵。”
“可是天黑透之后,那明明熟悉的地方,就再也分不清方向,她吓哭了,嘿嘿,我也差点哭了。”
“可看着她哭累了睡着的样子,我当时才八岁呵,对生命还没什么概念,就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她出一点事。”
“好在,真的没出什么事,直到……”我说不下去了,后面的回忆,是我一直试图逃也逃不开的,我对自己,都不愿提及。
这时酒劲才慢腾腾升上来,脑袋开始晕乎,自己说出的话,也好像被什么隔开来,听都听不清楚:“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
竭力控制着越来越混沌的意识,我转过脸去,瞥见宋云鹏波澜不兴的神情,于是忍不住问:“师兄,你难道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
他看看我,然后回过头去,看着手中的啤酒罐:“如果,我可以像你这么豪饮,我想,我会的。”
“可是,我不能,所以我只能接受我生命里不能抛弃的那部分,多余的,我不敢要。”
“如果说爱,是的,我也这样爱一个女人,只不过,与你不同,不是爱情。”
“她也在我的血液里,可是这是与生俱来的,如同宿命,只要她幸福,我也什么都放弃,安逸、舒适或人生的快意。”
“我自己的生命是再也跳不出去的有限天地,没关系,我希望她能够舒展得开,就可以。”
说到这里他停顿住,站起身来,淡然说:“到今天,也差不多了。”
我醉眼迷离地看着他:“什么差不多了?”
他看向我:“现在打电话给你的成雅,效果应该刚刚好,你说是不是?”
我当时没回答他,我的头已经垂了下去。
梦境带我回到八岁那年,护城河的水那时还清澈见底,坐在它的河岸上,夜晚就会有弥漫的水气扑面而来,直到这么多年过去,那清新的湿意,仍停在我最深处的记忆里,从不曾被时间挥发去。
可在当时,年少的我坐在岸边的一片荒草上,看着星光下,她在睡梦中带着泪痕的小脸,悔意就如这冰凉潮湿的水气一点点钻入心底,那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萧程,第一次领略到后悔和其他复杂情绪交织着的况味。
那些感受,当时的我无法总结,都是后来十几年中,漫长的成长经历里,凭着回忆,才在意识里变得具体。
那是第一次深恨自己如此胡闹,把她带出安全的处所,却只能让她置身于那么危险的境地。那时第一次鄙视自己的弱小,天地如此苍茫,黑暗处仿佛藏着无数险情,萧程,一只野狗也可以要了你的小命,你能为她做什么?还有,那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孩对自己真的很重要。
迷茫中,远处有火车呼啸而过,我抬起头,却看不到全景,只能望见其车窗如同一串流动发光的珍珠,从黑暗的背景上缓缓滑过。她被吵醒,从我肩上仰起一张睡得迷糊的小脸,看看四周,然后就“哇”地哭出来,接着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哭声瞬间转小,压抑着,势头却仍是剧烈。
我只能拍着她:“成雅成雅,不怕,有我呢。”
说着说着自己也直想哭出来,可八岁男子汉的尊严也是尊严,只能忍着。正在这时,有明晃晃的手电光照过来:“成雅?萧程,是你们吗?”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小小的成雅立刻从我怀中挣扎出去,向着那光源磕磕绊绊地跑去:“林哲!”
然后转眼,她就在他臂弯里,哭得如同初生婴儿般肆无忌惮。他拍她,手势明明同我一模一样,可她的抽泣声真的就小了下去。
当时在不远处,极熟悉的几个声音就在高声呼喊我们的名字,那是我们焦急的父母。可我那时并没听到,只是怔怔地瞪着他们,从此,我每每都会在恍惚中产生这样的幻觉,她奔向光明中的林哲,留我一个人在漫长幽暗的黑夜里,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多年后,那个圣诞夜。
我以为我终于得到她的那一天。我看着她,看到爱怜丛生又咬牙切齿。成雅,是不是,得到你也是我一相情愿的幻觉?你那残酷的真心里,是不是一直视我为让你透不过气的黑暗,你其实一刻也不愿多待下去?勉强停留下来,心里却有莫大的委屈,因为那光明不愿接纳你?
是不是如果有一点光线照射过来,你就会立刻头也不回地飞奔过去?那时我到底,该拿什么阻止你?
成雅成雅,我终于明白,那些得不到就宁可毁灭掉的人,是怎样惨烈又绝望的心境,是不是干脆掐死你,你才永远不会离开?
我真的伸出手去,落在她脖子上,下一秒却曲起手指,沿着这优美的线条慢慢的摩挲上去,缓慢轻柔的,生怕惊动这沉睡的天使。
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我吻在她额上,接着把她抱进怀中,紧密到不透一点缝隙。是的,成雅,就算你不爱我,就算你是一场幻觉,我也不会放开你。我会用这双手,把你牢固地绑在我臂弯里,让这场梦幻,直做到地老天荒,永远,不得醒转。
我们向宋师兄辞行的时候,他正准备去召开股东会议。
他不过二十六七岁,却只稍微一个表情,脸上疲惫的法令纹便立刻深刻地显出来,只是这跟他青白的脸色一比,就变得不值一提。
我对他说:“师兄,你千万要注意,别太操劳。”
他拍拍我,然后握握成雅的手:“欢迎下次再来c市。”
“好的,宋师兄,真是谢谢你。”
对方微笑着:“你不必谢我,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这丫头一定被他的话说糊涂了,脸上显出困惑来。
我连忙揽过她,转开话题:“宋师兄,你若需要我帮忙,说一声,我马上辞了晶动力到这里来。”
这个人虽然有他自己的计较,不过怎么说也是帮了我。
他挥挥手,笑道:“我哪会跟你客气,现在你们走吧。”
路上成雅对我说:“宋师兄的脸色,真是吓人得很。”
我正把她一缕头发放在手指间玩弄,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确身体不好。”
“那他还这么玩命?干吗啊,赚钱也不是这么个赚法。”
“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萧程,你说这次云鹏会不会有危机?”
“危机是一定有的,问题是会不会危及他的根基。”
“不会吧?”
“我也希望不会,毕竟云鹏师兄这么多年风浪都经历过来了,他应该可以应付的。”
“嗯,他是个好人,希望他的公司没事。”
我看她一眼,她一脸的真诚。
于是我笑一笑:“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