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虽奇怪自己的联系,但听张元之计,愈发的心惊,暂将杂念放在一旁,甚至差点忘记了刺杀一事。
张元说的虽是文雅,但狄青听得明白。张元之计说的简单有力!
党项人意图清晰,那就是先取陇右之地,强据关中,然后以关中为凭,进攻中原,直取汴京,征战天下。
古来多有得关陇者得天下,所以党项人早看中了关陇这块肥肉。
因此党项人处心积虑,发动了三川口之战,可元昊显然不满足只取了金明寨这么简单,他显然要依据金明寨,尽取大宋的关中之地。
更让狄青惊秫的是,党项人还想联合契丹!
想大宋自从澶渊之盟后,已和契丹人和平相处数十年,但契丹人狼子野心,若真有瓜分大宋的机会,如何会不参与进来?到时候本积弱的大宋,又两面受敌,形势可说岌岌可危。
张元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已定下了党项人日后征战的基调,自此西北定然烽烟四起,难得安宁。
张元这人的计谋,恁地如斯毒辣?
殿中众人各想着心思,元昊再次开口道:“契丹人安逸久了,已没有狼心,难以说服其共同出兵。”
张元立即道:“但我等若持续获胜,他们难免不蠢蠢欲动。”
元昊微微点头,一字一顿道:“所以眼下最关键的事情不是称帝,而是下一步如何用兵!夏大人,三川口一战,我等仰仗你力甚多,不知接下来……你觉得对哪里用兵好呢?”
夏守贇受宠若惊,忙道:“臣这些日子来,殚精竭虑,已草绘关陇地形,定制了下步的作战计划,还请兀卒参详。”他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呈上。
有侍卫取过奏折,元昊接过看了良久,赞许道:“夏大人辛苦了。”他任何时候,说话都如和煦春风,狄青在梁上听了,很难想像诡计多端、奸诈百出的元昊是这种人。
但狄青不能不服元昊的用人之策,只要是有用之人,元昊从不惜好言相向,可对无用的人呢……
夏守贇听元昊称赞,老脸泛光,喜不自胜。
元昊换了话题道:“野利王,我听说……你昨夜带兵入了刘平府邸,将刘平抓了起来,不知是何缘由?”
那鬓角霜白之人上前一步,回道:“启禀兀卒,刘平想反!”
狄青心头一震,不是因为听到刘平要反的消息,而是已听出那人的口音。那人正是轿中人!
野利王,那不是执掌明堂厢军的野利旺荣,亦是龙部九王之一?
怪不得野利旺荣如此狂妄,许诺若狄青成事,要什么就有什么;怪不得就算飞鹰如斯狂傲,也要和野利旺荣联手,因为野利旺荣够资格;怪不得狄青入得宫中,虽是步履薄冰,但仍能顺利潜入天和殿。
只因为这一切的主谋人就是野利旺荣!
可野利旺荣为何要杀元昊,他不是元昊的膀臂吗?狄青想不明白,只能静静的看着这出戏演下去。
元昊听到刘平想反四个字的时候,叩桌的手指根本没有停顿,他柔声道:“他有什么资格反呢?”
狄青虽高高在上,但一直看不到元昊的正面。他只见到元昊的背影、衣冠、弓矢。但他听得出元昊口气虽淡,却自有风骨,这无疑是个极具信心的人,元昊根本就没有把刘平放在心上。
刘平反也好,不反也好,何必他元昊出手?可既然如此,元昊为何过问刘平一事?狄青想到这里,目光也移到野利旺荣身上。野利旺荣神色慎重,缓缓道:“我只怕……他受了狄青的蛊惑。”
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元昊击鼓般的手指终于停顿片刻,转瞬节奏如常,“狄青杀了夏随,逃出兴庆府,又杀了我的几个副统军和监军使,一直向玉门关的方向逃窜,你们还没有抓住他吗?”
夏守贇恨得手指已深陷肉中,颤声道:“兀卒,臣请亲自领兵去追踪狄青!”狄青杀了他的亲生儿子,夏守贇恨不得将狄青寝皮食肉,可不得兀卒的吩咐,谁都不能擅自领军。
元昊淡淡道:“我没有问你。”他望着野利旺荣,负责追捕狄青的是野利王。
狄青听到元昊在谈他,心中凛然。
野利旺荣叹道:“狄青诡计多端,身手高强,总有一日……会成为我等大患。老臣无能,到如今还没有抓到狄青,还请兀卒恕罪。”
元昊道:“若逃往玉门关的那人就是狄青,倒真让我大失所望。”
狄青心头一震,野利旺荣面不改色道:“兀卒何出此言?”
元昊轻声道:“听说狄青这几年来,端是不简单。力抗铁鹞子,破我后桥寨,伤了罗睺王,兴建青涧城时杀退我们不少前去骚扰的族长,甚至在平远还杀了菩提王……比起那矜夸的铁壁相公可强许多,也算是我等的一个对手。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以领军之才,行刺客的行径,已让我失望,若是只敢杀些统军、监军使之流,更只是匹夫之勇。这样的人,何劳我们费心?”
张元道:“狄青绝非只有匹夫之勇,但缺伯乐。他碍于大宋祖宗家法,以行伍之身能到今日的地位,已是让人难以想像。”向夏守贇看了眼,张元道:“范雍无能,再加上夏大人看出此子会对我等有威胁,是以一直对他压制,这才限制他的发挥,此人若能得宋能臣的提拔,只怕终有成龙的一日。”
元昊漫不经心道:“是吗?宋廷有何能臣呢?”
张元谨慎道:“三川口之战后,宋廷派夏竦守边……”
“此人好色贪财,不知兵,何足为惧?”元昊淡淡道。
狄青听元昊对大宋边将了若指掌,就算对他狄青都了解清楚,不由背心冰凉。
张元道:“夏竦的确不足惧,但眼下除了夏竦外,宋廷又派范仲淹、庞籍、韩琦等人协助边防……有这三人镇守西北,我军若再想如三川口般取胜,只怕不易。”
元昊手指又停顿了片刻,这才道:“庞籍沉稳干练,范仲淹……竟又被提拔了吗?”他没有评价范仲淹,似乎也觉得范仲淹此人难以简单的评价。
张元叹道:“不错……此人几起几落,不畏权贵,得罪了太后、得罪了赵祯、得罪吕夷简,只要是朝中重臣,他若觉得不对,就敢率直而言,毫无忌惮……”
元昊沉吟道:“他这种性格,若到我这里,能做到和中书令一样的官职。”
张元竟没有嫉妒之意,只是道:“范仲淹若能来这里,臣的位置让给他也是心甘情愿,因为臣自觉不如他。只可惜,他不会来。”
狄青远见张元神色肃然,并没有虚与委蛇之意,心中突然又有了古怪。他还真不知,大宋有哪个臣子有张元这般的胸襟。
元昊终于也叹口气道:“可惜他在宋廷。那满朝的文臣,整日勾心斗角,不为财权,就为色气。范仲淹是个异数,但他的性格注定了他难被昏庸的宋廷重用。我想不到他这次竟被派到边陲。此人胸有天下,久经历练,只怕是我等的心腹大患。”
张元赞同道:“兀卒说得不错。”
狄青在梁上听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想最了解宋廷的,反倒是党项人,最了解范仲淹的,却是元昊!
元昊缓缓点头,忽笑道:“可范仲淹终究还是一个人,想吕夷简妒贤嫉能,夏竦难有容人之量,我们就算奈何不了范仲淹,只怕吕夷简和夏竦也容不下他。更何况……西北还有个韩琦,此人性刚,虽有大志,但难听人言。书生用兵,终有缺点,这一次,就可选他为突破口了。”
张元面带微笑道:“兀卒所见,倒与夏大人不谋而合了。”
夏守贇面有得色,卑谦道:“兀卒志在天下,目光广阔,臣怎敢相比呢?”
狄青在梁上听得一身冷汗,见元昊分析精辟,见识独到,不由又为西北担忧。见夏守贇卑躬屈膝的样子,狄青又恨不得给他一刀。
殿中沉寂片刻,元昊回到先前的话题,“野利王,你说刘平想反,这才抓住了他。这么说……你多半已带他入宫了。”
野利旺荣听众人议政,一直沉静的站在那里,闻言道:“不错,老臣虽有确凿的证据,但也不能擅自杀戮,所以将他带到了这里。只请兀卒明断。”
元昊轻声道:“那……就带他上来问问吧。”
刘平被押上来的时候,狼狈不堪,尘土满面。他耳朵少了一只,是在三川口一战被箭射飞。如今的刘平,很是憔悴,全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入了殿中,就一直在颤抖,似有畏惧之意。
元昊见刘平上前,问道:“刘平,听野利王说,你想反吗?”
刘平颤声道:“臣不敢。”他不敢造反,更不敢说野利旺荣冤枉他。
元昊望向野利旺荣,“野利王,你的证据呢?”
野利旺荣缓缓道:“刘平暗中勾结狄青,阴谋想反。这证据嘛……其实找一个人出来,就可知真相了。”
“是什么人?”元昊懒洋洋道。他看起来对这件事根本没有兴趣,他还能问一句,无非是因为对野利王还有分尊敬。这人毕竟是他妻子的大哥。
野利旺荣嘴角露出残忍的笑,“这人……就是刘平的儿子,刘宜孙!他也到了兴庆府!就是他联系了狄青,勾结大漠的石砣,准备找刘平联合造反。”
狄青微惊,举目望过去,只见刘宜孙被押了进来,浑身是血,悲愤的看着颤抖的父亲。
刘宜孙怎么会来,他不是和飞鹰在一起吗?
刘平已不敢抬头,失去了去看儿子的勇气。刘宜孙依旧一霎不霎的望着父亲,目如刀锋,可锋芒之内,藏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
元昊喃喃道:“有点意思。”他似乎也来了兴趣,不再多说什么。很显然,有些人天生就有残忍的本性,以看别人的痛苦为乐。元昊根本问都不问,是不是觉得这父子的关系,也变得微妙有趣?
刘宜孙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我的父亲!”
刘平羞愧难抑道:“宜孙……我……”
“我父亲早就死了!”刘宜孙嘴角溢血,“在三川口的时候,他就死了。他拼尽了最后的一滴血,不屈而亡!他绝不会投靠元昊,求得残生!”
刘平衣袂无风自动,已不能言。
刘宜孙见刘平不语,突然撕心裂肺的喊,“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父亲?”他被两兵士擒住手臂,冲动的想要上前扼住刘平,却被身后的兵士死死的拉住。
刘平终于抬起头来,双眸满是泪水,“我不配做你的父亲。可是你……为何这么傻?”他抖的和秋风中的落叶一样,谁都看出,刘平不想儿子死,但事到如今,这父子就算不死,命运只有更加的悲惨。
刘宜孙见刘平如此,反倒放声长笑起来,可笑中带泪,满是悲戚。
“我是太傻了,我傻的信了父亲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是太傻了,傻的认为我父亲宁可死,也不会降!因为他从来都告诉我,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苟且的父亲!我是太傻了,傻的当有人告诉我,刘平——刘宜孙的爹当了降兵,我还和人去撕咬打架,弄得遍体鳞伤……”
殿中只余刘宜孙凄厉如狼的嚎叫,众人皆静。
元昊的手指还是轻动有力的敲击着桌面,似乎这惨绝人寰的叫声,也无法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刘宜孙又道:“所以我一定要来兴庆府,爬也要爬到兴庆府。我本想告诉所有人,我爹不是懦夫!”他双目红赤,几欲滴血,盯着刘平道:“可我错了,错得厉害。原来当初那个说‘义士赴人之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眼下为国难当头!’的人早死了,原来那个叫着‘为国死战、后退者死’的人也早死了。不,他没有死!他喊着让别人去死,可自己最终苟且的偷生下来,他怎么对得起那三川口前战死的郭将军?他怎么对得起那无数为国死战,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大宋兵士?你说……你说呀……”
刘平倒退一步,已难站稳,失魂落魄道:“我……我……”
刘宜孙见父亲仍是懦弱,大喊道:“你到现在,还不敢看我一眼吗?”他力尽被擒,没有当场就死,只为要见父亲一眼。可见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卑懦,真的心如刀割。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刘宜孙用力一挣,竟挣脱身后那两人的束缚,从一人腰旁拔出单刀来。
众侍卫一声喝,兵甲铿锵,就要上前。
元昊摆摆手,众侍卫止住了脚步。在这殿中,元昊无疑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刘宜孙单刀在手,脸色铁青,那森然的刀光中似乎也带着凄凉心酸之意。刘平急道:“你……放下刀来。”
刘宜孙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种解脱,淡淡道:“现在……还放得下吗?”
他举刀,劲刺,鲜血飞溅而出,溅了刘平一身一脸。
刘平撕心裂肺的叫了声,在刘宜孙挥刀时,他已扑了上去。刘宜孙一刀没有刺向旁人,他也无能再杀旁人,他刺的是自己!
长刀入腹,刘宜孙软软的倒下去,跌在刘平的怀中。
刘平伤痛欲绝,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儿子,嗄声道:“你……你为什么……”
“你现在……肯看我了吗?”刘宜孙流血的嘴角带分讥诮。飞鹰说错了,他来这里,不是要杀父亲,而是要杀死自己。
刘平抱着儿子的身体,泣道:“我……对不起你。”
刘宜孙眼中光彩渐散,喃喃道:“聪明的人……都活着。蠢的人……要……死的,我是蠢人。”他身躯剧烈抖动下,喊道:“我好……恨……”他不等再说恨什么,身躯陡挺,脑袋却已垂落下去。
只是那双眼还睁着,盯着虚无的前方。
刘宜孙死了,尸体冷下去,只余两滴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不甘的坠落……
无人上前,天和殿再次沉寂下来。那些侍卫饶是看过太多的生死,可也像被刘宜孙的悲烈所震撼,木讷不能动。
刘平抱着儿子的尸体,感受怀中的儿子一点点冷却,也像死了一样。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忍心去看他,谁都知道,刘平还活着,但也死了。
元昊看着野利旺荣,突然道:“他怎么来看,都不像要造反的人。”
野利旺荣道:“这些汉人都是心怀叵测,个个该死。”
元昊缓缓说道:“心怀叵测的不仅只有汉人了。”
野利旺荣身躯微震,抬头盯着元昊道:“老臣为兀卒鞠躬尽瘁,莫非兀卒也怀疑老臣吗?”他说出这句话来,极为突兀,直如对元昊宣战般,众人皆惊。
元昊击鼓一样的手指停顿了片刻,这才道:“野利王何出此言呢?”
野利旺荣道:“兀卒若不是怀疑老臣,为何几天前突然派人去老臣的府上搜寻?难道说老臣家中,有什么东西让兀卒不安吗?”
元昊轻声道:“若心中无愧,让我搜搜又有何妨?”他这么说,无疑是承认了野利旺荣的指责。众人均是骇异,但都保持沉默。
张元见局面剑拔弩张,本待出来调停,可见元昊手指不停的跳动,终于还是止住了这个念头。他知道元昊的习惯,知道这时候的元昊,不能被打断。
野利旺荣放声笑道:“那兀卒可在老臣家里搜到了什么?兀卒认为,老臣是否想反呢?”
狄青只见到元昊挥挥手,有侍卫捧个锦盒上来。
那锦盒样式再寻常不过,可野利旺荣见了,脸色倏变,似乎有了不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