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慢慢道:“这盒子本是从你家搜来的……”他缓缓启开了锦盒,盒内有柔和的光线透出,五彩斑斓,交织在一起,给锦盒罩了层轻浮的晕光。
狄青居高临下的看到,大为诧异,因为盒中的东西他竟然见过。
那里面装着四个瓷瓶,四个颜色各异的瓷瓶。
红像海棠、紫若玫瑰、青似梅子、白如凝乳。
瓷瓶上流彩不定,那上面的颜色竟随光线而变,交织在一起,端如云霞般绚烂。
那赫然是狄青在沙漠中见过的几个瓷瓶,瓷瓶极美,狄青也是见了难忘。实在不能想象还有别的地方,同样有这般花色的瓷瓶。这么说,这瓷瓶的确是从沙漠取来的?
狄青当时见那瓷瓶,只感觉惊艳,但如今见到,却觉得瓷瓶上鬼气森森。在沙漠出现的瓷瓶,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
野利旺荣本沉静的脸上也带着惊疑,良久才道:“这瓷器是老臣从个商人手上买得,还不知道兀卒也有兴趣。兀卒想要,说一声就好,我怎会不给?”
元昊拿起那青似梅子的瓷瓶,感慨道:“我素来向往中原文化,西北就造不出这种瓷瓶。我听说……这瓷器本是中原龙泉钱家所制,叫做梅子青,一窑出来不过十数个,一年也就出窑一次。所以这种重量的一个瓷瓶,比三倍重的金子还贵重。在宋廷达官贵人中,若有人得到这样的一个瓷瓶,必定视若珍品。我说的对不对?”
狄青见野利旺荣本主动发难,可自从元昊取出瓷瓶后,神色竟犹豫起来,不由大为奇怪,不解野利旺荣已箭在弦上,为何开始示弱?
野利旺荣听元昊询问,半晌才道:“兀卒说得对。”
元昊放下了梅子青,手若抚弦,从其余三个瓷瓶上摸过去,碰到那海棠红的瓷瓶,说道:“听说这个瓷瓶每逢夜晚,就会褪色变淡,到了清晨,又艳红如血,有如花开花落,所以有个雅名,叫做花自落。”
狄青更是诧异,不解元昊在这种满殿芒锋的时候,为何说起了风花雪月。而听元昊的见解,竟对这些东西也了如指掌。
元昊又指着那紫若玫瑰的瓷瓶道:“这瓷瓶叫做紫罗轻,看似没有奇异之处,但都说它比铁还坚固,比罗缎还要轻,也是个异物。而这白色的瓷瓶,叫做冰火天,在夏天的时候,冷酷若冰,可到了寒冬,却又温暖如春……”
殿中群臣听到元昊的介绍,虽不解元昊的用意,但眼中都露出艳羡之色。只有张元肃然一旁,眼中有了惊怖之意。
夏守贇赞道:“这等异物,臣虽在中原听说过,却也未能收集。兀卒竟悉数得到,可算是天意所归了。”
元昊淡声道:“那你抓了铁壁相公、帮我三川口大胜、用数万宋军的鲜血为你铺平晋升之路,是不是就因为没有得到这些瓷瓶?”
夏守贇一滞,竟不能言。他是太后党羽,太后死后,他因宫变一事整日惶惶难安。但这不过是他叛逃的一个缘由,最主要的因由却是大宋崇文抑武,他虽自诩功劳,但总被那些文人骑在头上,这种瓷瓶,素来都是那些达贵之物,他根本没机会获得。
元昊说得犀利,切中了夏守贇的心思,但夏守贇该怎么回答?
元昊见夏守贇不答,长叹一声,“这四个瓷瓶加起来,价值千金呀,甚至……千金都买不到了!”
众人脸上都露赞同之色,不想元昊突然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他衣袖一拂,已将锦盒拂在地上。
青瓷碎响,如玉器哀鸣。
那四件价值千金的瓷器,转瞬变成了一堆碎片,不值一文。
众人有的不能喘息,有的喘息如牛,就算梁上的狄青也有些震惊惋惜,不解元昊到底要做什么。
元昊不望一地碎片,只望着殿中群臣,一字字道:“英雄之生,当称王称霸,何必衣锦着绮!又何必要此俗物误我雄心!”
狄青心头一震,只能叹这元昊的确非同凡响。元昊的意思很明显,大宋君臣贪恋奢华,靡靡不振,他元昊绝不会重蹈覆辙!
殿中沉冷宁静,众人望着那堆碎片各有所思。
元昊突然起身,下了龙椅,缓步走到那碎瓷旁蹲下来。众人目露疑惑,有的甚至觉得元昊也有些心疼那些瓷瓶被打破了。
那么完美的东西,本应该欣赏,又怎能只听声碎响?
元昊起身,修长的手指已从碎瓷中夹了一物,望向野利旺荣道:“不知你能否告诉我,这是什么?”
野利旺荣脸色又变,他已看到,元昊手上竟有粒蜡丸。蜡丸中,当然会藏着东西。
“这么精致的瓷器里怎么会有蜡丸?”野利旺荣咬牙道。
元昊淡淡道:“或许就是因为瓷器精美,所以没有人舍得打破它,自然也就想不到其中还藏着个不能说的秘密。或许……野利王,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秘密?”
野利旺荣恢复了镇定,突然道:“眼下西北算个人物的,除了范仲淹、庞籍、韩琦外,还有个种世衡。”他突然岔开话题,让众人又有些摸不到头脑。
元昊并不意外,只回道:“是。”
野利旺荣道:“范仲淹有救天下之志,庞籍可独挡一面,韩琦锋气正锐,种世衡却和狐狸一样。”
元昊道:“你说的对了部分。在我看来,范仲淹只有救宋廷的志向,却没有救天下的志向。宋廷不是天下。能救天下的人——是我!”
狄青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也不明白元昊到底是自大还是自恋,或者是自信?
可在大宋中,有哪个有这样的自信?
野利旺荣点点头道:“是,你一直想要一统天下,你认为只有这样,才是解决天下纷争的根本办法。我不和你说范仲淹,我只想说说种世衡。”
“你说。”元昊一直不紧不慢的口气。
野利旺荣道:“种世衡虽是财迷,但他却是宋廷忠实的一条看门狗。为了对付宋廷的敌人,不择手段。我知道,他在这半年来,网罗了不少奇人异士,没少花钱请人刺杀我。他想杀了我和遇乞。”
元昊道:“他太小家子气了。”
野利旺荣凝声道:“他不是小家子气,他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若跟了兀卒你,想必能有更好的方法。但他和狄青一样,都是带着镣铐在行事,他们一方面要对付我们,一方面还要应付宋廷的牵制。兀卒你不需俗物羁绊雄心,可这世上,有几个兀卒呢?”
狄青嘴角带分苦笑,不想最理解他们的人,竟是敌人!
夏守贇脸色有些难看,野利旺荣虽没有明说,但也狠狠的刺了他一下。
元昊沉默无言,野利旺荣继续道:“种世衡虽看似轻浮,但为人稳扎稳打,我们的用意很简单,尽取关中,进攻中原。种世衡的用意也简单,他想除去镇守横山的我和遇乞,抢占横山,登上进攻我们的高点。种世衡知道,有我和遇乞在,宋军就不能打过横山。因此这半年来,种世衡绞尽脑汁想除去我,他用计离间你我的关系,送我财物,许以厚利。”
元昊终于道:“这和我们当年对付李士彬的法子仿佛,有些俗套。”
野利旺荣道:“这世上,往往越俗套的法子越有用,因为我们都是俗人。虽然你是帝释天,可你也要住在欲界。”
元昊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可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做什么?”
野利旺荣道:“我知道种世衡在用反间计,因此我派人去假降,可他当然也知道我不会降,因此一直和我虚与委蛇。这些日子来,两方彼此试探,假假真真,但种世衡目的已达到了,他成功的离间了你我。我如果对你说,这瓷瓶的确是我买来的,这或许本来就是种世衡的圈套,故意骗我买下这瓷瓶,然后被你发现,你信不信呢?”
元昊舒了口气,漫声道:“你信我信你吗?”
野利旺荣一怔,半晌不能答复。
你信我信你吗?
这句话很简单,但意思却有多重。野利旺荣所言到底是真是假?无论真假,元昊到底信不信野利旺荣的解释?就算元昊说信,那野利旺荣信元昊是真心相信吗?
怀疑的种子种下来容易,很快的生根发芽,但想要再彻底清除,绝非那么简单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野利旺荣才道:“我信!”
他信什么?谁都不知道。
元昊捏着那粒蜡丸,淡淡道:“我却不信。”
野利旺荣脸色巨变,咬牙望着元昊道:“这些事情,我本来尽数告诉你了。我派人假降宋廷,你也知情。到如今,你不信我?”
元昊凝视野利旺荣道:“这些我都信,但有些事儿,我真的难以再信。狄青逃往玉门关了,是不是?”
狄青听元昊又提及自己的名字,心头一跳。他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元昊的正脸,但他知道,这无疑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因为没有人知道元昊想着什么。
野利旺荣不想元昊旧事重提,想了半晌才道:“是。”
“负责捉拿狄青的人是你,对不对?”元昊追问道。
“是!”
“你为了追拿狄青,甚至调动了卫戍军,宫中好手不少,也被你调出去追狄青了。对不对?”
“对。”野利旺荣很是迟疑。他显然在琢磨元昊为何要问这些。
元昊手指屈伸,不望野利旺荣,望着自己的右手,缓缓道:“在你追拿狄青的几个月里,宫中的侍卫,已被你借故抽调了三成。是不是?”
野利旺荣不再回答,可双拳陡然握紧。
元昊又道:“我信你,因而才随你折腾,但你呢……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他口气中满是遗憾,“从夏随死的那一刻,他的空缺就被你另外派人弥补。在你负责宫中调度后,你就不停的安插自己的人手。夏随去太白居,因为你约了他,可那刺客也去了。显然你约夏随到那里,就想让刺客杀了他,进而搅乱兴庆府,混淆视线,方便你行事。对不对?”
狄青一震,恍然大悟,明白元昊推测的不假。
飞鹰既然能联系野利旺荣,那飞鹰在太白居杀了夏随就绝非偶然,飞鹰知道夏随肯定会在太白居!
飞鹰为什么这么肯定?还不是因为这一切都是野利旺荣的安排!
野利旺荣眼角已跳动,竟还能忍住不言。
夏守贇牙关咬碎,可还不敢上前。他做梦也没想到,杀他儿子的人不是狄青,而是野利旺荣。
元昊续道:“现在事情很简单了,你弄出个狄青,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本意不过就想抽调宫中的人手,然后替换成效忠你的人。你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宫中的安危,而是想要杀我!你已不信我了,试问我如何再信你?”
野利旺荣身躯已在颤抖,竟还没有发动进攻。
元昊手指轻弹,那蜡丸已飞得远远,众人又是一怔,不明白元昊既发现了秘密,为何看也不看其中的内容?
元昊吸了口气,说道:“你现在还不说动手,是不是觉得飞鹰出卖了你,所以没有了自信?这瓷瓶,本是飞鹰送你的礼物,你也不知道这里竟有蜡丸,你觉得飞鹰在陷害你?”
野利旺荣嘴角抽搐,嗄声道:“若不是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元昊口气中满是嘲弄,“其实飞鹰没有出卖你。瓷瓶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那蜡丸……不过是我预先藏在手中的。你太紧张了,难道不会认真想想,一年才出窑一次的瓷器,里面就算藏着消息,也早过时了?更何况,蜡丸怎能在那种环境下安然无恙?”
野利旺荣如中一刀,倒退几步,脸无血色。
狄青心思飞转,暗想如果飞鹰没有出卖野利旺荣的话,那是谁出卖了他们?很多事情,元昊可能知道,但也有些事情,元昊本不可能知道。
元昊轻弹下手指,又道:“你和飞鹰的计划,到现在为止,还很成功。我知道现在殿中,已最少有一半人是你的手下。你想杀我,那好,我给你个机会。可惜的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勇气出手呢?”
野利旺荣好像已丧失了出手的勇气。
元昊叹气道:“我以前一直在想,你为何要叛我?当然不是因为种世衡,也不是因为宋廷。他们不够资格……”他不等说完,野利旺荣已放声狂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再不像沉冷的野利王。
众人都吃惊的望着野利旺荣,背脊都有了寒气。
谁都已明白,刘宜孙是今日在天和殿第一个流血的人,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元昊见野利旺荣狂笑,竟还平静的立在那里。野利旺荣已嘶声道:“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知道的。”元昊温和道,声音虽柔,但里面带着钢铁般的坚硬,“你背叛我,是不是因为……香巴拉?”
“香巴拉”三字一出,野利旺荣突然冷了下来,眼中闪着灼热的光辉,天和殿也冷了下来,空气几欲结冰。
狄青脑海中遽然轰轰隆隆的响了起来,元昊怎么知道香巴拉?野利旺荣为何因为香巴拉反元昊?
难道说,这二人都知道香巴拉的秘密?
狄青血已沸,可不等他再想下去,就听到野利旺荣说了两个字,“迭玛!”野利旺荣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冷得如贺兰山顶的积雪。
元昊听到“迭玛”二字的时候,正在屈伸的五指蓦地僵硬。那两字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让一向冷静如山岳的他也如斯震惊?
狄青又是一震,惊诧莫名。
迭玛?
什么是迭玛?是人、是物、是洪荒怪兽、还是仙境地府?狄青不知道迭玛是什么意思,他问过种世衡,种世衡也不知道。种世衡当初说帮他去问问,但狄青未来得及等消息,就赶赴了平远寨。
他没有想到,竟从野利旺荣口中再听到这两个字。郭遵说过,“要去香巴拉,必寻迭玛!”而如今,野利旺荣因为香巴拉,也说出迭玛两字……
狄青没有再想下去,也没时间再想下去。他随即被发生的事情震撼,因为野利旺荣终于发动了进攻。
迭玛不管是什么,但肯定是这次进攻的暗号。
狄青随即加入了那场终生难忘、惨烈绝伦的搏杀中。
但他不是对元昊发动第一攻的人。
第一个对元昊出手的竟是个死人!
倏然间,寒光起,宝剑出,鲜血淬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