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回返客栈的时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谁都看到凶徒已走,赶来的兵士只是例行盘问了下,就放一帮食客离去。
谁都以为狄青已走,谁不知道狄青就在他们身边。
狄青杀了夏随,这消息已在兴庆府传开了。有人振奋、有人惶惶、有人咬牙切齿的想找狄青一较长短,也有人提心吊胆的怕狄青前来算账。
叛变大宋的当然不止夏随一个人。谁都不知道狄青杀了夏随后,会不会再次出手?
兴庆府因为狄青的名字,已变得波涛暗涌,可当事人狄青,还是有点糊涂。他虽不是杀人凶手,但他已知道凶手是谁。
杀人的不是狄青,而是飞鹰!
飞鹰果然有狂妄的本钱,就凭他闪电般击杀夏随五人,狄青就知道,三个石砣绑在一起,也不是一个飞鹰的对手。
可这样的人,横空杀出,收服石砣,认识他狄青,还立志要为郭遵报仇,他到底是谁?狄青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但更让狄青头痛的是,飞鹰既然要和他联手刺杀元昊,为何要大张旗鼓的击杀夏随?如此一来,兴庆府岂不戒备重重,他想要入宫行刺元昊,更是不易!
最让狄青不解的是,飞鹰这样的身手,比杀手还合格,他既然大义凛然的为郭遵复仇,为何不亲自去刺杀元昊?又想起飞雪说过,“敌人的敌人,不见得就是你的朋友!”狄青只感觉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狄青回到了客栈,见众旅客都在议论着太白居酒楼的凶案,说得口水横飞,有如亲见。狄青懒得多听,等回到房间后,见隔壁房间换了人,知道飞雪已走,不由一阵怅然。
那个雪一样的女子,就真的和飞雪一样,飘飘忽忽,让人难懂冰冷后的用意。
狄青在客栈睡了一天,并不出门。
等到第二日晚上,狄青出了客房,才待去找些吃的,就听到庭院处喧喧嚷嚷,有伙计道:“官爷,这边请。”
狄青听脚步声竟向自己住处走来,心中微凛。
那脚步声在狄青房门前停住,那伙计讨好道:“官爷,你要找的那位客官,就在这房里面。”紧接着有人拍门道:“霍十三可在吗?”
那声音平和,听不出半分敌意。狄青到了兴庆府,当然不会像飞鹰那样,大摇大摆的把别人的名字沾血写在墙上,但他住客栈写的也不是自己的名字,他登记的名字就叫做霍十三。
狄青打开房门,就见到门前站着一人,长的有如门框一样,四四方方,好像客栈才建起的时候,他就和门板一块嵌在了那里。
见狄青开门,那人突然问道:“昨天老王家死了一条狗。”
伙计见二人竟像是认识的,识趣的退下。伙计久在兴庆府,当然知道这位官爷是御围内六班直的人,这些人素来只赏耳光,不赏钱的。
可退下的时候,伙计还很奇怪,老王家狗死了,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需要内府班直的人来通知霍十三?
狄青问道:“老王家狗死了,关我什么事?”
那军官道:“不关你事,那关谁的事?”
狄青道:“你或许应该去问问老张家的母狗。”
那店伙计若是听到二人的对话,只怕要疯掉。那军官没有疯,伸手入怀拿出半枚铜钱递过来,狄青拿出另外一半对了下,铜钱合成完整的一枚,只因为这本来就是一枚铜钱掰开的。
那军官眼中露出分释然,低声道:“跟我来。”他转身就走,狄青皱了下眉头,终于跟了上去。方才二人的对话不是废话,是飞鹰和狄青要联系的暗号,而那半枚铜钱,也是他们联络的凭证。
狄青想过千百人来找他,可做梦也想不到,找他的人竟然是御围内的六班直。
飞鹰到底有什么手段,竟然能差使动这些人呢?或者是,这本来就是个陷阱,飞鹰就想利用这些人将狄青除去?
狄青没有了回头路,他跟着那军官出了客栈。客栈外早有两匹马,狄青和那军官上了马,向城南奔去。二人到了城外,那军官不说话,狄青也保持沉默。二人越行越偏,渐渐到了一高岗。那里荆棘遍布,万木横秋。
塞外的秋,总是来得比江南更早些。
狄青暗自戒备,不解那人为何将自己带到这里,难道说飞鹰要在这里等他?那军官上了高岗,到了密林里。狄青这才发现果然有一人在等着,但那人绝不是飞鹰。
那人满面虬髯,神色木讷,眼中藏着比晚秋还凄凉的悲伤,见到狄青来后,浑身上下竟剧烈的颤抖起来,他身边还有个坑,埋个人不成问题。狄青搞不懂这人见到自己为什么会害怕,那军官为何要带自己见这个人?
那军官已道:“他叫尚罗多多,御围内六班直的人。御围内六班直分三班宿卫,负责宫中的安全。尚罗多多是虎组的,眼下是个散都头的职位,每个月领两石米,五两银子。”
狄青差点要问这关我什么事?可见到尚罗多多死灰样的眼神,竟问不出口。
那军官又道:“三班分虎、豹、熊三组。虎组的领班叫做毛奴狼生,也就是尚罗多多的顶头上司。”
狄青皱起眉头,竟还能忍住不问。那军官对狄青的沉默反倒有种欣赏,对尚罗多多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尚罗多多竟然脱下了衣服,叠好递给狄青道:“这是我的衣服。”又脱下了靴子递给狄青,“这是我的鞋子,你穿着应该合适。”
狄青接过了衣服和鞋子,满是困惑。
尚罗多多又解下佩刀递过去道:“这是我的刀。我走路时候,左肩低,右肩高,我最喜欢吃清蒸羊肉,不喝酒,平时沉默寡言,亲人都死了。我没有女人,性格小气,花钱节省,少说话。”嘴角咧出凄凉的笑,“其实这些我都写了下来,你可以看看这封信。”他递过一封信给狄青。
狄青戒备在心,缓缓的接过书信,却不展开,更不懂尚罗多多为何要说这些。
尚罗多多目光已望向了远方的白云,突然说了句,“入秋了,冷呀。”他手腕一翻,已亮出把精光闪闪的短刀,用力挥过去。
狄青眼中闪过骇然之色,但并没有闪躲,因为那短刀并不是刺向他。
“嗤”的一声后,短刀入胸,尚罗多多这一刀,竟然刺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狄青震惊非常,那军官还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对尚罗多多道:“你放心去吧。”
尚罗多多软软的倒下去,掉到自己挖的那个坑里,抽搐下,再没有动静。可是一双眼仍是睁着,死死的望着碧空。
凉风起,寒了一秋的黄绿。
狄青只觉得浑身发冷,扭头向那军官望过去,哑声道:“为什么?”
那军官眼中也闪过分悲哀,道:“因为他和你很像……”
狄青不明白自己和尚罗多多像在哪里,见到那衣服、佩刀和鞋子,又望着那个坑,终于明白过来,“你们要我扮成他?”
那军官点点头,一字字道:“不错,从今天起,你就是尚罗多多!”
秋凉如水,狄青入宫充当侍卫已有月余,并没有人看出狄青的破绽。
尚罗多多本不多话,身材和狄青仿佛,唯一不同的是,尚罗多多虬髯满面,可狄青容颜俊朗。但这并不是问题,领狄青入宫的那个军官刮下了尚罗多多的胡子,一根根的沾在了狄青的脸上。
狄青摇身一变,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尚罗多多。
这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行动,每个步骤,都经过了周密的安排。为了让狄青混入宫中刺杀元昊,飞鹰竟然能让尚罗多多甘心赴死,也能让宫中侍卫冒杀头的危险带狄青入宫?
这个飞鹰,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会有这般本事?
狄青一直没有见过元昊。
这是兴庆府,这里算是元昊的皇宫,但元昊好像很少来到这里。
狄青并不着急,他知道元昊十月会在兴庆府的南郊祭台祭天称帝,那一日,元昊总要与群臣在天和殿议事,那时候,也就应该是他下手之时。
飞鹰自从将狄青送入宫内后,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是不是也等那天进行刺杀行动?
狄青来宫中月余,已知道带他入宫的军官叫做浪埋,本是豹组的一队长。虎组的毛奴狼生性格残忍,以虐人为趣。好在毛奴狼生似乎对狄青没什么兴趣,这月余来,宫中风平浪静。
可宫外并不平静,应该是说,兴庆府外并不风平浪静。飞鹰杀了夏随后,出了兴庆府向西,一路上掀起了无数风浪。当然,这些事情都算在狄青的头上。
狄青还不是很明白飞鹰的意思,但他能忍,等待给元昊致命的一击。
只要能杀了元昊,狄青等死都可以,更不要说等些日子。
这一日,狄青整理了装束,准备入宫当值。
孤单单的走在青石大街上,这时秋意生凉,云阙苍苍,他突然有些想念塞下的风光,更在想着,塞下的兄弟,眼下如何了?
元昊自从三川口一战后,借此战胜出之威,积极为称帝做准备,宋廷那边不知是何反应?
正沉思间,狄青已近宫门前,有兵士验过腰牌,放狄青入宫。元昊称帝前,虽说发扬蕃学,建五军,创八部,但宫内礼仪和大宋大同小异,狄青久在宫中,应对游刃有余。
今日狄青领到的任务,是负责巡视丹凤阁左近。和狄青一队的人还有三个,分别叫做尚乞,嗄贾和昌里。尚乞是四人的队长。
御围内六班直分虎、豹、熊三组,每组又分二十四队,每队又是四人、八人不等,分别巡视宫中要地。
丹凤阁本是单单公主住的地方。
狄青知道这些消息后,忍不住叹口气,他知道单单公主肯定不在丹凤阁,这么说值守丹凤阁,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狄青在宫内已月余,可只轮到一次到人和殿巡视的机会,那里本是群臣议事的地方,元昊有时会去。元昊宫中礼仪虽和汴京仿佛,但戒备严格之处,远胜汴京大内。狄青就亲眼看到过,有个兵卫因为晚出宫片刻,就在宫门外被砍了脑袋。
宫中护卫轮换严格,如节气运行,丝毫不会乱。狄青若不是采用变成尚罗多多的方法,绝对混不到宫中来,更不要说刺杀元昊。
从班房到丹凤阁,中间要过人和殿。狄青过人和殿的时候,见一帮大臣低声商议着什么,其中有一书生模样的人站在殿前,抬头望天,神色飘逸。狄青感觉那书生有点门道,怕露出破绽,不敢多看。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斜睨了眼,心头一跳。
身后那人须发皆白,神色威严,竟是夏守贇!
狄青抑制住冲动,脚步不停,已和夏守贇分道而走。狄青只见到夏守贇急走到殿前,向殿前那书生行礼道:“中书令大人,下官来迟,还请恕罪。”
狄青心中微凛,暗想原来那书生就是中书令张元。
他知道大宋的中书令只是荣耀,并不掌实权,比如说八王爷就是宋廷的中书令,但没什么权利。元昊建官制,不重浮华,手下的中书令,却是极为重要之人。元昊虽蕃汉皆用,但由党项人掌控军权,张元是个汉人,却能位高权重,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狄青不便多看,随尚乞去得远了,还听张元笑道:“好饭不怕晚。三川口一战,多仗夏大人的妙计。兀卒将回,眼下仍需借助夏大人出谋划策了。”
夏守贇赔笑道:“一定,一定。”
狄青听到“兀卒将回”四个字,心中微动,知道元昊一回,那就是他动手的时候了。
众人过假山奔丹凤阁,一路上金碧琉璃。这里的奢华虽不及汴京大内,但宫殿气势恢宏,却胜在气魄逼人,隐如元昊的大志。
狄青知道一路行来虽是风平浪静,但如走错了地方,只怕转瞬就有刀剑砍来。四人均是闷不做声,狄青却留意四周的建筑地形,他在宫中月余,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所经之处的地形和护卫方位记下来。
等又过了处花园,远远望见花树掩映处现出阁楼飞檐,狄青就知道,已到了丹凤阁。
四人到了阁前,尚乞与守在这里的兵士交换了令牌,就吩咐三人分站阁楼四处。众人都和桩子一样的立在那里,沉默无言。
日落黄昏之时,平安无事,尚乞见时辰将至,不由舒口气,只等换班之人前来,众人就可出宫。不想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有四个女子抬顶小轿行了过来。
尚乞上前喝道:“来者何人?”
那轿子停下,从轿子中传来声音道:“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吗?”那声音如流水清风,又像鸣泉冰滩,风雅中带着分高傲。
尚乞听到那声音,慌忙单膝跪地道:“卑职不知部主前来,还请恕罪。但还请部主出示令牌,卑职不敢破了规矩。”
狄青听到轿中的声音,却是心中一震,暗叫道,“我听过这声音吗,怎么会如此熟悉?难道说……我认得这女子吗?”
任凭他搜遍记忆,可终究还是没有想到这女子是谁。
飞雪吗?不像,飞雪绝没有这种柔媚的腔调。单单公主?也不是,单单没有那声音中的娇翠。可若不是她们两个,那会是谁?部主?难道说这人是元昊八部中人?
那女子轻声道:“你没错了。”轿子窗帘一挑,一只手伸出来,手上拿着面令牌。狄青远远望不真切,只见到令牌隐泛金光,上面似乎画着个仙女飞天的图案。
尚乞见到那令牌,这才道:“不知道部主来此,有何贵干呢?”
那女子道:“因兀卒找我有事,此刻方回,我只想顺路看看……公主回来了没有?”
尚乞摇头道:“公主还没有回来。”
那女子幽幽一叹道:“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真让人忧心。起轿吧。”那四个宫女抬起轿子,向宫外行去。
狄青望着那轿子远去,恨不得掀开轿帘看一眼,可也知道绝无可能。那轿子消失不见,换班的豹组已前来,狄青出了宫中,又平添了一分疑惑。
御围内六班直在宫外都有军营可供休息,但这些宫中禁军多数都是贵族子弟,平日骄横,再加上武技不俗,在宫内虽是大气不敢喘,但出了宫,少受管束,不到深夜不会回返军营休息。
狄青亦不想这早回营,夜幕已垂,他信步街头,还在想着轿子里面的女人是谁。
他认识的女人并不多,怎么会有一人是八部中人?
狄青正思索时,听路边有酒肆传来淙淙琵琶之声,有老者哑着嗓子唱道:“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
狄青不懂这词谁写的,听到“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的时候,心中油然一股苍凉之意。他当兵十数载,日月如梭,可很多兄弟死了,心爱的人不能相聚,郭遵也去了,他人未老,心已沧桑。
琵琶声渐转凄凉,狄青突然心头一震,呆立在当场,他终于想到了轿中之人是谁!
是她,应该是她,若不是她,谁会有那种风情的语调?
可怎么会是她?狄青不敢信,心中告诉自己,这世上,声音类似的人多了,不可能是她的……
狄青心乱如麻。
琵琶声尽,月色愁苦,狄青呆立长街许久,这才苦涩的笑笑,走街穿巷,向军营走去。他笑容中满是无奈之意,这时他已走到了巷口。
他才待出了巷口,突然稍停下脚步。他心虽乱,但警觉未失,他倏然感觉踏入了一个死地。
杀机四起。
有人要杀他,是谁要杀他?他们要杀的是狄青,还是要杀尚罗多多?狄青不知道,但只听到刷的一声响,高墙两侧已冒出数人,手持连环弩,一扣扳机,巷子内弩箭如织,已把活路全部封死。
狄青就算是飞鸟,那一刻也再无生路!狄青若在巷子中,必死无疑!
可狄青警觉早有,就在那些人冒头的那一刻,已上了高墙。他走路时,一肩高一肩低的像个酒鬼,可窜上高墙时,却如虎生双翅。
那些人扳机扣下,可狄青已到那些人的身侧,用力撞过去,只听到几人闷哼跌落,手中弩箭斜射出去,竟将对面高墙的人射死。而他们跌落巷内,已被高墙对面射出的弩箭打成了筛子。
两侧杀手都未想到,狄青尚未出手,他们就已自相残杀而亡。
狄青冷汗淋漓,无暇去查看杀手是否有活口,因为他要应付迫在眉睫的危机。
一刀划破夜空,有如流星,已向他兜头斩到。
那刀极快、极厉、就像亘古已存,就等着狄青上墙,然后取他性命。
狄青来不及拔刀,只能退,可他在高墙,一退成空,已向墙下落去。那如月色的刀光暴涨漫天,堪堪斩到狄青的脖颈,狄青只来得伸手一挡,拿着把抢来的弩弓挡了下。
“嗤”的声响,弩弦绷断,可长刀终于顿了片刻,狄青倏然而落,退在墙侧。
高墙那人连出两刀,只斩断弩弦,才待人借高势,再次出刀,可他身形陡然凝了下,然后就从高墙栽下来。
“当啷”声响,长刀坠地,那人摔落在地,抽搐下,再没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