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沈庄昭单手抖了抖杏衣上的余雪。
“天色不早,我该回宫了。”
“嗯。”
她抱着几株残梅,那是皇后修剪兀枝后剩下的,红梅拿在她怀里,映得她眉眼灿如春花,姣如秋月,对皇后回以一抹倩笑,然后带着它们离开。
皇后留在原地,她拿着剪子对着近旁的梅花,却迟迟没有下手。
黄昏洒落梅林,雪地反光,剪子停在饱受风霜的花枝上,就这样犹豫下去。
心中回响着家父与长兄的声音。
——女儿,沈太后坐拥半壁江山,宫内又有二位族女,不可不谓外戚祸政。委屈你于后宫安稳,待朝内蓄势,我们必将其一举斩草除根!
——除掉太后,皇上驾崩,梦如,你至时将成为当朝唯一的太后。新帝若择为未满三岁的稚子,以后,你就是凌驾于天子之上的人……
皇后放下剪子,她伸出手迎接雪。有时候,明白恨意毫无意义,也不能改变它的存在。
永元三年,正月,祭祖大典来至。依礼制,帝后及皇族共赴长白山陵墓祭天献祖,并吃斋念佛半月。
帝后离宫,六宫需一人代行皇后之权,沈淑昭却以长期称病为由避面不出,这个协理之权便落向了其他人手里。
萧府对此始料未及。
然沈淑昭已做如此决定,他们也只能把计划搁置。
贤妃满心欢喜,沈嫔不得,元妃无宠,剩下的不就只有自己了?而皇上好似也有此意,正当她觉得尘埃落定时,某日皇后突然召见她,命她放弃协理之权。
到嘴鸭子飞了,贤妃忿忿不平,可碍于萧皇后的威严,只得忍气吞声。很快,贤妃向皇上上书自己无才无德,再加之身心近日疲惫,承不起这个位置。
皇上甚为惋惜,就将这个权力暂时给了陈家嫡女陈德妃。
陈德妃也是个机敏人,一推再推,扔给了元妃沈庄昭。
真令人称奇,往常后宫为了这个虚位争得头破血流,今年竟然格外平静。
沈庄昭在帝后面前接过协理六宫之权,然后携带众妃除因病未能当场的人之外,向他们叩首行拜别礼。
站在三千佳丽面前,皇后身着暗朱色金罗蹙鸾华服,独立人群中。身旁的皇上向她伸出手,她慢慢将玉掌放在上面,二人相携手,宛如一对燕婉佳侣,然后登上前往雪庄的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朝着远处的白头山前行。
一路沉默,不多话。雪在帘外纷飞。
同座,异心。
皇后不看身旁的皇上,她只是把户帘掀开一角,可以看见地面上融化成滩的雪水。
从这条郊路可以看到里面被雪封宫的皇城。
她把帘放下,心中有难以言说的滋味,随车远行。
马车驶至长白山,连绵起伏的霜山上如笼画中,随着深入而山的轮廓愈来愈清晰,湖泊冻结,冷雾包裹天地,一片淡白。
山庄终于出现眼前,四周雪飘如絮,不出几日,这里的雪会比来时厚上几寸。
帝王陵墓在这座山的东边,而寺就在附近,故而祭祖后多在这里休憩。
僧人站在门口恭迎从皇宫来的长长队伍。
帝后、太后、皇眷的几日住处分别坐落在中寺、南寺、北寺。
一切打点有秩,宫人忙活着提东西。
太后在卫央的搀扶下,走进寺内。皇上则在马车对皇后道,“你先回房吧。”
待皇后携众宫人离开后,他才终于走下马车,与张魏低声嘱托几句,二人神神秘秘走向另一旁。
趁无人之时来到北寺,皇上推开门匾上写有坤仪长公主的屋子,屏风内有人影绰绰,“谁?”皇上门边轻咳一声,张魏对着里面道:“二小姐,是陛下。”
这下子才从房内深处走出来个人,柳眉如烟,粉黛淡抹,身上穿的是寻常婢女的着装,走在美丽的宫女之间,很能融为一体,不知不觉混入其中。
“你已进入这里,看来一路都无人察觉,这样朕也好同母后与皇姐交代。”
这提出便衣来山庄的,是皇上。宫妃本是不允过来的,可提出让沈淑昭换身份暗中过来后,太后欣然同意。
至于宫中,就一直称病下去。
“来山庄时日虽不久,却也不短,朕忧心你宫中独身一人,又与其他人无话可谈,就接过来一起住。”
“麻烦陛下了。”沈淑昭不好意思,当皇上渐渐确认了她对卫央的心意后,就不再似从前那般冷漠在上,甚至会主动过来帮些什么。
“不麻烦,以后许就是一家人了。”皇上淡淡道,然后见她安然无恙,便心安推门而去,赶着去应付新事。
走出没几步,他又倒退回来,“记得合上门锁,虽寺内四处都有护卫,但仍要存有戒备之心。”
送别皇上,沈淑昭听话把门锁上,帘子也拉得严实。
她走回去坐在床榻边,一人闲闷无事,头脑就变得渐渐昏沉。
怀中的手炉暖意弥漫,伴随着困意晕染开来。她头枕着床柱,身后临悬崖的后窗大雪纷飞。
疲惫的阖上眼。
梦里,也有雪落的声音。
很细软,落在耳尖上,转瞬就化了。
在无垠雪原里,她听见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飘飘忽忽。
“回来,快回来。”
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景是当下的雪山,远处与马车来时望见的路也十分相似。
回来吧。可是耳畔的那个人一直在说。
恳求,低下。
“你在哪?我怎么回去?”
她追问着,然而白茫茫的山没有答音。
于是,复只余她一人前行的影子,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望不见任何人的行踪。
直至眼前山景愈来愈模糊,揉成了失去颜色的朦光。
沈淑昭终于眼皮微微一颤,从梦里脱身。
“醒了?”
这声是真实的。
听得叫人柔化成水,淌进心里去。
白色的影子重叠起来,然后慢慢清楚。
熟悉的脸出现。
“卫——央。”她下意识糯糯唤道。
把手伸出,抚在面前那人的脸侧。被暖香手炉温得发暖的掌心,却瞬间抵上冰凉的体温。
她心凉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