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哀怨的口气把旁边两个人都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西子。”叶礼拍了他拍的肩膀,“她人都来北京了,你怕什么”
到底是叶老大,一句话醍醐灌顶,只要把夏楠拖这,要怎么着还不得他决定!顾辰西想着,眼都亮起来了。
“我说,你那眼睛里放得都是绿光了啊!小夏楠可得当心你这头大野狼!”简默一脸认真的警告,他没有弟弟,就连个堂弟表弟都没有,所以在他心里西子就跟他亲弟弟没区别。
顾辰西不理会这些,嘴角却终于有了点笑意。
第二天,夏楠接到大赛主办方的通知,说是比赛圆满成功,为了答谢地方上各个文化教育单位的支持,特地安排了赛后的一些活动,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希望不要请假。
夏楠不是傻子,当然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但如果直接拒绝显然很不礼貌,她考虑了半天,给周生生打了个电话。这几年她只和生生还有联系,她大学毕业就留校做了辅导员,这个工作挺适合她,环境也比较单纯。
生生接了她的电话又意外又高兴,她怎么都没想到夏楠会来北京,俩人马上约了见面。夏楠把三个孩子暂时拜托给小赵,请了半天假出去。两个人多年未见,见到的时候拉着手又叫又跳,然后却把对方抱住,一抱就抱了好久,年少时一块儿玩闹的场景一一在心头闪过,那种滋味实在无法形容。
找了个地方坐下,夏楠才把这次的事儿跟生生讲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生生是个粗线条的姑娘,但往往会很有全局观念地把握住大方向。
“你觉得他想干吗”周生生反问了一句,却没等夏楠回答,“我看他就是想把你给逮着了,抓家里去关起来!”
生生凭着她两年的大学辅导员资历把这事给夏楠分析了一把,夏楠听了半天,觉得还是早点离开北京的好。
只是离开北京之前,她还是想去一个地方八宝山。
这里还是和六年前一样,冬青和黄杨,常青常绿,只是墓碑变成了三块,夏楠有些矫情地想,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三个男人都在这里了,爷爷、爸爸、哥哥。她曾一度觉得,为什么老天爷还要把她留下,在这个世界上她几乎一无所有。如果不是妈妈,她想也许六年前她选择的就不仅仅只是离开北京而已。
她犹记得大概是刚上小学的时候,那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却在一个暑假里迷上了看武侠片,好象终于找到了她从小以来一直寻找的理想扶弱凌强、打抱不平,彻底成为了一个小祸头子。
有一次在学校里把一个欺负女同学的男同学关进了女厕所,闹得那个臭小子哭到神经衰弱,老师气得一个电话打到她家里,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和爸爸都赶来了,但还是哥哥最快,因为他正在同一个学校的高年级上学。于是,那个下午,爷爷、爸爸、哥哥一起在老师办公室里接受“教育”,而她却被罚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外,没事人似的跟过往的同学说“我爷爷、爸爸、哥哥都在张老师办公室里”,好象这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夏楠想到这里,朝着墓碑上的照片无声地微笑,他们好象也在笑着看她,抬头望天,万里无云,这是在小学作文课上学到的第一个成语,原来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他们的痕迹。
晚上回到酒店,她就给老夏校长打了电话,准备明天就回去。校长在电话里告诉她,她妈妈一切都好,少年宫的莫老师也很不错,孩子们说他什么都会,都很喜欢他。夏楠知道校长的心思,难得回一趟北京,他希望她把这几年的念想都还了,多点时间看看自己的家乡,可这个地方,这个叫北京的地方,真的还有值得她留恋的地方吗
夏楠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北京,故都的秋,儿时的老槐,她也许怎么都回不去了。
第三十七章冬天来了
夏楠离开北京的时候,只在机场给周生生和小赵打了电话。等到顾辰西知道,飞机已经起飞了半个多钟头。
简默正坐在顾辰西的办公室里,带着执行秘书准备跟他谈谈最近一个case在法务上的一些问题,却见他接了一个电话脸就黑了一半。那表情让简默想到小的时候在大院里,每次夏楠来招惹他们,顾辰西就会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炸毛的样子。
正好顾辰西的秘书敲门进来送一份文件,看了看自家boss的脸,又看看简默,这个被顾辰西从纽约排行第二的会计事务所撬过来的美国妞显然有些不接地气,一脸茫然。
“嗨,快给你老板来杯镇静剂。”简默给了她一个微笑。
两个多小时后,夏楠从浦东机场出来,带着三个孩子坐上机场大巴。转车回到小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活动课的时间了,孩子们回到自己班里,便唧唧喳喳地和班里的孩子融在了一起。夏楠跟办公室的老师招呼了几句,去了校长办公室。
走进校长室的时候,看到里面除了校长,还坐着一个人。看到他的时候,夏楠免不了有些惊讶,那人到一脸自然,脸上挂着浅笑,也许已经习惯了别人第一次看到他时惊讶的神情。怎么说呢,这个人很不一样,很漂亮,很不一样的漂亮,夏楠知道说一个男人漂亮,并不是什么好听的恭维话,但除了漂亮她也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评价眼前的这个人。
夏楠看人的时候习惯先看眼睛,他有双干净而骄傲的眼睛,不像记忆里的那双晶亮的眼眸般傲慢,他的骄傲也有些与众不同,好象并不让人难堪,只是在告诉别人他想一个人呆着,很安静很和煦的样子。后来夏楠才知道这种不一样的原因,原来是因为他有着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让他看起来漂亮得辨不出年龄。
校长给他们介绍,他叫莫川,是少年宫这个学期来的志愿者辅导员,夏楠不在的时候,学校的课外兴趣班一直由他在代课,夏楠很想说几句表示感谢,却发现这位漂亮的莫老师只是微微朝她笑了笑,便不再有多余的表情。
晚上把妈妈从老校长家里接回来,夏楠这才觉得自己是那么想念妈妈,即使她絮絮叨叨地在她面前说这说那,她都不理她,她却还是有些兴奋地什么都说给她听,当然她没有提起有关于顾辰西的任何一个字。
后面的几天,夏楠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给孩子们上课外兴趣班,夏楠发现,孩子们的确很喜欢新来的莫老师,总喜欢围着他。虽然她不知道这个看起来穿着精细,长相漂亮明显生活优渥的男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小镇上做课外辅导员,但他的到来,的确给孩子们带来了快乐。
他对孩子比对她要热情得多,莫川的中文发音很标准,虽然语速比较慢,似乎总在考虑下一句话该用什么词,但总体来说相当流利。孩子们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很乐意去做,大多数情况下他好象什么都会,甚至会用木头给一个低年级的调皮小子坐小板凳,即使碰到实在不会做的,他也会反过来认真地请教孩子们。这让大家都感觉很新鲜,而且还是这么个异常漂亮的老师,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呢没过多久,甚至有个五年级的小女孩在作文里写到,自己的愿望是长大了给莫老师做新娘。
夏楠到了很后面才知道,原来莫川的眼睛是看不出事物的色彩的,即使那是一双那么漂亮的眼睛,白天的时候他的世界是一片黑白,而且很难看清远距离的东西,而到了晚上,则会完全漆黑。如果不是后来有人告诉她,只是在边上观察莫川的言行动作,根本看不出他和正常人有什么两样。后来有一次两人谈到第一次在校长室见面的场景,那时候夏楠和他已经能聊得比较自然了,莫川告诉她,那天之所以没有跟她多交流,是因为他感觉到那天的她整个人都是灰色的。听了他的话,夏楠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不管你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心里的颜色总是掩饰不了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莫川的与众不同,好象这样一来,两人的交流和工作反而没了障碍,这让夏楠想起很久以前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虽然这么说可能很不礼貌,但她真的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身的残疾和心的残疾是一样的,这一刻让她觉得原来世上的不幸并非只有自己。
到十二月的时候,小夏老师和小莫老师的课已经配合得相当默契,更让夏楠庆幸的是,最近一次体检,妈妈的状况都很良好。医生只说要妈妈多吃鱼,这对她的病情稳定会有好处,那个下午夏楠从医院走出来,心情变得异常的好。也就是在那个下午,这个南方的三年不下雪的水乡小镇突然飘起了雪花,夏楠轻轻地扬起脸,那轻微而冰凉的触感,让她真切的感受,原来,冬天来了。
十二月初的雪,在南方是不多见的,一般都得到一月左右,夏楠到这个小镇已经六年了,却只见过两次下雪的场景,而且即使下得再大也很难像北方的雪那样积起来。有一次,是半夜开始下的雪,夏楠早上起来看到窗户上都积了起来,七点多去上班的时候,踩在地上还会有脚印,让她这个从小生在北方的人,油然而生地有了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可到了中午自由活动的时候,和孩子们一起走到cāo场,雪却早就被阳光融化了,只听到排水沟里雪水下漏的声音,房檐上偶尔水珠滴落的声音。
南方的雪真的和北方不同,北方人是很吃不消南方的冷的,即使温度没有北方低,但那种yin冷似乎是要渗到骨子里关节里的,就连这雪都比北方粘稠。夏楠拿着报告单,没有带伞,却因为高兴,也没觉得那么冷了,呵着气,把羽绒服的帽子翻起来戴上,和路上的很多行人一样,匆匆地赶回学校。
刚一走进办公室,就有个历史组的老教师走进来,看到夏楠就问她,刚才有个人来找你,找到了吗
夏楠有些疑惑,就问是谁来找她。那个教历史的老太太推了推眼睛说:“一个年轻小伙,只拎了个包,走进来的时候头发上都是雪,长得倒挺高挺有型。”
夏楠没想到,这个快退休的老太太居然还知道“有型”这个词,笑了笑,老太太告诉她,好象有老师看他找得急就把夏楠住的教工宿舍地址给了他,他可能去她家找她了。
正是下班的时候,夏楠收拾了东西,就准备回家了,穿过cāo场的时候好象还想了想那会是谁,过了食堂买了晚饭,就没再想了。
因为下雪,路上的人都走得很急,走进教工宿舍区,已经快六点了,下班的老师有的在停自行车,互相打了声招呼就往自己家的单元走。刚走到门洞口,就看到一个人,很高的个子,裹了件黑色的羽绒服,在这种老式住宅楼的门洞口来回地一边搓手一边小跑,显得滑稽而不协调。
夏楠站在原地看着他,顾辰西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到她时眼睛亮了亮,却突然又恼怒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两个人站在雪地里,雪还在下,路边的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夏楠想,这个人好象总是习惯于那么理直气壮地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不满和只有他身上才有的热度。
第三十八章雪留客
夏楠走过去,站定在顾辰西面前,她的右手拿着从食堂里买回来的晚饭,饭菜的热度从铁皮饭盒里传出来,隔着手套温暖着她的掌心,她只得伸起她的左手,想去拿掉沾在他鼻梁上的一片雪花,可还没等她的手伸过去,雪花就已经融化了,夏楠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他,突然无声地笑起来。
顾辰西跟着夏楠走进她二楼的家,夏楠一边在门边换鞋开灯,一边叫着“妈妈”,就像从前他送她回家的时候,她总是在家门口就开始叫“妈妈”。夏楠没招呼跟在她身后的顾辰西,径直跑进房间,妈妈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雪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很安静。夏楠蹲到妈妈身边笑着又叫了一声,尤幸之转过头来,看的却不是夏楠,而是站在房门边的顾辰西。
夏楠把妈妈的轮椅推出去,一直推到吃饭的圆桌边上,然后把从食堂买来的饭菜一样样摆好,拿出一个勺子放到尤幸之手里。顾辰西在边上看着一切,当他调查到夏楠的着落的时候,他就知道尤幸之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不好”竟是这般光景。
在他的印象里,尤幸之一直是一个很温婉的女人,不同与自己的母亲,她虽然也会管教夏楠,却从来不真的去约束她的个性。顾辰西记得她是南方人,说话也总是很温和,他记得小的时候一到夏天,她就会煮一锅绿豆汤给他们这几个在大院里疯玩的孩子消暑。可如今,这个温婉的女人却这样坐在轮椅上,神情痴呆,就连用勺子吃饭都需要女儿的帮助。
这天晚上,夏楠只打了两个人的饭,直到她们吃完,顾辰西才意识到在这个下雪的晚上,自己不仅受了一下午的冻,可能还得挨一晚上的饿。他在夏楠身后跟进跟出,最后只得到夏楠扔过来的一包筒面,他自己在冰箱里翻到了两个蛋,那个时候已经晚上八点钟了,他只在中午的飞机上吃过一个简餐。
顾辰西吃面的时候,夏楠坐在他的对面,把电视机打开,音量调到尽可能低,眼睛还不时朝尤幸之的房间看看,不想吵到她妈妈睡觉。
“吃完你就走吧,我明天七点就得上班。”夏楠的眼睛一直看着电视,说得话倒很清楚。
顾辰西吸了一大口面,再喝了一大口汤,才抬头看了眼夏楠正在看的电视剧:“我没地方去。”
“酒店、宾馆、招待所,实在不行,旁边的景区入口处就有私人旅馆。”夏楠想也没想就报出了一串,这个小镇位于上海和杭州之间,典型的江南水乡,近几年经政府开发,已经是不错的旅游小镇了,相映的酒店服务行业也正在兴起。
顾辰西点了点头,好象在考虑她的建议,吃了几口面才又认真地说:“不如我住你这,你这什么标准我付房租。”
夏楠终于转过头来看他,面无表情却信息丰富。
这个饥寒交迫的下雪的晚上,顾辰西最终睡在了夏楠睡了六年的床上,夏楠则睡到了隔壁妈妈的房间里。
第二天六点二十分,夏楠准时起床,烧水烧早饭,这次她把顾辰西的也烧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她再帮妈妈起床、洗漱,跟妈妈一起吃了早饭。准备出门的时候,已经六点五十分了,她把妈妈推到客厅里,打开电视给她放着,妈妈喜欢听中央台的早新闻。走过自己房间的时候,停了停,最终还是没有去敲他的门。
顾辰西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四十了,他睁看眼睛,一时间有些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头顶上的天花板有两块很大的墙灰脱落的痕迹,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单人床,只有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他慢慢反映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几乎是立刻的,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和被子里,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确定这是在夏楠的房间,这床上满满的都是夏楠的味道。
坐起身来的时候,心情莫名的好,很快地穿好衣服,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还在床边上站着看了好一会,觉得自己把床收拾得很满意,才抬脚走出房门。
尤幸之还在客厅里看电视,顾辰西看了看屏幕,是广告,想了想,走过去帮她调台,摁一个频道他就看一下她的脸,她一直呆呆地看着电视,时而会转一转头看窗外,直到摁到一个儿童节目,她的眼睛才好象突然有了点神采。顾辰西这才放下了遥控器,去洗手间洗漱,里面的三个热水瓶都是满的,顾辰西记得昨天晚上他洗完的时候,这三个瓶子都已经空了。这三个装满热水的瓶子让他突然变得有点兴奋,索性脱了衣服洗了个澡,其实昨天晚上他就想洗了,只是昨天那种情况,夏楠能留下他已经不错了,他哪敢再提别的什么要求。
洗了澡吃了早饭,一下子神清气爽,重新走回夏楠的房间,走到窗口的书桌边。在英国的四年里他有时候会想,怎么他和夏楠从来都没有一起拍一张照,可以让他放在书桌上,或者夹在皮夹里,当有人问起的时候,他也能有机会说起她,叫她的名字。可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没有留,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去摸xiong口的玉锁,很多个晚上,他都是靠着它才能确定夏楠真的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那么夏楠呢她靠什么她也会想起他吗
顾辰西有点自嘲地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他随意地翻开书桌上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打开的时候却惊然发现一样东西夹在里面,让他嘴角的笑意不经意间慢慢扩大。
他小心地合上书,摆出好象他从来没有看过的样子,然后却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门,临出门前跑到尤幸之边上。
“阿姨,我去接夏楠回来。”
他不知道夏楠把伞放那儿了,只得套上羽绒服的帽子,往夏楠的学校走,天气很冷,他却很兴奋。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听到中午放学的铃声了,他加快了脚步,却在校门不远处停了下来。
夏楠提着午饭的盒子,因为要多买半斤米饭,她今天带得盒子有些大,显得不那么方便。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莫川撑着伞走在cāo场上,夏楠叫了他一声,莫川寻着声音转过头来,看到是她,撑着伞走过来,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才对她笑了笑问:“要不要帮忙”
于是莫川撑着伞送她出校门,夏楠发现自己好象从来没有真的去把莫川和不方便之类的词联系起来,总是不自觉地就把他当成了正常人,像现在,她就在获得他的帮助。
夏楠在校门口看到了站在雪地里的顾辰西,那样的距离莫川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笑着和夏楠道了别便转身走回学校。
“他是谁”顾辰西皱着眉问夏楠,手却接过了原本在她手上的笨重饭盒。
“你怎么不打伞”夏楠没去理她,撑起手上的伞,遮住两个人的头顶,结果又被他给拿了过去,只是扇面却一直偏在她这边。
两个人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谁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夏楠突然打破沉默:“你什么时候走”
顾辰西听了,转头来看她,脚步也停了下来:“下雪了,飞机不飞了。”
夏楠听了愣了愣,眉头微微一皱,重新抬起脚,没再问下去。心里却想着,这雪什么时候能停。
夏楠不知道,那是2007年末,那一年,南方的雪注定不会停。
第三十九章那一年的雪
雪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停,这在南方实在罕见,不要说夏楠有些难以置信,就连在这个镇上住了一辈子的老人都没见过这样下雪的场景,新闻里在播报着南方的雪情,渐渐的“雪灾”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那时已经是2008年了。
夏楠没想到,顾辰西竟然留在这里度过了一整个元旦。而且她还发现,这个人的适应能力堪比蟑螂,才多久的时间,整个教工宿舍区里的老人小孩几乎都快认识他了,她们学校的老师就更不用说了。他时不时地就会跑去学校找她,顺便就帮着把学校办公室的电脑给修好了,还给学校公开课教室的投影设备换了灯泡,帮教务主任陈老师的电瓶车修了电瓶……夏楠有时候都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满手机油的男人,会是她印象里的那个顾辰西。
“怎么没想到我这么能干吧”顾辰西一脸笑容,站在学校食堂旁的露天水龙头边洗手,说话的时候嘴里冒出白气,雪后的阳光下好象有流彩从他指间流过,“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拆拆装装的东西都难不倒我。”
夏楠看他得意的样子,伸手接了点水,没好气地往他脸上弹了弹,顾辰西却一点不在意,只朝着她笑。
吃过午饭,孩子们的活动课结束了,铃声一响,cāo场上的孩子都朝着自己的教室跑去,一下子像小回笼一般,夏楠和顾辰西走在cāo场上,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都不自觉地笑起来。
不多久,老师上课的声音,孩子回答问题的声音,还有琅琅读书的声音,一一传来。空旷的cāo场上,白雪覆盖,却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花坛里有几株腊梅正悄然开放。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肩并肩,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噶吱噶吱”的声响,像是最美妙的音乐。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走到教学楼下面的时候,听到一个男老师很激情地在范读毛主席的沁园春.雪,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抬眼看了看对方,不知道对方想的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北国的雪啊,夏楠抬起头来望天,好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我看过一篇文章,写的就是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的不同,哦,对了,是鲁迅写的,我是在这里的学校图书馆里看到的。我还记得他说北方的雪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是不是写得很好”
夏楠转头看向顾辰西,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笑容,干净明媚,让顾辰西有一瞬间的恍惚,好象眼前的夏楠突然又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夏楠没等他反映过来就已经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往前走,顾辰西跟在她后面,走到一个花坛边,夏楠拍了拍花坛瓷砖上的雪,坐了上去,看顾辰西还站着,就伸手把他也拉了下来,坐在她边上。
“你知道吗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完全像个白痴。”
夏楠笑着说,好象他们真的是老朋友,是那种电影里,默默谈起往事的镜头给人的感觉。顾辰西没有答话,只是转过头去看着她,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跟他说起过去这六年的事情。除了那个在北京的晚上,之后他再也没问起过她什么,来到这里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小镇感染了,就像这南方的雪,他怕他伸手一碰什么都化了。她不说他不问,她说了,他却是很想听,听她说起这些年他不知道的夏楠。
“高中毕业,没有参加高考,有一张在这个小镇上没几个人认识的雅思成绩,会弹一点钢琴,但没有到十级的水平,会下一些棋,但从来没有章法……那个时候的我,仅此而已。没有学历,没有教师资格证,甚至没有普通话证书。”
夏楠说到这里干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顾辰西,好象在说,你应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吧
“可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不甘心的想法,那种感觉好象如果不让我把一切仇恨都回报给我假想中的仇人,那么就立刻把我点着了爆炸吧!我当时连做梦都在问老天爷,为什么会这样。你也许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感觉。”
夏楠说,她记得那个夏天的晚上雷声很响,雨水滂沱,她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几乎是一夜之间,好象世界都被颠覆了。他们告诉她,她爸爸在看守所里畏罪自杀,哥哥被找到时已经面目难辨,妈妈尖叫着被人拖走。她就站在车祸现场,雨还在下,大得看不见一米之外的东西,胃里却是翻江倒海,只得扶着高速护栏吐,吐到浑身无力,雨水却无情地把这一切都浇透,交警连基本的地面刹车痕迹都检测不到。她不知道该怪谁,这一切让她觉得不是这个世界抛弃了她,而是她将要抛弃整个世界。
她说这些的时候嘴角一直带着一抹笑,像是嘲讽又像是无奈,甚至还带着些沧桑般的冷漠。顾辰西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不知道那个十八岁的夏楠,后来是怎么学会了放下骄傲,去接受别人的帮助,又是怎么学会了放下仇恨,去学着释然。一个人,带着抑郁痴呆的母亲,在一个陌生的小城镇里,学会洗衣、学会做饭、学会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一切本领。
她看似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可她心里的倔强和骄傲却在无形地滋长,比之之前更加地不容轻视。
“雪已经停了,你什么时候走”夏楠突然转过头来问顾辰西,脸上的笑意不减。
“我不会走。”他也看着她,没有任何一点玩笑的意思,好象在说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夏楠没有回避,直直地和他对望,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
顾辰西跟她对视着,突然转过头,站了起来,再回头去看她,笑了笑说:“夏楠,我不会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阳光很好,雪光把整个世界都照得通明,这个记忆里的男孩,如今依然站在她的面前,看她的眼神灼热而犀利,好象真的要把她看透似的。直到一个不速之客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气氛。
“夏楠”莫川朝她走过来,好象完全没有感觉到边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莫老师。”夏楠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她很意外那样的距离,莫川能够看到她。
“真的是你在这里啊我闻到你的味道了。”莫川走近,笑着对夏楠说,“这几天我感冒了,原本以为是我的鼻子出问题了呢。”
夏楠听了他的话,笑出了声,想,你的鼻子的确出问题了,怎么就没闻出还有另外一个人在。
顾辰西在边上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聊了几句,然后那个叫莫川的男人才离开。什么叫“我闻到你的味道了”,这个家伙,眼睛看不清,就把自己的鼻子放出来乱闻!还真把自己当狗了啊!分明是故意当没看到他。
夏楠看着莫川离开,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某张拉长的臭脸,也不多说什么,抿嘴笑了笑,拿胳膊去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走吧!好象又要下雪了。”
“恩,下雪了,飞机又飞不了了。”
夏楠顿了顿脚步,看了他一眼,好象在做什么无声的警告,才又和他并肩走向校门,只是某人很无所谓地耸了耸间,那赖皮的样子依然如故。
第四十章如果可以,就此放过
有人赖着不走,晚上七点半就准时收看中央台的天气预报,看到气象地图上南方大部分地区被一朵朵小雪花覆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转过头却硬是很严肃地皱起眉来,指着夏楠家里二十一寸电视机的屏幕,朝正在吃饭的母女俩嚷嚷。
“你看你看,又下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我想走也走不了啊。”
那眼神真的表演得很逼真,好象他是真的万般无奈,尤幸之已经习惯了家里多了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像是听懂了又像只是无意识的。夏楠却连头都没抬,夹了一筷菜,放到妈妈的勺子上,咕哝了一句:“我让莫老师帮我问过了,虽然航班不多,但是浦东机场和萧山机场都有班机到北京。”
顾辰西愣了愣,又是那个狗男人,他怎么什么都管
“可是新闻里说了,要是不是很紧急,还是不要外出了。机场不也把航班削减了么。”
夏楠想,哼,你当然不急,占了别人的房间倒像是天经地义!表面上却还是继续平静地吃自己碗里的饭。
直到整顿饭吃完夏楠都没有再说话,顾辰西偷偷地观察她的神色,她一放下碗筷,他就很主动地收拾饭桌去刷碗。夏楠自顾自地推着妈妈坐到边上看电视,眼角余光瞥到他正好拿着碗筷走进厨房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
她知道,这一刻心里升起的这种奇异感觉,有一种久违的类似温暖的心动,有那么一瞬间好象那颗沉重的心脏突然变得轻松,可也是只是那么一瞬。
她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六年前的那个男孩了,即使此刻的他围着围裙,不太熟练地拿着清洁布站在水池边,今天晚上他会睡在一张长度不足一米八的小木板床上,可是,这一切都不会影响,他是顾辰西。
牛津商学院的终生荣誉学员,两年时间他的私人团队参与的金融case足以刷新一个历史记录,财富增长的速度已经不能证明这个男人创造的奇迹,美国商业部单独落档,就这个团队进行个案研究。
这是夏楠在学校办公室的电脑上搜到的内容,很奇怪,她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好象并没有自己原本以为的那样意外。六年前,他们曾经就是带着这样的梦想年少而勇敢,只是,她不经意地掉了队,而他却一直在前行。
那不是代表财富的数字,不是一点骄傲就能释然的距离,而是六年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从内到外的错过了交点的两条分叉线。一声叹息或者一种无奈,都无法表达心里那种奇特的空洞而又欣慰的感觉,至少,成长并没有带走所有。
那天晚上,到了很晚夏楠都没有睡着,边上是妈妈熟睡的呼吸,她好象突然回到了很小的时候,轻轻地把头靠到妈妈的怀里,想要汲取一些温度,却还是怎么都睡不沉。半夜披了衣服起来喝水,拿着水杯站在窗户边,月亮很亮,清冷地洒进来,她呆呆地站着,任思绪飘转。
“在看什么”
顾辰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抬起头跟着她的角度往窗外看。夏楠被突然的声音惊醒,本能地想转过身来,却被他制止了,他的手沿着她的手臂从肩膀滑到她的腰侧,然后轻易地就把她连带着披着的衣服整个人从背后裹进自己的怀里。她的身子因为在夜里站了很久而显得有些僵冷,背后传来的温度,却渐渐地让这具身体找回了柔软的温度,她突然惊慌起来,想把他的手掰开。
“别动。”他亲亲她的鬓角,隔着发丝,夏楠依然能感受到那唇上的温度,他整个人都像还沾着被窝里的热气,暖暖的温柔,“让我抱抱,夏楠。”
顾辰西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夏楠突然有些恼恨自己怎么就半夜起来喝水,可心底深处却又好象有个声音,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两人身体相嵌的弧度,没有缝隙,又恰恰刚好。上一次的拥抱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曾经清涩的他们,勇敢的以为只要抬一抬手就能摘到眼前的幸福,却不曾想一个拥抱就让他们跨越了最想陪伴的时节。
自以为的释然,伪装起来的坚强,却因为一个拥抱,而在缓缓地瓦解,夏楠突然明白母亲的怀抱可以给儿时的她最大的温暖,却给不了如今的她放下一切的勇气。只有这个怀抱,她一直在抗拒,只因为早就明白,在这里她又会把自己变会什么都不再顾及的样子。
她的眼泪来得无声却汹涌,记忆里上一次这样的流泪好象只是因为一次无端的误会,那时的泪可以流得肆无忌惮,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而如今就算流泪也变成了奢侈。
顾辰西环着她转了一圈,与她面对面,月光下的她,睫毛上已经濡湿一片,却咬着下唇不愿意承认自己在他怀里哭泣,谁说她不是他的那个小夏楠无论过去多久,依然倔强得不愿意低一次头。
“顾辰西……你放过我吧!”
吻就在唇边,话却已经出口。
“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他用箍紧的双臂质问她,“你又凭什么让我放过你夏楠,这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我欠你的!那是谁欠我的”夏楠觉得自己已经快撑到底线了,揪住他身前的衣服,抬起头来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看向他。
那种愤恨,好象积郁了多年,无人理会也无处发泄,他是她所有情绪唯一可以宣泄的出口,她像突然变回了一头小兽,在他身上扑打,似乎把他当成了没有痛感的沙袋,甚至用牙齿咬他的肩膀,他却怎么都不肯放开,只把她死扣在自己的xiong前。
“你滚!你丫给我滚回北京去!听到没!你听到没有!我不要看到你,我永远都不要见到你!”夏楠说完这句话,就像用完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要不是顾辰西一直抱着她,她一定就直接摊倒在地上了。
“你不想见到我恩”夏楠听到他的声音还在自己的耳畔,却像隔了一层水幕,闷闷地,“这几天来,你说了几次要我走了夏楠,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对,对对……”夏楠无力地点头,喘气,却被迫地靠在他的怀里,“我就是狠心,我就是不想见你。”
“那你干吗把那个书签一直夹在你的书里”
顾辰西的话脱口而出,却像是最后的筹码,可以证明自己的一切情感和六年的执念并不是一相情愿。
夏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已经真的没力气再去和他辩解,这成了她无力的睡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个质问。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边没有任何人,她惊醒般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就跑去客厅,妈妈坐在轮椅上看早新闻,她接连跑进厨房又跑去洗手间,心里突然空得什么都不剩。最终却重新走回自己的房间,曲起腿坐进床里,把脸埋进双手,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身上已经没了感觉,突然听到客厅里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她呆愣地抬起头来,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赶紧奔出去,却看到妈妈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轮椅在一边侧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