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sè,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sè,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qiáng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yòu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jīng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