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珩听到生母的名号, 心头一颤,她轻唤:“舅舅。”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可是在后宫里, 大多数时候,她给人留的印象是丽妃的养子,而非珍妃的亲子。姨母留给她的印记,远比母妃留给她的多。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竟一语道破了真相。
她跟苏方不熟, 又有皇帝在侧, 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 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 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 对此不以为意, 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是有不同的, 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 殿, 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 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sè大氅,静静地站立着,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sè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sè,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sè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sè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sè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脩。”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chún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sè:“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chún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xiōng、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bào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chún,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