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岚,你们真的很过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们怎么可以合起伙来把我送到国外去!
我是你姐!又不是你女儿……”
我抱着李冬夜,泪水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打湿了她的衣领。
睁开迷惘的双眼,我看到江左易就站在距离我们两人不到三米的距离里。
他站得笔挺,依然面无表情。
我拍拍李冬夜,说你先去车里休息一下吧。我……我有话要跟他单独说。
我看到林语轻也赶过来了,他帮我把姐妹带了下去。周围乱哄哄,但我的思绪就好像已经套用了另一层次元,眼前除了这个男人以外,就只剩下渐行渐远的那一小片白色布绸。
“江左易,你干得真漂亮。”我说。
“谢谢。”他回答。
我用五指撑着地,指甲几乎要插进余热未散的土地里。眼前飘飘荡荡,落下来一张冰冷支票。
“你家的房子,烧坏了我赔。”
支票是江左易亲自填写的,我知道他没念过多少书,但字却美得没有天理。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有时跟心境成反比,越燥乱,越飘逸。
我捡了起来,对折,撕碎。然后像散花一样甩在他脸上。
我说江左易,舒颜是我妹妹。
“我知道,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心怀鬼胎的,手段毒辣的,阴险狡诈的…….上过你前夫的……妹妹。”江左易划了一根火柴点烟,我很少见到他不用打火机。
那火苗就跟有生命似的,映在他沉色的眸子里,烧出仇恨的根源,淡化人性的边缘。
我抬手打掉了他的烟,本来这一巴掌是很想打他的,可是他躲了。
那一刻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江左易想躲,没人伤得了他。
他曾经卸下刀枪用柔软的胸膛包裹住我,他的心跳就那样活生生地裸露在我触手可得的伤害之下。
可是如今,他不愿意再把弱点任我玩弄,他……是真的不爱我了么?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对我说她想逃走,她对我说我才是她唯一的亲人!
你已经帮我救了冬夜,你已经赢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你杀人有快感么!”我冲他吼,我说我知道你想要复仇,也知道舒颜罪有应得。
可就算是警察制服了坏人,也没可能再动人家一根手指头!
“你用警察来跟我作对比?舒岚,我是说你疯好,还是说你蠢?”
江左易把我提起来了。一点不夸张地,伸手捉住了我的衣领,就这么硬生生地把我给提起来了——
然后突然放手,我跌坐在他的车前盖上,狼狈得就像个瑟瑟发抖的妖精。
“你从认识我的那天起,就知道我是个睚眦比较的人。”他凝着眸子看我,然后伸出温厚粗糙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可是你看,我手上有血么?
火……是我放的么?”
“所以,你让陆林霜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我不再回避直视他的目光,我冷笑着抓开他紧攥的拳头:“所以江左易我说你干得很漂亮,只不过,是我不能认同而已。”
“我做事,从来就不是为了让你认同。”
“你只是在为祝丹妮报仇么!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也留在这座房子里,一并被陆林霜烧死!”
我说江左易,舒颜……真的必须死么?!
“她必须死么!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是,必须死。”江左易依然面不改色:“一场战斗里,不是每个根据地的战略意义都值得我们赔上几百几千人的性命。
但对于军心的振奋和战意值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胜利。
我就是要陆林霜亲手杀了她的女儿,又怎样?这一局不赢,我夜不能寐。而你,若是看不下去,我可有强迫你留在我的世界里?”
“江左易你不可理喻!”我吼道。
“舒岚,你也一样。”江左易松开我的手,力度一晃,我的眼前顿时黑得吓人。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资格说自己在战斗。你懂什么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么?”他转身进了车,冲我按了下鸣笛。
此时我还呆呆地坐在他的车前盖上,就跟高中那会儿学农数星星似的。常有人说,地上一个走了,天上一个亮了。
我数着数着就累了,一揉眼睛就仿佛能看到舒颜对我说,姐我想逃的时候,眼里是有多少无助的。
其实,我完全可以选择不相信她不原谅她。可以在江左易完成这一局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抱着我毫发无损地姐妹,去庆祝,去欢呼。
可是我为什么就是想哭,就是恨这个看似处处保护我,处处维护我的男人,要对恨不得我死去的敌人下了手?
究竟是他疯狂,还是我变态呢?
“喂,我要走了。你打算在我的车上坐多久?”江左易摇下车窗,皱着眉探头出来。
我说我不清楚。只是现在如果我下来了……我怕,连一秒钟都站不住了。
从他帮我拎起来扔在车上的一瞬间,我就开始流血。整个人像是坐在火盆里似的,又湿润又黏腻。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就这样跟兜顺风车似的让他把我送进医院。
江左易下车,抓着我一只胳膊,试图把我再拖下来。
“放手……”我甩开他,我说我自己会走。
我不是有意矫情或逞强,我只是不想再从江左易的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与不认可。
我讨厌这种比陌路还要折磨的现状,讨厌这种明知道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偏偏要逼着彼此为对方开脱或着想。
我以为我能理解他的痛苦,可事到如今,却依然不能容忍他极端的手段。
从车前盖上蹭下来,我只觉得下腹像是被塞进去一枚高速旋转的发电机,搅得昏天暗地的。
“你……把孩子做掉了?”江左易看了一眼血淋淋的车身,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我上次流产,他是见到的。
我说呵呵,是啊。你不是说,你希望我把这个孩子做掉么?
你不是说,死掉的人会投胎进来么?
不管是祝丹妮,还是舒颜,你都不敢面对吧。
“你——”江左易的脸色很白,咬合的腮线在火灾后渐渐阒然的热浪中,明晃晃地烦躁成颤抖:“你唯一的本事,就是对我狠么!舒岚,你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
我抓开他的手,说这样也好。我们之间,有过的都是错的,没有了的,就当是彼此放对方一马罢了。
我晃着身子,按照视线来走直线,可是脚步和平衡都歪了。最后我究竟是倒在了地上,还是倒在江左易的臂弯里,好像……分得都不是很清晰了。
“岚岚!”我听到李冬夜在叫我。
我想回答,可是一开口就是疼痛难忍的呻吟。
下腹传来的剧痛越来越清楚,肝肠寸断的。
“舒岚!”我的脸上被一只大手覆盖,上面熟悉的烟草气息还是那么容易让我心悸:“她说她把孩子做掉了,那样……会……会流这么多血么?”
“才不是人流!她是宫外孕啊!”
“什么…..宫……”
“她刚才亲口承认的,因为报告书还没最后确诊,她舍不得孩子,侥幸不忍立刻去手术。
现在怕是真的已经破裂了,还废什么话,再不去医院就没命了!”
我都能听见,只是谁在说什么话,什么口吻什么情绪什么语调,夹杂在一起已经变成了嗡嗡隆隆的噪音。
实在太痛了,比心痛的感觉都要强烈。我想我此生以来,恐怕都还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接近死亡吧。
头晕沉沉,身子晃荡荡。我大概是枕在江左易的腿上,所以混沌的视线里一下子就能捕捉到他清晰的五官。
我张了张口,好不容易才吐出‘叶子’这两个字。
“舒岚,别怕,马上就到医院了!”
“江……”我哭了,失血让我变得敏感虚弱又脆弱不堪:“我想,留住它的……”
“舒岚你给我撑住!孩子我不要!我只要你!”
“江左易……”我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意识,把他的名字叫的认真而完整:“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不是么?”
“不行!我说结束才能结束,我说开始就要开始!
我不管你舒岚以前经历过什么,现在恐惧着什么,未来迷茫着什么。我不允许你从我的生命里出局!”
“可是江左易,我真的……累了。”
我真的是太累了,我的爱与恨,我的在意与原谅,我的坚持和信仰,一天天一寸寸在多少个无能为力里崩塌殆尽?
我还有多少力气去争取一种正规而平衡的生活?如果就这样死去,对我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解脱么!
“江左易……你放了我吧……”
“舒岚,我答应你我可以放了你!但是你给我活下去!
——到底是怎么了,她伤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不停地流血!”
“江左易你先让开!”李冬夜抢身过来,擎住我的肩颈:“岚岚!告诉我,还看的清楚我么?说话呀!
血压可能已经降到临界了,林先生你开快点啊!”
我还能听见李冬夜的哭声,还有最后的事实没有被低迷吞并。可是我什么话都不想再说了,我想静静地,陪着我可怜的孩子做最后的告别。
最后的最后,我听到江左易说——舒岚,你要是能活下来,我就答应你,今生今世,不再打扰……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的叶子已经读小学了,拿着鬼画符一样的单词默写试卷来找我签字。
我还看到了舒颜,小时候的样子。穿我送给她的一件旧连衣裙,表面上很不在意,其实背过家人以后,会偷偷站在镜子前面转圈。
我甚至梦到了祝丹妮,她神情凄然地站在我面前,跟我说爸爸妈妈要带她去相亲。对方是个很温柔很绅士的男孩子,没有江左易那么有魅力,但明显是个可以过日子的人。
再后来我终于醒了,整个人虚脱的连抬一下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我身边只有李冬夜一个人,她一看到我睁眼就哭,哭得我恨不得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岚岚!你真的是吓死我了……”这女人真烦,压得我差点把氧气管子给咽进去。
“整整两天两夜才脱离危险,你知不知道你刚进来的时候血压都降到30了!我以为这一次你真的……真的就挺不过来了。”
“孩子呢……”
李冬夜抽了张纸巾压着鼻翼,摇头。
我盯着天花板转了转眼睛,我说我一直都想给他生个儿子,那么气质的男人,没有儿子传承衣钵实在太可惜了。
第一个孩子,我偷偷起名叫江山来着,我觉得特别适合那个男人俯仰天下的姿态。可是没留住……
这个孩子,我就想呀,江山太沉重,负担太苛责。要么叫江湖吧,就像他起起伏伏的前半生命脉。
“大夫说,我还能生么?”
“左侧,输卵管破裂摘除,怀孕的概率比之前小了一半。”李冬夜如是回答:“不过岚岚你别担心,好好调养身体,以后还有机会的。”
我苦笑一声,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还能生孩子,却不能再生江左易的孩子了。
我说我想叶子,我好想叶子。
“叶子很好。”李冬夜拿起我的手机,说这几天她都有帮我跟叶子视频:“我把你睡着的样子都给她看了,她说你还会打呼呢。”
李冬夜说,江左易的人已经派到国外去了,叶子现在非常安全。
“我想去找叶子。”扶着沉痛不已的小腹,我的泪水再次夺眶汹涌。
冬夜抱着我陪我哭,说好,等我身体恢复了,她陪我一起去。
“我辞职了,我…也想休息一会儿。岚岚,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抢起李冬夜的肩膀,我说你知道了?是谁跟你说的!
“辰风。”
“岚岚,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做错过的事被敌人捏着当把柄,才会一次一次给珍惜我们的朋友带来困扰和麻烦。”李冬夜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所以岚岚,你们都不用再有顾忌了。”
我长处一口气,就好像一场马拉松撞到终点线的瞬间。
我问李冬夜其他人去哪了,其实我大概只想知道江左易在哪。
“明天是中山建业一期庭审,他们所有人都在做准备。
明天过后,天上地下再无陆林霜。”
我说那你知道杜辰风要出庭么?你知道他会有危险么!
“知道。”李冬夜垂了下长长的睫毛:“江左易答应过我的,你别问我信不信他。我只说了一句话,辰风若有事,我不独活。”
我苦笑一下,问她说江左易什么反应。
“他说我是舒岚的朋友,他从没敢侥幸地以为我会比舒岚好搞。”
我闭上眼睛呼出一口苦涩,我说江左易啊,最喜欢被别人难为了,也喜欢自己难为自己。
“哦,对了还有个消息没告诉你呢!不过,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你要先听哪个?”李冬夜一边给我喂水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