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卷入两场纷争的厉凤竹,到了这时才有空闲,去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做,也是亟待完成的事。
关于学堂的斗殴,她有必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耽误了那么多人的时间,最后报上却没有半个字的体现。
可是,身为记者最两难的立场是,若你没有耐心与当事者推心置腹,就无法真正去深入事件最内核的矛盾点;若你深深走进了事件的中心,谁又愿意为你付出的巨大心力与时间买单呢昨夜那些恳切的保证,真诚的同情,皆在天津时报出刊的那一刻,变成了一场无可挽回的骗局。除了白眼、鄙夷、谩骂、泄愤,厉凤竹的歉意再收不到任何其他的回应。
孩子的哭声、家长的哀叹、校方得逞后对新闻界高调的答谢,一天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人的命运。
奔波了几十个小时,却什么也没能挽回的厉凤竹,呆呆地望着公寓的天花板。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几回入睡失败了,生理上的疲惫一次次地强迫她闭上双眼。不过几秒的时间,心头总有各种情绪陆续地冒出来,有愧疚、有愤怒,也有绝望。
几番挣扎之后,厉凤竹滕然起身,扭亮了电灯,在书桌底下仔细地翻找着近半年来每一份大公报。说来有趣,做了多年的记者,认识行业里的许多人,然而时间被永远报道不完的新闻所霸占,未必有工夫认真拜读同行们的文章。
看完了报,又提笔将早上未写完的稿子给续了。
这一来,玻璃窗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微弱的白光。
不拘如何,总要有一个牢靠的渠道,把学生的事情说清楚才好。
厉凤竹想着,便下了决心,等天大亮了,就去大公报谈一谈。
有了决断,似乎就减轻了烦恼似的,往床上随便一歪,便睡了足有三个钟头。
醒来时,洗了个冷水脸,梳了梳头发便出门了。
大公报新闻部的主任是徐新启,大不了厉凤竹几岁,生得矮小瘦弱,工作起来却富有精力。待他分派完一整天的任务之后,才有空来招呼客人。
一开口,是浓浓的四川口音:“密斯厉,我认得你嘞,你的文章我看得还是蛮多。就是吕先生不和我讲起,我也要上门去请一请你嘞。我们这一行,每天都像打仗,这办公室就是半个战场,战友、敌人轮番地来,所以有什么话我就直说咯。待遇上不会比你老东家低,而且你不用坐班,时间全自由,你看好不”
“其实主要是……”
未等厉凤竹把话说完,徐新启立刻又笑着补充道:“报社大了一点,免不了各有各想。但是只要我做一天新闻主任,我就坚持不党、不卖、不私、不盲。”
这句话留有不小的余地,也正是因此,反显得真实。
厉凤竹抿着唇想了一下,从公文包里取出连夜赶出来的新闻稿,递过去道:“待遇上我想贵报社也不至于落于同行之后,就一件事儿,您要是能拍板,我今儿就算来报到了。”
徐新启双手接过,幽默道:“要是都带着稿子来应聘,我怕是比发财还开心些。”
厉凤竹却笑得有些吃力,一方面还是休息得不足,另一方面她内心深处对大公报颇有微词。要知道尽管眼下大公报坚定地站在抗日一方,但东北沦陷的头一年,他们所提出的“缓抗”一说实在不得人心,厉凤竹对此深有恶感,至今还没能完全释怀。
谁料这位满口白话的主任,看完稿子完全是如获至宝的模样:“好得很!密斯厉要是没有别的问题,我马上就叫人去排版。”
“真的吗”厉凤竹这时终于来了精神,睁大的眼眶里闪着些许泪光,站起身,隔着桌子拉着徐新启的手,用力地摇撼了数下,“徐主任,我替这些孩子谢谢您。也替我自己,谢谢您了。您不知道我昨天一整日的遭遇,差一点就使我动摇做这一行的决心了。”
“你带着礼来的,倒先谢起我来咯。”徐新启举着稿子,激动地晃着,刚说要排版真就如此行动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口,却又站住步子,回头换上了一脸严肃,“你别怪我没提醒你,文章一登,动摇你做记者的事情,会源源不断地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