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杭城有种美人出浴的娇艳,吴山广场一片的花红柳绿对着灵隐香山一片的茶云桃雾。玉兰花已经落了,白玉片似地一把把铺在地上,有种步步生莲的奢侈。
“什么东西这么香啊!”今昭和玉卮跑步回来,擦着脸上的汗。因着天兔等倭国妖怪带来了一大堆膈应人的污秽,朱师傅勒令包括老板在内的所有人,每天运动一小时,增强肉身的体质。
老宋笑嘻嘻:“绍兴醉鸡,早上大姐头电话来点的东西。”
话音刚一落,陈辉卿的马克杯磕碰在了桌上,老周一把扶住,才没让它掉了下来。
老宋掀开醉鸡的瓷压盖儿,那股似酒非酒,似蜜非蜜,还带着点儿麻辣的奇特味道飘出来,别说是运动完正饿着的今昭玉卮,就连老宋自己也咽了咽口水。
这绍兴醉鸡是陈清平亲自下厨料理的,取刚好上一斤的鸡,只要大腿,用炒热的椒盐和辣子先抹渍了,冰腌一天以后拿出来,浇了一层蜜,放了葱姜蒜上火去蒸,蒸好放凉,等油腻都凝了,泡五年以上的老绍兴,泡到自己喜欢的足味为止。吃起来鸡肉极入味儿,因是蒸的,汁水都锁在里面,咬一口满嘴横流,也不知道是鸡汤还是酒水。时下人多爱重口,要么浓足,要么麻辣,可这两样都不算健康,倒是这绍兴醉鸡,没有太重量的调料,也不需要沾油,存放的时间还长,老宋琢磨着冬天来了,干脆醉个几大坛子拿出来卖算了。这样小气巴拉的做一罐子,还得赶着去给人送到永福寺,老宋一想那山路台阶,就脑袋疼。
忙活了一大天以后,老宋莫名其妙地拉起肚子来,只好改了老周去送鸡。
天边星色点点,倒是那月亮,被一块红云遮住,死命地透出几许求救之光来,反而让天色添了一抹锈红。按照观天定气的理论,老周觉得那云来得妖异,想想这几天邪性的事儿,打心里不想跑这一趟。
“我去送单子了,今昭,抱着坛子。”老周说着,从后厨推了自行车出来,把醉鸡坛子五花大绑在车后座上,可推起来,还是有些摇摇欲坠,今昭眨眨眼:“你能不能开房东大人的车去?”
老周心领神会也眨眨眼:“我没有驾照。”
夜里的灵隐景区大门不开,一旁却另有山门,山门后灯火妖冶,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候。停车场马脸保安一瞧那辆白色辉腾,开口就要:“一个小时十八块。”
老周提着坛子出来,看着月边红云,皱了皱眉,陈辉卿将停车卡顺手在保安手上一刷,转身就往山门里去。保安看了看屏幕上的客户名,吓得手一抖,差点儿把刷卡机掉在地上,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后面还跟着两位。
三个人没那个闲工夫一路逛过去,乖乖搭了摆渡鲤鱼车,在永福寺门口下了车。从车站到永福寺照样和人走的路一样,是一条山路,不同的是,山路拾阶而上,两侧都是醉人的枫红。
“我说,永福寺这个法术造出来的枫红一年四季都有,还有什么稀罕。”今昭问。
老周哼了一声:“旅游经济,你能怎么着。你愿意看四季景色,去杭城看,别指望灵城。”
今昭耸耸肩膀,那倒也是,好些人大老远来一次,总希望能见识见识。
沿途树下有不少赏夜枫的游客,也有不少小摊贩在叫卖吃食杂货。一上台阶旁便有一个挂着鲤鱼幡的和果子铺子,排了极长的队,差不多都是女子,今昭探头看,果然那卖和果子的是个妖冶动人的男人,穿着枫叶和服,两只手灵巧地做着牡丹饼,有种酒吞童子的风范。想起酒吞童子,今昭停脚围观,牡丹饼当然并不难做,只是起来甜糯,拿着方便,加上卖饼的好看,生意才红火。
老周耸耸肩:“这不就是牡丹狮子么,长安城朱雀大街街口那家就有卖,压了牡丹狮子模子的更好看。”一抬眼陈辉卿居然已经提了一盒子买回来,他连连摆手:“朱雀大街那家更好吃,何必买这种路边摊。”
陈辉卿没应答,左手坛子右手饼,新媳妇回娘家一样拾阶而上。今昭瞅着一团红雾摇摇晃晃地飘在枫树的枝桠之间,似乎跟着陈辉卿,想出言提醒,又想到人家的本事,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夜里的永福寺也和别的时候不一样,有白天的几倍大,来挂单的游人排着队登记入住,不挂单的则买了素食赏枫,新出炉的枫叶豆包出单极快,伶俐的小沙弥托着豆包健步如飞,或者干脆就是飞,振着背后小小翅膀,老宋瞅了瞅,都是乌鸦麻雀,喜鹊黄鹂之类,只是招呼客人的那位孱弱却俊美的白衣僧人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妖物。
正想着,陈辉卿已经走向那位白衣僧人:“朱寰。”
白衣僧人抬头一笑:“辉卿,稀客啊。”又看了看陈辉卿这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还跟着一个胖娃娃的架势,“你这是……”
“您这有一位挂单的住客,叫做华练。我们是送外卖的。”今昭嬉皮笑脸地凑过去。
朱寰点点头:“在豆包二间。”说着,他皱了皱眉,一伸手身轻如燕,将枝桠间一团红雾抓了下来,那红雾呜咽一声,受不住散了。
朱寰向陈辉卿告了罪:“旅游季节人杂,也让这种腌臜东西混进来了。”
陈辉卿也道了一句抱歉,有些羞愧地低头:“天兔之事,连累你们了。”那真的愧对天地我很害羞的表情,让今昭觉得这个世界真的不好了。
朱寰摆手,两人正在寒暄,只听一道怒喝响起,生硬呆板,一听和那天兔妖女是一个地方来的:“死女人!陪俺喝酒!杀死你!”
一声轻笑破风而来,一把女音懒懒地响起:“陪你喝酒你就要杀人,又何必呢。”
今昭三步两步跟上老周和陈辉卿,猫着腰钻进看热闹的人堆儿里,一眼就瞧见那塞着一半耳机,把一头酒红头发挽成坠马髻的姑娘,正站在抄手游廊下,天真无邪地笑看一个穿和服的男人。老周咂摸了一下,在今昭耳边说:“那男人应该是木灵,看那脸色,灰黄灰黄的,跟枯树一样。”
枫叶沙沙作响,好像在抗争着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朱寰走上前去,面色不虞:“这位客人,请您不要打扰其他客人的休息。也不要试图控制本寺的枫树。”
木灵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愿意听,枫叶抖得更厉害,一位穿着橘红短褂的少年踉跄着从枫林里跌出来,面色惨白:“朱寰大人!他用毒……”
朱寰一见,连忙将那少年扶住,一双眼睛寒意深深地看着木灵。
木灵正要动手,就见周围枫红褪色,楼阁消踪,只有他自己和那位坠马髻的女郎,女郎的发尾在这奇迹般的星河里无风飞扬,看也未看那木灵,自顾自地塞好了耳机,点了屏幕,继续看电影。木灵大怒,可怒吼还未出口,咽喉仿佛被人扼住,扭曲,整个身体都在扭曲,整个灵魂都开始扭曲,木灵只觉得无边痛楚随着这种扭曲劈头盖脸地袭来,一股热气从胸口升起,在喉咙炸裂,他的身体仿佛出于不同的地方,有的酷热,有的冰寒,有的是真正的地狱……
旁人只见木灵捂着自己的喉咙,而后就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拉长,越拉越长,最终消失在了眼前。有见识的低声说:“啧啧,那是空间法术啊。”围观者哗然,都怕惹了什么厉害人物,纷纷散开。
“华练大人,这……”朱寰欲言又止,虽然这位坠马髻的女郎让寺中枫林免于受难,然而木灵到底不是本地的,恐怕又要和东瀛那边的人交涉才行。
“放心,我可没弄死他,我只是把他丢到那边的出云老家,让它好好再重新修炼。”华练半躺着支着头看剧,随意地回答。
老周嘀咕一句:“废了道行送回出云鬼蜮,还不如死了。”
今昭兴致勃勃地看着名叫华练的女郎,从各种状况来看,玉卮的阿姐应该就是和房东大人在祭台啪啪啪的女祭司,当然也是陈辉卿的记忆之中,放风筝的女人,也是这次点了绍兴醉鸡的客人,可眼前这个女人,笑得花好月圆,哪有一点儿女祭司的强攻之气?!
正想着,华练对着今昭眯眼笑了笑:“你好,太岁姑娘,又见面了。”
而后,又偏着头看了看老周:“又变帅了,小周。”
最后,华练的视线果然轮在了陈辉卿的脸上,那温暖笑容稍微顿了顿,旋即又漾得热烈:“东君,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