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时乐了:那不就还是叫花子?
沈蔚仁明明站在大平地上,却还是平白趔趄了一下,整个人都歪了一歪。
我真心关切他,问:你又头晕?
沈蔚仁哭唧唧地看着我:小的向来体弱。
我想了想,还是想不通一个叫花子凭啥能得我爸的信任。我的原则一贯是,想不通就不想。
于是,我伸手拍拍沈蔚仁的肩膀:小沈,不提他了,我给你个轻松的事儿先办了吧——给我打听打听去,那白素贞他们还在徐州不?
沈蔚仁的眼角直接挤出了泪花:什么白素贞?!
我说:唱白蛇传的白老板,见过一次你不可能不记得。
沈蔚仁又是平地一个趔趄。
我烦了,狠狠瞪着他:少特么给我来这套!到底记得不记得?
沈蔚仁道:晓得,长得白象的白蛇,身材像骆驼的男旦。我去给您找他去。
八、
我猜我爸不喜欢白老板。
实际上我自己也不喜欢白老板,我觉得他的那个扮相很不白素贞。
我猜我爸比较喜欢张文笙。往好听了说,英雄惜英雄。不考虑英雄方面的成分,他长得到底比白素贞好看得多,一晚上同时见到来历不明的俩人,红花也得绿叶来衬啊。
我眼下的想法是,我爸不喜欢谁,我就偏要向着谁。我爸不想我请白老板来家里唱戏,我就亲自去戏园子里捧他的戏。
沈蔚仁说是出去打听白老板的所在,一走半天儿过去也没见回来禀我。
我爸爸找张文笙进屋谈正事,一关门也是半天儿过去没有再放人出来。
我趁着卫兵换岗,自己换了身衣裳,挑了顶新的礼帽,出了边门,到府城里晃荡。
听说城隍庙街附近有个洋人盖的耶稣圣心堂,重檐高耸,穹隆宽阔,省内都很有名。教堂旁边,还有个花园,此时正是石榴树开花的季节,我爸派驻此地后,一直拘束着我,也不教我去看看。
还没走到南门里,看到街头有人散发石印的海报,瞧着眼熟,正是白老板他们戏社的东西。
十分吓人的题目:彭城巨献人妖奇情且唱且叹白蛇传。
我想了想角儿的样子,觉得道一句“奇情”也算切题。
顺着地址去找,很容易就找到了,戏园子外面搁一个架子,亮着白素贞的剑和许仙的伞。这不是我家,所以一个大活人直接进到后台院子里也没人阻拦。
晚上才有戏唱。过了晌午,院子里有两个龙套光着脚丫子在瞌睡,其他人都看不见。
我又往里走,忽然听见白老板的声音响了在某个房间里。
寻过去站在一条黑黢黢过道上,隔着层窗户纸,看见有灯火晃。
我把纸舔了个洞子,果真看到白老板。
还是个扮上了的白老板,坐在菱花镜边,就他一个人,厚墩墩的两肩披挂着床单大小的白绣花帔,仿佛一座倾颓的玉山。
这人好像正捧着个灯,因为被他的身体挡住,只能依稀瞧见有蓝白的亮光从他头顶漏出来。
这人窝在漆黑的妆房自言自语,我只听见他说:明明说好的,这个任务三年结束!可三年之后又三年了,你们既不提高薪资待遇,也不换人替我!
他对着那光,絮絮叨叨说道:……那天我终于看到他了,我找到他了!曹士越,妈的!就是那个大家都在找的曹士越!我受够了,他站在我面前,一脸欠揍的样子,弄得我焦虑症都要发作了,就想直接扭断他脖子算了!
他还说:曹士越要是现在死了,我得回来坐牢对吧……老大,你以为我开玩笑吗?我宁愿回来坐牢。可他好像发现什么了,一直在后退,他一直躲我……
……虽然我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我听得懂自己的大名。
曹士越,那不就是我吗?
我感觉到自己,一直在后退。
然后咚的一声,我的背撞在了空心的木板墙上。
九、
动静弄得这么大,姓白的没听到才有鬼了。
动静弄得这么大,我自己也忽然清醒了。
我想我怕什么,他有个头我有枪啊!
虽然他嘀嘀咕咕在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不过这个不打紧。我现在拔枪把人抓回去,让我爸的人结实揍一顿,大家自然就好沟通。肯下重手没有什么解释不清的。
面前屋里,脚步咚咚,显然是白老板站了起来要向我这里冲。
我也不怂,拔出枪来,抬起一脚直接就把房门给踹开了。
白老板看见我举着枪踹门进来,当时他是很懵的。
他懵在那里,咬牙切齿,指着我道:曹士越?好得很哪,原来是你!
我举枪对着他:别废话,刚才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想杀我?没那么容易!跟我走一趟吧!
白老板冷笑道:曹士越,你不在家里好好抄经当你的少帅,跑到这里来找死,是少帅当腻了吗?
我说:啊?
现在换成我一懵。我心想,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连我爸成天摁我在家里抄经都晓得?
白老板冷笑着瞪我,道:别想了,曹士越,你是在想我怎么那么了解你是吧?你出去问问,其实全城人都晓得曹钰有个混蛋儿子,不会带兵不能打仗,成天被他爸爸关在家里让他抄佛经。
我说:哦……
说完自然是得开枪啦,这个白老板也真是的,一上来就把天给聊死了。。
我没跟他招呼就开了一枪,白老板猛一扯门扇挡干净了,恨恨道:讨厌!你这个少帅当得,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他突然又做出那天晚上那种捏着嗓门的声音,虽然很敬业,很白素贞,但在这种时候听到,特别吓人。
我吓得又开了一枪。这枪是胡乱开的,枪口抬了一下,我估计子弹打天花板里去了。
这枪也没镇住他,他扑近了两步,一伸手就把我怼墙上去了。
这一下撞得结实,我的背很痛。正呻吟着,就听到白老板拿着白素贞的腔调说:你听到了什么,也不打紧……我现在把你绑起来结实揍一顿,大家自然就好沟通。反正肯下重手没有什么解释不清的。
……固然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是吧,我很讨厌这种“大家果然都是这么坏”的心有灵犀。
白素贞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蒲扇般的一双大手。
我心慌意乱,又拿枪指他。这回胳膊还没伸直,就被他抓住我的右手一扭,把我那把贴身的手枪夺了过去。
这真是有种,推倒牌山输到尽的赶脚。原来这个唱戏的壮汉,身手竟有这么好,他还会空手夺白刃这招。
现在是他拿枪指着我了。我有点闹不住,腿开始发软,人开始情不自禁地……贴着墙往下蹲。
我一边缓慢下蹲,一边努力嘴硬,对他咧了一个笑,说:白老板,你可别乱动,小心枪走火!
白老板道:你以为我多稀罕你这破枪?
话没说完,他就在我跟前,送我轰隆一个落地雷,甩了一声响。
十、
搞出这么大动静是因为天花板碎了。
来我才知道,这天花板居然是被人一脚踏碎的。
事情发生的正当时,我只看见眼前一花,本能的我就先护住了脸。与此同时亦有一声巨响。从破碎的天花板上飞ji-an直下的木屑把我手背上划得全是血。
我本来就往下蹲了一半,现在彻底蹲地蜷成一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闭着眼睛就只管叫。
叫到喉咙发痛,木屑掉落的声音也消失了。我睁开眼,就看见看了我爸的那个新副官,张文笙。
张文笙沾了满头满面的木屑与浮尘,直接踩在被他放倒的白老板身上,两眼冒火,恶狠狠地瞪着我。
若不是他刚刚才救了我,光看他那脸色表情,我都要以为他也是来杀我的。
张文笙瞪着我,犹在喘气。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冲开灰尘泥垢,一缕一缕的。
他忿忿道:你好哇,少帅。
我蹲在地上仰视他,他的泥汗都滴我脸上了。我很尴尬,只好勉强跟他打招呼:你也好哇,张副官。
惊魂稍定后,我才知道我爸跟张文笙谈完那啥正事,就发现我自己出门了,谁也没带。
老头子派了一个营的人翻遍徐州找我。张文笙先碰了一下刚回到府中的沈蔚仁,转头就直奔戏园子来了,接着就拆了人家房子,救了我个正着。
之前我爸说他厉害,我想不出能有多厉害。直到亲眼所见。
这一天晚上,我爸甚至让这张副官上桌跟我们一道吃饭。
也不是设了酒宴,就是寻常晚饭,老规矩的四菜一汤,又让厨子多炖了只j-i。
我坐我爸左手边,他坐我爸右手边,大家都不搭话,气氛冷得很。
后来还是我爸先开口,端了杯酒,跟张文笙道谢,说:我曹某人杀气重,家里人丁薄,打了半辈子的仗,膝下就剩这一个前世欠来的讨债鬼。你救了他的命,就是又救了老曹一命,我代犬子谢谢你。
说完踹我一脚,叫我也跟着端杯子,吩咐我:叫笙哥。
这个意思,仿佛就是把这副官也当做大半个亲儿子了。
他以前可没这么大方。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老副官,最后还不是一样的给他自个儿挡枪子儿死了?到临了他也没让我尊人家一声哥。
张文笙很客气,喝了这杯酒,还了一堆客气话。他没说自己听到白老板跟我说了什么没有,也没说我当时有枪还被人夺了。他只说我这个少帅鸿运当头,自己不救,也自会有别人碰得上这个巧儿来救。
就是那种老江湖式的谦虚嘛,意思意思得了,绝不卖乖。
但这天我心内真正是感激他的。他从天而降,他是救了我的命的。哪能那么巧呢?我跟他一定有缘吧。一个能干的有缘人,就算他谦虚得很假,我看他也是顺眼的。
倘若是没有发生接下来的变故,我对这张副官、“笙哥”的好印象,可能就这么扎稳了、生根了。
指不定哪天还能开出俩花儿来了。
可惜啊,他的狐狸尾巴藏不住啊。
第3章 到底谁跟谁才是一伙的
十一、
那天饭后我问我爸,白老板会怎样?
我爸说这人差点弄死你,你咋还惦记着他呢?该不是你小子口味真有这么重?
我赶紧解释,说:他是莫名其妙要弄死我,总得闹个明白再杀吧?我到底干啥了,他要弄死我?
我爸想了想说:我已命人连夜审讯,查查他是什么来头,有没有同党。明早找人给他照张相,然后拉到西门外砍头示众。
我本来想说一下看到过他桌上有异光,想了想又不太确定是不是我眼花了。毕竟事后大队人马来到,查搜他的屋子时,我也有跟过去看。他的桌上只有些头面首饰镜子一类,那莹莹的蓝光,也许就是斜阳照在珠宝上的宝光。
我爸看我低头踟蹰,又说:这件事,我就交给张文笙去办了。
我心里还是别扭,问他:你咋这么信任姓张的?他究竟是不是你在外面偷偷生的?
我爸一巴掌扇在我头上:胡说啥呢!老子就是担心这两人串通,才专要试试他!你个孽障懂什么!
从老头子房里出来,我心里便烦乱得很。不知为何,总是想起我爸爸以前的老副官来。
这人是我们江西的老乡,也姓张,大家都叫一声老张。这人从湖南跟着我爸一路打天下,办什么事时都笑呵呵的,因此给人印象,是面貌模糊的。
我八岁没了妈,听家里人说,这位老张副官一向待我很好,闲时抱我出去玩,看一个摊就给我买一样东西。
他也是给我爸挡枪子儿死的。有人说不是他情愿替死,是我爸扯他一把当了人r_ou_盾牌。具体怎样,我不在跟前,没有亲眼看见,只能听人信口说。
老张副官死掉很多年后的现在,我爸爸又任命了一个姓张的副官。我从前没想念过老张,这时忽然念起他。
老张的模样我早已是不记得了,我只是想着,我爸到底死了几个副官了?是不是当他的副官这事儿就挺危险的?
我不喜欢张文笙。也许是我隐隐能觉得,张文笙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他不满意我。可这不代表他救我一命,我心里头没有存过感激。
我跟我爸不一样,老头子表面给他糖吃,心里头不信他,将来随时还是可能扯他挡枪子儿。
我心里面上虽说都不喜欢这个人吧,可我确实感激他,就想着要帮他一手,给他提个醒儿。
想着想着,我这两只脚啊,就自己往张文笙的睡房那边去了。
十二、
我们在徐州的宅子是地方绅士献赠的老屋,院子有好几进。张文笙来的日子不多,又没有任命,他的私人待遇连沈蔚仁都不如。副官算不得真正的军职,暂时同司机、马夫一样,住在仆人聚居的院子里。
我来到此地以后,从来没去过那个院子。今天终于踏足,才推开门就有一股浓浓的潮腐气味扑面而来,弄得我干呕了好几下才稳住。
定睛一看,原来院子当中还有口水井,又晾着好些潮衣服,难怪有这股味儿。
天已晚了,夜深人静,一转三大间瓦房都熄了灯,黑黢黢环伺。周遭人味儿很重,却没有半点人声,令人害怕。
我从s-hi漉漉的地板上走过去,一时有点懵,不知道自己是嚷一嗓子把张文笙直接叫出来说话好呢,还是挨个儿敲这三个屋子的门比较妥当。
怎么都不可能没动静,我却并不想让旁人知道我来找过张副官。
家里人多耳目也多,我不喜欢他们去我爸面前说我来过。
那一抹奇特又熟悉的蓝色光,就是在这个瞬间亮起来的——在三间大屋的当中一间,半遮半掩,明显就在当中门后,离我不过半个院子的距离。
这个光我在白老板那里见过,他背对着我,向着那光说过些疯话。
就是那时,白老板说他想杀了我算了。
后来他突然跟我干架……当然也可能是我先拿枪对着他,他不得不跟我干架……没必要考究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啦,总之他向我扑过来,蓝光的事我就忘记了。
现在又看见它,忽然再现,而且是出现在我家仆役住的屋子里,实是教我心头一紧。
上一次看见这种光我一脚蹬门进去,很英勇,然鹅未杀成贼反被揍。
这次要不然,我不要那么英勇,还是先老老实实出门去,帮他们把院子门带好,然后直接去找我爸报告吧。
我这次算是想得很妥当了,有勇有谋。
话说当时,我连身都不敢转,屏住呼吸赶紧往后退。退了两步,后腰撞在井沿,有点痛,我也不敢叫,手一背扶着石头,沿着井边转着逃。
这时我听见门响。
当中那门嘎吱一声开了,蓝光流泻而出。我啥都还没看清,就先“啊”地吼了一声,身虚腿软。
我是心中暗忖,想他武功高强,被我撞破这么个玄机,会否一把揪住我衣服,顺手把我投到这个井里去。
张文笙从门内掠出,我躲也来不及,果然被他当面一把揪住了衣服。
——这么晚你来做什么,少帅?
他看我还是怒冲冲很不爽的眼神。我想不通,怎么他他就能恨我恨到,不乐意给我个好一点的眼神。
这会子不用低头,我就能看见那蓝光是从他的掌中发出。
——我来看……看你啊,张副官。
我努力想镇定。
我是曹大帅的儿子,我怎么都该临危不惧,有名门风范。
这时那张文笙又道:那就别离着井沿那么近,笨手笨脚,栽了下去如何是好。
说着揪着我,看样子是打算要施展腾挪,往屋顶上跳。
这个剧本不对啊,我有点搞不清楚,他唱的是哪一出。反正他掌中蓝光闪烁,根本一毛一样,他跟姓白的必有些说不清的纠葛。
我临危不惧,风范犹存,泰然道:张张张、张副官,您放心就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真的不按规矩出牌。我都已经如此明确表态,他还是揪着我一下就跃上了屋顶,凌空一个鹞子翻身,迫得我惨叫出了声。
十三、
我叫那两声颇响亮,院子里起了些动静。有人摸黑骂了几句,有j-i有狗跟着闹了几声,没有下文,灯都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