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我们仅凭一支孤军,深入魏境二百余里,身后尽是魏国城池,各地必有守军。就算现在洛阳军马都已经去救援安邑,但若何武反应过来,下令让周围城池的守军赶来勤王,虽然人数不多,但要是让他们拖到在安邑的大军回来,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不仅洛阳打不下来,而且自身难保啊!”
刘符望着洛阳,高扬起马鞭道:“那就只能快点拿下洛阳!”
“传令全军西行二十里,李解,你领三千骑兵,马尾上绑上树枝,在西面林中升起烟尘,其余人随我包围洛阳。”
“是!”“是!”
“王兄,为何不直接进攻洛阳,而是先向西走?”刘景打马到刘符旁边,刘符握着缰绳,反问道:“若是我军一路打到洛阳,现在应是从什么方向过来?”
刘景思索片刻,恍然道:“西南的……伊阙!”
“什么!西南方向发现雍军?”何武大惊,一面快步登上台阶,一面道:“伊阙地形险恶,易守难攻,是我大魏西方的屏障,怎么可能被他们不声不响地拿下来?”何武登上城楼,看到西南角升起的滚滚烟尘,眼前一黑,禁不住晃了一晃。
“秦恭呢!还是没有消息吗?”
“回王上,大将军已三日没有消息了。”
黑压压的人马愈来愈近,转眼间便到了城下,将洛阳城团团围住。刘符勒住马,仰头对着城墙高喊道:“雍王刘符在此,叫你们魏王回话,魏王何在!”说话时,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城楼之上的何武,何武不识得他,他却对何武这张脸熟悉的很,熟悉到恨不能生啖其r_ou_。
何武低头去看,见到一张再年轻不过的脸,面皮白净,连胡子都还没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黄口小儿,现在竟将他堂堂魏王围困在自己的国都洛阳城中。何武既惊且怒,半天说不出话来,众人闻讯都登上城楼来看,见到城下雍军,均是心胆俱裂,以为刘符这支大军是从天而降一般。
刘符提气喝道:“何武!我一路兵锋过处,你魏军俱都不堪一击,我知道你城中无人,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若识相,开城投降,性命或可保全;若不降,城破之日,j-i犬不留!”
十名将士齐声高呼,将刘符的话送上城头。何武面沉似水,半晌后仰天叹道:“投降吧。”
“父王不可!”何武的一个儿子拦住传令的兵士,劝谏道:“父王听儿臣一言:洛阳城池坚固,城中还有两千兵马,可以抵挡一阵。父王再四面发书,向各处求援,援军一至,又能坚守几日。若撑到大将军引军回援,我们再趁势冲杀出去,前后夹攻,必能大败雍军。”
何武苦笑着摇摇头,指着远处的烟尘道:“你以为,我们还会有援军吗?开城门!”
夕阳垂地,洛阳城被映照得如沐鲜血,但仍不减其巍峨壮丽。站在这座高高的古城下,刘符觉得自己就如同蝼蚁一般,不比城墙脚下的砖石大了多少。他仰着头,看城楼上何武的嘴开开合合,拼命想要看出他说了什么,但哪里又能看得清。刘符紧握住马鞭,额头渐渐渗出汗来,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也不知究竟到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隆隆的声音响起,洛阳城的城门向他缓缓打开。
第8章
洛阳城门缓缓打开,刘符下令jūn_duì微微后撤,在城门前留出一片空地来。何武将魏王印绶挂在脖子上,自缚双手献城出迎,身后文武站成两列,俱都默不作声。刘符打马绕着何武走了一圈,突然厉色喝道:“还不跪下!”
何武抬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拳头,昂首道:“你为雍王,我为魏王,为何跪你?”
“魏王,哈哈,魏王……”刘符对左右笑道:“你们说,世上岂有无国而有王之事?”
何武神色一变,闭目不答。
刘符微微冷笑,不待他说话,朱成已上前一步,如同一座铁塔般当啷一声扣在何武面前,随即一把抽出长剑,横在何武脖子上,喝道:“亡国之君,让你跪便跪,哪这么多废话!”他这一喝,声如洪钟,何武心中本就惶惶,此时见他这副动作,面色一白,咬牙缓缓地跪了下去。
见此,身后群臣中渐渐响起哭声,何武之子在众人之中喝道:“父王,大丈夫死则死矣,父王是魏王,如何能跪!”何武默然不语,微微摇头,群臣暗自拭泪,刘符却哈哈大笑,翻身下马。
他缓步走到何武面前,看了他一阵,突然抽出剑来,将剑尖抵在何武咽喉。他做梦都想将周发何武敲骨吸髓、扒皮抽筋,现在何武就跪在他脚下,他已四十多岁,头上生了些白发,虽然脊背挺得很直,但眼神里分明写着屈辱与恐惧。头发已然半白的人恭敬地跪在自己鞋边,好像要卑微进泥土中去,对刘符而言,这一幕何其熟悉,上一世何武跪了他几百次、几千次,刘符却觉得没有一次能像今天一样让他觉得酣畅淋漓。看着何武这张脸,想起他降而复叛之事,刘符脸色一厉,忍不住动了杀心,他手中的剑再向前递出一寸,就能结果了何武的性命,只要轻轻巧巧的一剑,他就会血ji-an当场,陈尸于地。此时他若杀何武,易如反掌,如拾草芥。
然而刘符咬了咬牙,最后将剑收回鞘中。
他杀何武固然容易,只是若他在此动手,难免会激起何武身后群臣的反叛之心,到时难免生变。至于何武,他为人反复,见小敌勇,见大敌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他今日以诈术骗何武开城投降,但并不算是灭亡了魏国,秦恭的大军还未至,何武虽已诚心投降,但若叫他知道魏国主力还在,必又要图谋复国。刘符知道,不出十日,他和秦恭之间,必要有一场大战,所以如何处理何武的问题就变得棘手起来。刘符毕竟不是真的二十三岁,虽对何武咬牙切齿,但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杀意,命人将何武与群臣分别关押起来。
刘符进入魏王宫殿,坐在殿首,把玩了阵魏王印,感慨道:“洛阳城不愧是隋炀帝一手建的,和这里一比,长安宫就像一个小土包似的。”
“王兄,你可千万别乐不思蜀啊,我还想回家呢!”刘景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听刘符的话音,顿感不妙,“何况秦恭的问题还没解决,刚才军司马来报,说秦恭那边有二十万人,我们这边才十三万,城中的大臣、两千兵士也都各怀异心,一个不小心可就出乱子了。”
刘符哈哈笑道:“行啊,还学会劝谏为兄了。景儿放心,长安再小也是家,我自然也想回家,大军当然不会在洛阳久留。至于秦恭那边,我已有对策了,你去把何武带上来见我。”
刘景这才放心,跑出殿外,不多时便将何武带来。
刘符命人将何武身上的绳子解开,扶着他的手慢慢走到殿首,亲切道:“还烦请魏王为我做两件事。”何武见他皮笑r_ou_不笑的模样,早就心里发毛,此时哪有不应的道理。刘符扶着他登上台阶,按他在案前坐下,命人备好笔墨,又铺好纸,对何武道:“第一件事,请魏王发书魏国各地,让他们投降于我。”
何武冷冷道:“我虽有令,奈何众将未必肯降。”
刘符在他身侧负手而立,微笑道:“你自写便是,余下的都与你无关。”
何武没再说话,垂首拿起了笔。刘符让他一连写了二十份,每一份写完都由何武亲手盖上魏王印。冰凉的印玺拿在手中,好像突然变得十分沉重,在手中不住地向下沉,何武机械地盖着印,劝降书上添上一块块醒目的朱红,诉说着亡国的耻辱。
待二十份全写完,刘符命人收好,又道:“第二件事,便是请魏王修书一封,发给秦恭,就说洛阳告急,让他速来勤王。”
何武闻言一愣,“秦恭?他…他还活着,那你…你……”他愣了片刻,突然指着刘符说不出话来,刘符让他给秦恭写信,要将秦恭骗到洛阳来,显然对他还十分忌惮,这除了说明秦恭未死外,还意味着秦恭的jūn_duì可能没有被刘符吃掉。若是二十万大军还在,而他却毫无抵抗就将国都拱手让人……何武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心中仍有疑惑,若是秦恭没有战败,为何多日没有消息传来,好像完全被阻断一般。
“魏王想问为什么收不到秦恭在前线的消息?”刘符哂笑,俯身凑到何武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我在来的路上,已命七个百人队埋伏在沿途各处,若是见到信使,当即处死,你们自然无法联系。”
“不可能……”何武面色一白,随即道:“信使所走的路未必是官道,外人不该知晓,你怎么可能对我魏国地形如此清楚?”
“我为何会对魏国地形如此清楚,与你无干。”刘符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了两声,又忽然喝道:“少废话,快写!”
何武掷笔于地,慷慨道:“我二十万大军既在,怎能写此亡国之书,自毁干城!”
刘符早料他如此,更知何武绝非大义凛然、投死为国之人,一打手势,周围侍立的二十名甲士一拥而上,横戈将何武围在中间。刘符在一旁冷眼看着,寒声道:“魏王若不写此书,魏国虽存,却不是大王你的魏国了。”何武虽为魏王,却是继承兄业,从未亲临战场,哪见过如此阵仗?此时见这群人随时都要对他兵刃相向,又闻刘符此言,登时汗流浃背,犹豫片刻,最后俯身捡起地上的笔,颤声道:“我写…写……”刘符怕他紧张之下写不好字,令甲士后退五步。
待何武写完,刘符拿起看了一眼,见没什么问题,调侃道:“魏王真是志在天下,虽未称帝,但竟然也学天子称敕。”说完,把这封信递给军士道:“你穿着魏国军服,将这封信送给秦恭,机灵点,别让他发现不对来。”
那军士接过信,便要往殿外走,刘符回头看了眼何武,正要命人将他带下,突然发觉何武面色古怪,盯着那个军士的背影,脸上似笑非笑,见刘符看他,忙收回视线。刘符眉头一皱,喊道:“回来!”
那军士闻言回头,见刘符叫的是他,虽不解其意,但仍带着信件跑了回来。刘符从他手里又拿过这封信,紧紧盯着何武看了片刻,又将视线放回这封不合礼制的“敕书”上,他已起了疑心,故而看的十分仔细,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当看到“敕”字的时候,刘符突然眉目一动,抬眼看向何武。而何武也在抬头偷偷看他,和刘符视线对上后,忙垂下眼睛,紧紧盯着眼前桌案上的某处,好像上面有一朵花。
刘符把这封信放在何武面前,指着其中的“敕”字,慢慢道:“魏王这个字似乎是写错了,敕字旁边是没有这个点的,看来魏王是年纪大了,记性不怎么好,要我命这些甲士教你怎么写吗?”言罢,一扬手,候在旁边的二十甲士又一次一拥上前,带起的风让殿内的烛火晃了两晃,空旷的大殿中顿时变得明明灭灭,看着竟有些可怖。
何武面色渐渐变了,肩膀垮了下来,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两只手支在桌案上,无力地嗤笑道:“不意雍王竟然识得这个字。”
“我蛮夷之人,读书不多,自然比不上魏王博闻强记,但是隋书还是看过的,杨坚父子用过的小把戏,我也略知一二。”刘符抽出剑,在衣摆上缓缓擦拭,“魏王是想活着写这封信,还是想死着写?”
“不知活着怎样写,死着又怎样写?”
“活着写,自然是魏王现在重修一封,别耍什么花样。”刘符顿了一顿,声音冷了下来,“而死着写,便是我将魏王杀于这洛阳宫中,再命人模仿魏王字迹,虽然要费些功夫,但也不甚麻烦。”
何武与刘符对视片刻,终于长叹一口气,慢慢展开一张纸,重又在上面写了起来。刘符抱剑站在一旁,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检查一番后,命人送信出去,重又转头看向何武,盯着他看了半晌,开口对左右道:“将魏王带下去,严加看管,不许他和任何人有任何接触,每日所送饭食都要严加检查,不得有误。”
何武被军士架下去的时候,被人从两侧搀扶着,步履缓慢,如同一个老翁。他最后打量了一眼繁华的洛阳宫室,然后便被人架着胳膊拎出去了。
目送何武被带出宫殿,刘符坐在魏王案前,提起笔来,也修书一封发往国内,在信中言明自己已率军进入洛阳,不日将与魏国主力展开决战。刘符将信卷好,装进铜匣中时,好像都能想象出王晟展开这封信时惊怒的神色。他这次行动事先完全没与王晟商议,一来是知道王晟绝不会同意他行此险计,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劝谏他;二来是知道王晟听说之后必定会指责他此举是“背信弃义”、“失信于诸侯”、“令中原耻笑”云云,思及此,刘符脖子上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暗中耸耸肩,突然有点害怕回长安了。
而在长安的王晟,此时已有五日没有收到过刘符在前线的消息了。刘符叫人拿来地图,仔细推演,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长安城中,正暗流涌动。
第9章
刘符称王后,初设各处官署,众臣起于草莽,对自己分内之事多有混淆,而刘符称王后没多久便带兵出征,只留王晟镇守关中,王晟用了半月的时间,跑遍长安各处,曾一日连发十书,总算才让众人各明其职。
这一日王晟乘车正欲回相府,车架突然被人拦住。随行的甲士正要将人轰走,王晟听到外面争执,忙起身到外面查看。见拦车的是一名身着布衣的独臂百姓,便喝退卫士,下车问道:“你可是有何冤情?”
那人见到王晟便即跪倒,仅有的一条手臂撑在地上,仰头看着王晟道:“小人原本也不敢拦下丞相的车架,实在是心中不平,不得不诉!小人名唤杨九,以前是当兵的,立过些军功,后来受了伤,朝廷分给小人五百钱和七亩田地,就在长安城郊。小人虽然只剩一条胳膊,只能算得上是半个人,但还算能卖些力气,日子过得下去。三日前,朝廷的人骑着马正好从小人的田里踩踏过去,将小人的庄稼整整踩坏了一半啊!现在正是秋收的时候,眼看着过两天庄稼就能成熟了,等把这茬一割,既能给朝廷交上粮,又能备些粮食防备灾荒。这一踩,小人今年就过不去了!去年和前年都是荒年,今年好不容易能有丰收,如果存不上粮,到了明年,要是又是荒年,小人全家就都要饿死了。小人家中有四个孩子,正是嘴壮的时候……”
王晟耐心听了一阵,见他说到后来只剩下诉苦,便打断了他,温声道:“你可有去找过司隶校尉?现今朝廷京兆尹所在府衙不全,长安城中的大小案件,涉及朝中官员的,暂时都由司隶校尉负责,若有何冤情,也当报与司隶校尉处。”
“找了!小人当过几年兵,也知道咱朝廷的规矩,出了事要找官府,小人马上就报官了,但官府说不管这事,小人不服,一连找了好几次,他们最后说要查证,小人的庄稼倒了一半,谁看不见?小人回去便等着官府派人来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后来小人再去找,他们干脆连进都不让小人进了。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也咽不下这口气,要是官府管了此事,再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惊动丞相,只是府衙袒护海齐侯,却不顾咱们的死活。前年咱们王上说,若是有官员、军士践踏了农田的,不管多大的官,都要坐牢,还要赔钱,小人记得清清楚楚。小人之前报官,其实心里只想着能让官府赔小人些,让小人把今年这个坎过去,但小人现在宁可扎紧了腰带过日子,不要他的赔钱,就想要点公道,就想让踩了小人稻子的人坐两年牢!丞相,您给我一句准话,咱们之前到处张贴的法律,还有用吗?”
“法律自然有用,”王晟皱起眉头,“你方才说,是海齐侯践踏了你的庄稼,能确定吗?是否同司隶校尉讲过?”
“能确定!小人以前当过兵,所以识得海齐侯,小人瞧得千真万确,那天踩了我稻子的绝对是海齐侯没错,小人敢拿脖子上面的这颗头担保!小人也和司隶府的人说了,就是因为和官府说了是海齐侯之后,他们才不管的。”
王晟面色微沉,思索片刻后,缓和了脸色对他说道:“你放心,我大雍的法律,只要定下来,就到什么时候都有用。你先回去,我派人去查证此事,如果查实,必定会按律羁押海齐侯,惩治司隶校尉及以下的一应官员,你的稻子是官府中人踩坏的,官府自然会赔偿你的所有损失,之后你若是还有不服,就来相府找我。”
那人给王晟磕了三个头,举起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对王晟道:“丞相,小人这条胳膊还是在打高陵的时候没的,小人不敢说对国家有功,但是也在战场上杀过几个人,还没了这条胳膊,小人现在就靠这么一点土地过活,丞相千万要给小人做主啊!”说到后来,已有些哽咽,王晟扶他起来,颇为动容道:“王上爱民如子,何况是有功之人?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代王上给你一个交代。”
这人得了王晟的承诺,千恩万谢地去了,王晟刚一回到丞相府便叫来廷尉,让他即刻去亲自查证此事。廷尉看了一眼天色,本来想问“是今晚便要去吗”,但看了眼王晟的面色,便知道绝无商量的余地,只得连夜去查。
廷尉走后,王晟换了常服,正打算用饭,举箸时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今日王上在前线有消息传回吗?”
“回丞相,没有消息。”
王晟夹菜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暗道自己关心则乱。前几日刘符便发来了在吴城大败赵军的消息,和他们出征前的预料完全相同,此时刘符若是没有班师,便应该是在清理安邑等处零散的赵军,半月之内便该归还。大军在外,若是没有特殊军情,某一天或一连几天没有军报发来,原本也是常事,但到了他这里,只要一天收不到刘符发回长安的军报,便忍不住暗暗忧心,一日非要问个三四回不可。
当夜廷尉便来丞相府回禀此案,说那老兵所说基本属实,确实是海齐侯因打猎时猎物跑出猎场,率人追捕时踩踏农田,导致这个老兵的庄稼损毁过半,司隶校尉也确实受理过此事,但未曾派人捉拿海齐侯。
王晟听完廷尉的回复,不禁面沉如水,披上衣服,一面下令叫廷尉立即去抓捕海齐侯刘德,一面又连夜唤司隶校尉来相府问话。
司隶校尉武广赶到时,王晟早在案前等候多时,见武广跪拜,没让他起来,劈头问道:“前两日有一个名唤杨九的农民,去你们司隶府告发海齐侯刘德率人践踏他的农田,司隶校尉,你听说过此事没有?”
武广伏在地上,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道:“下官未曾听说过此事,可能是手下人接手的。”
王晟未曾料到他在自己面前竟敢不如实作答,闻言放下手中正看着的文书,脸色愈发沉了,“我既深夜叫你来此,便是已派人查证过了,要听你如何说法。你以为你不承认,我便治不得你的罪吗!”
武广道:“丞相既然已经查明,又何必再问下官?”
王晟不和他再纠缠,起身道:“来人!持我相印,速去司隶府,收缴司隶校尉官印,送到此处。”
武广一惊,便欲起身,却被相府中的卫士按住,挣扎道:“我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王晟绕过桌案,走到他面前,“如今京兆尹还未治事,京城案件皆由司隶府掌管,你既为司隶校尉,本当秉公办事、按律羁押刘德、以法论处,反而徇私枉法,又推诿于下,现在还问我何罪之有?”
武广冷冷道:“下官自王上起兵以来,数年以来略有薄功,后蒙王上天恩,念我微劳,命我为司隶校尉,虽比不得丞相位高见宠,却也食禄千石,为朝中重臣。丞相未得王上允许,便私自缴了下官的官印,恐怕不妥吧?何况海齐侯一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说到底只是几亩稻子受损罢了,丞相却偏要借机发难。丞相今日此举,若传出去,未免让人觉得丞相有倾轧朝臣之嫌。”
王晟闻言勃然作色道:“武广!你自知为千石之官,位高而权重,却不思为群臣表率,反而败坏国法,挟功自傲,有何脸面说起王上!吏不治而法不行,法不行则国必乱,你欲以你一人而乱国否?”
言罢,王晟两手托起案上长剑,举在胸前,又道:“见此剑者,如见王上。临行前王上命我暂代国事,授我以临机决断之权,有不服者,可立斩之。你今乱法误国,扰乱朝纲,新法方行,便使朝廷失信于民,虽万死而难辞其咎!我持此剑,若有j,i,an邪,便杀也杀得,遑论缴你一印!”
他这番话声色俱厉,武广原本见他文弱,心中多有轻视,且又自矜功劳,料王晟不敢将自己怎样,闻言面色亦变,知自己性命确实捏在王晟手中,不禁汗流浃背,叩首道:“丞相息怒!下官方才为无心之语,请丞相恕罪!丞相明鉴,下官绝无败坏国法之心,扰乱朝纲之意,初闻海齐侯行事,下官亦深感不齿,只是海齐侯既为宗室,又深为王上所爱,下官实在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置……”
“但依法处置而已,岂有其他?”
武广咬咬牙,低声道:“丞相应当也知道,这海齐侯之母乃是太后的妹妹,自太后薨后,王上一向对其敬重有加,入长安以来,还将甘泉宫划给她住。孝伦夫人可只有海齐侯这一个儿子,平日里对他百般宠爱,孝伦夫人又最是护短。有件事丞相可能不知,前些年王上刚起兵的时候,海齐侯和人起了争执,打死了人,王上那时刚破高陵,前脚刚下令说杀人者死,后脚海齐侯就犯了这事,王上一气之下命官吏将海齐侯抓捕起来,说要让他偿命,孝伦夫人找王上闹了半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当晚海齐侯就放出来了,那个奉命拿人的官吏没几天就让人发现死在家里。杀人尚且如此,何况是踩了几亩的庄稼?下官今日抓了海齐侯,明日不要说这顶官帽,怕是连颈上这颗人头都保不住了!丞相明断,下官实在是有苦衷啊……”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海齐侯既然犯法,便该依法论处,你身为司隶校尉,既有国法在此,便当执法如山,有何犹疑、乍前乍却?”王晟将剑仔细放回案上,转身命卫士放开武广,声音一缓,“我已命廷尉前去捉拿,此案你们司隶府不必负责,由廷尉亲自审理。官印暂且收押,你且回家待罪,待此案了结,再行论处。”
武广站起身,被收了官印,却不知为何笑了一下,“丞相不了解海齐侯,此案怕是没这么容易就能了结。”
王晟微微拧起眉头,思索他话中之意,忽然听到廷尉回报,忙让他进来。廷尉进门后,看到武广站在一旁,并未在意,对着王晟告罪道:“丞相,下官去得迟了,已让海齐侯跑了!下官问海齐侯府的下人,俱说不知海齐侯去哪了,下官搜查一番,海齐侯确实不在府中。”
“跑了?”王晟面色微微一变,看了武广一眼,见他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没说什么便让他下去了。之后沉吟片刻,对廷尉道:“我刚下令,你便立即前去拿人,刘德来不及跑,应当是之前我命你查实消息时,你手下人走漏了风声,将此事透给了刘德。”
廷尉连忙跪倒,“丞相,下官御下不严,请丞相恕罪!只是放跑刘德这事,下官实不知情,下官这就命手下全城搜捕。”
“叫你手下去抓人,刘德还能抓得回来吗?”王晟摆摆手道:“不用搜捕了,刘德必在甘泉宫。”
廷尉一愣,片刻后双眉一压,沉声道:“丞相给下官一份手令,下官这就去甘泉宫拿人!”
王晟见他如此,稍感安慰,神色缓和了些,道:“刘德犯法不重,连夜去甘泉宫捉人,恐有不妥,明日天亮后你再去,态度不要太强硬,知道吗?”
“下官明白!”
王晟叫廷尉回去休息,自己却毫无睡意,坐在案前按了按眉心。王族宗室骄横跋扈、功臣宿将心有不服、朝廷大员媚上欺下,就连他一手设立的廷尉署,里面的人竟也各怀鬼胎。他虽为丞相,总揽朝政,却是孤悬朝中,处处掣肘,刘符方一离开,他竟立刻就到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地步。看来关中这滩浑水比川蜀更甚,他若不下猛力,这浑水怕是永远也清不了。
王晟知道,他与群臣的较量,就从明日、从海齐侯刘德的身上开始了。却不知这满庭朝臣,其中有几个刘德、几个武广,又有几个他王晟?
王晟一边思索,一边拿手轻轻按了按腹部,折腾了一夜,旧疾似乎隐隐有发作之兆。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再病了,又要添许多麻烦,他忙让下人煮了些上次剩下的药,自己趁热喝了。服过药后,腹痛似乎好了一些,王晟抬手轻轻摸了摸桌上的长剑,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他从桌案上右手边取来最上面的那张纸,将刘符发来的最后一封写着吴城大捷的书信重读了一遍,心中的疲累瞬间消了大半。王晟摸了摸上面的字,对着这封信喃喃道:“王上,关中甚难呐……”
忽然,屋外喧哗起来,甲士喝道:“什么人!”同时又有一个童声哭喊着:“我要见丞相!放开我!”王晟刚展开的眉头复又皱起,将刘符的信又放回右手边,起身去看,见到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脸上带着血,在卫士手下不住哭闹,于是问道:“怎么回事?放开他,让他慢慢说。”
相府的守卫放开了男孩,男孩扑倒在王晟面前,哭道:“大人!我们全家六口,除我侥幸逃出之外,全都被杀了!”
“你是何人?”王晟低头看他,心中一动,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那男孩回道:“家父名唤杨九,今日丞相刚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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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广:瞧,我发现了一个落单的丞相,让我们来对他皮一下......
第10章
杨九原本有三个儿子,他没读过多少书,也不识字,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起名,便一直“老大”、“老幺”地这么叫他们。等打完仗,在长安郊畿盖了房子安顿下来,他觉得总这么叫也不是办法,就带了十文钱,找村中唯一一个据说读过几本书的人给孩子起名字。那读书人看了眼他这三个孩子,毫不思索,提笔便在纸上写上三个名字,“杨孟”、“杨仲”、“杨季”,将读音告诉杨九后,杨九怎么听怎么觉得好听,又觉得这名字似乎都大有深意,不禁大赞读过书的人就是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的当兵的强,让儿子们各自认真记好自己的名字,便欢欢喜喜地去了。后来一个和杨九一起打过仗的老兵死了,留下一个半大儿子,杨九夫妇怜他孤苦,而且这个人以前在战场上救过杨九一命,夫妻俩便把这个孩子带回家当做自己儿子养。杨九见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有名字,怕这个小儿子心里不舒服,便又带着钱去找这个读书人给小儿子求个名字。那读书人这次左思右想,过了大半天,问杨九他那前三个儿子的名字能不能改一下,杨九早就叫顺口了,死活不同意,读书人憋了半天,最后才从牙缝里吐出“杨四”这俩字,杨九嫌名字普通,但读书人实在说不出别的,又见这孩子挺喜欢这个名,最后也就这么叫了。
这天杨九回到家,见妻子也不做衣服了,正坐在床上唉声叹气,就也坐了过去,“我说你这婆娘心思就针眼那么大点,成天唉声叹气的有什么用?我和你说,我今天找到咱们丞相了,丞相说要替咱家做主,说马上就派人来查!”
他妻子白了他一眼,“查查查!你去司隶府多少次了,哪次不说派人来查?人呢?人家丞相这么大的官,能管你这点破事?也就是糊弄糊弄咱们吧!”
“那不能,不能。”杨九却肯定道:“我看这次不一样,肯定有人来查。得了,你少磨叽几句,快给我们爷几个弄晚饭吃,我去田里把娃子们叫回来。”
妻子叹了口气,拧身进了厨房。
当晚杨九一家架起一块木板当饭桌,一家六口正围坐在饭桌前吃饭,吃到一半,竟当真见到廷尉府来人了。杨九哈哈一笑,乐道:“你看,我怎么说的!咱丞相真是个好人啊。”妻子也放下碗,喜上眉梢。杨九饭也不吃了,去把和王晟说的一番话又和廷尉派来的人说了一遍,然后出去给他们看自己的稻田。杨孟问:“娘,官府来赔咱们稻子了?”女人拍拍他脑袋,把饭碗塞进他手里,一面说“好好吃你的饭”,一面不住向外观望。
村中的左邻右舍几乎全是和杨九一齐当完兵回来种地的,听说他家这事,全都骂骂咧咧,替他打抱不平,这时见官府总算来人了,虽然家家都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但纷纷放下饭碗出来给杨九作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吵吵着一定得把那个什么海齐侯给抓起来。
廷尉的人走了以后,杨九招呼着大家都回家吃饭去,自己也回到家中,嘴咧到耳朵根后面去,瞅着饭碗不住道:“真好,真好。”杨四问:“爹,你高兴什么?”杨九笑道:“爹高兴终于有人给咱家做主了,丞相是个大好人啊。”
却不料,当夜杨九一家正在睡觉,窗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杨九翻了个身,以为是风吹的,并没在意,突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吓了一跳,马上眯起眼睛去看,黑暗中只见一道长条形的光在眼前一闪,他忙在床上滚了一圈,随即听到妻子一声尖叫。
“什么人!”杨九大喊道,然而没人回话,他一边向后退一边叫道:“婆娘,婆娘?”妻子也不回话,反而是大儿子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爹,怎么了?”话还未说完,便惨叫一声。杨九退到门边,从墙角摸过锄头挡在胸前,大叫道:“都别出声,快往这里跑!”说完一脚踢开门,月光照进来,映出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三个半大孩子,还有两个蒙面人。
杨九大喝一声,用唯一的手臂挥舞着锄头,朝着那两个人砸了过去,一面道:“杨仲,快带你两个弟弟跑!”
两个蒙面人挺刀来迎,杨九心中悲愤,又护子心切,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力气,挡在两人面前,把锄头挥舞得虎虎生风,竟堪堪抵挡了一阵。趁着这个功夫,杨仲护着两个弟弟,绕过了他们便往门外跑。两个刺客哪能放他们出去,待杨九气力稍怠,立刻转守为攻,杨九本就只剩一条胳膊,又离开军营、种了好几年的地,渐渐不敌二人,只凭着蛮力挥舞着锄头往这两人身上砸。一个刺客瞅准杨九挥舞独臂时前胸露出的破绽,挺起一刀当胸而入,见一击得手,然后便欲抽出,视线已转向门口的三个小孩,眼看着便要朝他们而去。杨九见此大急,一心只想着让三个儿子逃出去,虽然被捅了个对穿,竟连疼都顾不上了,猛一拧身,胸口里夹着的刀带得这个刺客踉跄了下,杨九也不管后面的刺客如何,趁此机会一挥锄头,狠狠砸到眼前这个人的脑袋上,这一击奋起平生之力,竟是将这人的脑浆都砸了出来。见这个刺客倒在地上不动了,杨九还未来得及转身,忽然腰间一凉,低头见自己肚子前又冒出一柄刀尖,随即这刀尖向里一缩,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个汩汩冒血的透明窟窿。杨九眼前一黑,踉跄一下便往前倒,刺客扔下他,提刀冲向门外。杨仲见父亲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目眦尽裂,将杨四交到杨季手里,把两个弟弟猛地向前一推,转身大喊一声“爹!我来救你!”便跑了回来。杨九含着口血朝着门外大喊道:“好孩子!杨季,带着弟弟快跑!快跑!”刺客见这么一个半大的少年自投罗网,哪里跟他客气,上前一步举刀便砍,忽然觉得脚下一绊,低头看去,竟是杨九用他那条独臂死死抱住了他的小腿,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杨仲猛地扑了上来,对着刺客拿刀的手狠狠咬了下去。刺客大叫一声,握不住刀,长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用力挥动胳膊,杨仲却死死咬着绝不松口。刺客怒极,弯腰用另一条胳膊抽出杨九胸前的那把刀,抬起手臂将死死挂在他胳膊上的杨仲扬到空中,另一只手反手在他喉咙上一割,一刀便将他的头砍了下来,挥手将还挂在自己身上的脑袋甩了出去,然后对着杨九心窝狠狠抬脚踩下。杨九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死死盯着门外,终于气绝。
杨季与杨四已逃到院外,这时邻居们听到响动,纷纷点起烛火来看,见四周星星点点的烛火逐渐靠近,杨季拉着杨四的手边跑边道:“四弟,爹时常和我们三个说,你生父曾救过他的命,说哪怕让我们杨家绝后,也一定要把你抚养长大。今天咱们一家被杀,我也不能独生,一会儿若是那个刺客追了出来,我去挡住他一会儿,你能跑多快跑多快,去找刘大伯、李大伯,朝有亮的地方跑!你活着,咱爹死了也能瞑目了!”杨四泪如泉涌,紧紧拉着杨季的手拼命摇头。
这时杨季听到屋内喊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见到杨仲带血的头滚出门外,随即一只脚从门后伸出来,正踏在这颗头旁边,是那个刺客又追了出来。刺客一眼便看到了他们,朝着他们两个跑了过来。杨季见二哥死状甚惨,父亲又生死不明,血气上涌,怒吼一声,又喊道:“四弟快跑!”随即便要冲向那个刺客。杨四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被杨季狠狠甩开,然后杨季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握在手上,大喊一声便朝着刺客跑了过去。
“三哥!”杨四大喊一声,跟着跑了两步,随即咬咬牙,转过身向反方向拼命地跑了起来。杨季的惨叫声从背后响起,杨四泪如雨下,不敢回头去看,只有跑得更快。这时邻居们已纷纷赶到,手中举着蜡烛和锄头,在杨家门口围成了一个圈,将刺客围在正中。刺客没料到刺杀这一家平民竟被拖延这么久,见到这么多人,有些慌了,举着刀左右比划,想要唬住他们。附近村民们大多是战场里走出来的,不怕事更不怕血,一哄而上便将刺客擒住了。更有那些有经验的,将刺客的刀缴下来之后,反绑住他的手,还卸了他的下巴,防备他自杀。杨四被众人保护着,哭得几乎断了气,众人举着蜡烛进了杨九的院子,见到一家五口人陈尸遍地,死相极惨,不禁又惊又怒,又恨又悲,拉住杨四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四如何知道?堪堪止住哭声后,只能将睡觉时刺客突然出现,如何杀了父母兄弟的事同他们讲了一遍。他虽然年少,但遭此大变后竟神志不乱,虽然几次哽咽不能言语,叙述时断断续续,但没过多久就将过程交代了清楚。
里正刘柱听他讲完,咬着牙想了一阵,突然道:“杨兄弟平时一向本分,从来没有什么仇家,肯定是这次因为报官才惹到了什么人,不然谁还能请刺客来杀人?”
众人纷纷赞同,李三含泪怒道:“他娘的!杨兄弟对咱们一向挺好,现在他全家都他娘的让官府的人杀了,咱们必须讨个说法!”
“官府杀的人,找谁讨说法!” “就是啊!”
有人将锄头恨恨地往地上一扔,“咱住在京城脚下,都没有天理吗!”
李三道:“把全村的男人都叫出来,咱们杀进司隶府去,把里面的狗官拿了!妈的,肯定是他们的人!”
“不对,肯定是那个什么海齐侯的人!”
“大晚上的哪有那个官还在官府,都回家睡觉去了!”
刘柱举起蜡烛,高声道:“大家冷静!和官府动手,这是谋反啊!咱们这几个人,几个锄头,能做什么?”
“那杨兄弟的仇不报了吗?”李三一手死死握着锄头,一手将杨四护在怀里,泪流不止,“官府不把咱们的命当命,就谋他的反能怎样!你问问,咱们这些人谁在战场上不是死过几次的汉子,还怕死吗!”
杨四突然从李三怀中挣出来,用沙哑的声音道:“我爹说丞相会为我们主持公道,我想去找丞相。”
李四忙低头道:“孩子,你别去,你爹爹就是找过丞相当晚就被杀了的!我们帮你出头,你还小,别掺和这事。”
杨四却坚持道:“李大伯,你让我去吧,我想找丞相,爹说丞相是好人,丞相会帮我们的。”
刘柱叹道:“咱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大家抬着杨兄弟一家的尸首,还有这个刺客,都跟我去丞相府,让丞相帮我们做主!”
“对,找丞相去!” “走!”
杨四跪在相府院中,声泪俱下地将经过给王晟说了一遍,王晟听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后问道:“其余村民呢?”
杨四道:“他们都被拦在相府外面,我是从院墙爬进来的。”
“放村民们进来,”王晟朝着管事吩咐了一句,随即从地上将杨四扶起,给他擦了擦眼泪,放柔了声音道:“孩子,你们杨家满门都是忠义之人,我肯定为你们主持公道。”
不多时,三十多个农民头上缠着白布、手上举着锄头和火把,抬着六具尸体和一个不断挣扎的活人涌入相府。他们将尸体一个挨着一个地铺在相府的地上,然后都不做声,几十双眼睛含着泪死死地盯着王晟。
王晟低头去看,见女人、孩子身上全都遍布刀伤,更有一个孩子甚至身首分离,白日里拦下他车架的杨九身上的惨状更是让人目不忍视。王晟挨个看过去,又抬起头,视线一一扫过众人的眼睛,心直直地向下沉去。
这是几十双压抑着悲痛、仇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一看到这些眼神,王晟便知道,这件事他若是处理得稍有差池,这些平日里只知种地耕田的百姓怕就要与朝廷不死不休了。
第11章
王晟一面派人唤廷尉过来,一面安抚众人道:“长安城中发生如此大案,朝廷绝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还给各位乡亲一个说法。现在正是深夜,大家暂且回家休息,待朝廷查明此案后,我一定派人通知大家,好不好?”
刘柱身为里正,在这些人中颇有人望,这时站在最前,听王晟赶他们走,不论如何都不干,犟脾气上来,反而原地坐下,“大人,杨家兄弟的事不查明,我们不走!”
“就是!”李三也坐下道:“现在回家睡觉,怕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睡着全家人就都没了。”
“是啊……”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