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也不揭穿他的口是心非,了然地轻声一笑。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啊。
闲庭居一如既往地座无虚席,显露着京城的闲人也是一如既往的多。
“这茶怎么没味儿?小二,把你们掌柜的给本公子叫来,放几片茶叶算怎么回事!”
“今儿这唱戏的嗓子怎么了?难听死了,换人!”
“哎,小二。”
在林大公子第三次找茬的时候,任谁都看出来他心情不佳,没事找事了。
“算了,快滚,看着你倒胃口。”
店小二讪讪地退下,也不知怎么招惹到了这尊大佛。
顾清在一旁乐得想笑:“你不会看着我也倒胃口吧。”
言罢,林子轩还真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脸,半响才吭声,“其实你还挺好看的,就是跟子煦小时候长得不像。”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这你就可不知道了吧,”林子轩扬起下巴,一边眉毛挑得老高,“顾子煦简直就是个怪物,你知道吗,他当年才七岁,七岁啊,”他掰出两根指头强调,“看上去多白净一小公子,愣是虎口夺人,一掌生生把那白虎劈死了!”
顾清听他讲得绘声绘色,听入了迷。
“从那以后,慕容景湛那小子就崇拜上了他,练功的时间比从前多了两倍不止,就想变得像子煦一样厉害,你看吧,这么多年,厉害是厉害了,整个人都长歪了,景湛以前多可爱一人啊,生生变成个暴脾气。”他说起慕容席时表情尤为生动,怀念起从前还露出个痴笑, “真的,小时候景湛可爱笑了,软软的,反而子煦一天绷着个脸,到现在我都还怀疑他俩是不是换了张皮。”
“澈哥小时候不爱笑吗?”
“他小时候就是个老古董,天天看些兵书,不然就练剑,没意思得很,后来去了趟孔明院,捉摸上了机器,更是沉闷了,不过子煦把你捡回去后倒是开了窍,动不动就如沐春风的。”林子轩说得口干喝了口茶,睨了顾清一眼,又“噗”地把茶水全喷出来,顾清灵活地闪躲开才没有遭殃,“你突然怪笑作甚?”
顾清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痴痴笑着,刻意收敛后还是忍不住上扬的弧度,问道:“京城去北大营路程需要几日?”
林子轩怪异的看着他,“你不是吧,你还要去找你哥?”
顾清望着自己雪白的衣角,低头小声道:“我就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北大营。”
才好给他写信啊。
“哦,十天半个月吧。”
两人一直闲聊到日暮之时,顾清一回府就去了北院,大步流星地走进薛倩屋里,撒娇般靠在她身旁,道了声“让娘亲担心了”。
薛倩见他恢复朝气,心下松了口气,道:“这几r,i你都瘦了。”
随即叫厨房炖了一大锅补品,喝得顾清肚子圆鼓鼓的才放他走。
是夜,顾清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看着堪比草书大家的字迹挠脑袋,又将宣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
他脚边已经堆满了纸团,脑子里也全是浆糊,干脆一拍桌案,愤然起身。
老子不写了!
片刻,他又坐了回去,蘸墨提笔。
宣纸上只字未写,一张纸上画满了小人儿,两个小人儿,一大一小,有拥抱着的,在一起摆弄孔明锁的,躺在一起睡觉的,提着花灯牵手走着的……
迷糊着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
最开始他想,顾澈走了就走了吧,没他还不能活了?
然后在之后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顾清就描摹着记忆里的画面,偶尔也会画一些凭空想象的。他画完之后就对着图傻笑,乐呵一晚上,漫漫长夜就这样过去了。
不仅如此,顾清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做。
他才发现,自己很会苦中作乐。
第一个月他整日窝在房里涂涂画画。
第二个月他把顾澈小时候读过的书通读了一遍。
第三个月他让林子轩那个半吊子叫他习武,用的是顾澈小时候的那柄轻巧的小剑。
第四个月他开始跟着薛倩去护国寺烧香拜佛,为顾澈祈愿。他甚至还跟了然方丈探讨起佛法,林子轩都觉得他要去剃度出家,每日跟着他生怕他哪一天就想不开了。
能做的他做了个遍,开始寻思着怎么做些不能做的。
在他邀约林子轩一起去南馆的时候,后者惊异地把他从头看到脚。
“顾枍之你上次不还发火吗,怎么今儿个又要主动去了?莫不是被什么鬼魂附了身吧。”
顾清白了他一眼。
出门前他特意换了身青衫,袖口绣着雅致竹叶银线花纹,头发不再束双髻,用羊脂玉发簪绾个简单的发髻。顾澈走后他自个儿琢磨了好几天,才琢磨出个这么个发型,走进南馆,同坐在雅阁里的除了林子轩外,还有君天骐和另一个男子。
那男子看上去二十出头,头戴束发紫金嵌宝冠,一袭深紫镶金线华袍,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斜飞的剑眉下是一对细长的多情桃花眼,隐约蕴含着锐利,削薄轻抿的唇透着股薄情,棱角分明的线条俊美异常。他正言笑晏晏地与君天骐说着什么,移开眸子见到顾清在看他。
被撞破偷看人家,顾清也不躲,堂堂正正与之目光对视了十几秒,才听得那男子开口道:“天骐,你何时结识了位如此灵秀的小公子?”
灵秀的,小公子?
顾清汗颜,默默坐到一边。
“回……”男子斜睨了他一眼,君天骐会意,立即话音一转,“这位是顾将军的小儿子,顾清顾枍之。”
“哦?在下还未听说顾府曾几何时多了个小少爷。”
林子轩被晾在一旁很久了,不乐意得很。在京城贵族子弟中从没见过这号人,也不知道这男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就不给人留面子,口无遮拦道:“那只能说你孤陋寡闻了。”
一向淡然的君天骐脸霎时间黑了,然那男子也不怒,挑眉笑道:“看来顾小公子名气很大?”
“那可不,‘顾小少爷治恶霸’,‘顾二赢花灯’,你不听书吗?”林子轩眼中满是鄙夷,心说真是没见识的土包子,扇子摇得那叫一个得意。
“子轩!”君天骐正欲出声训斥他不懂礼数,那男子抬手拦他,道了句“无妨”。
被讨论了半天的当事人没空搭理他们,专门点了那个叫霜雪的清倌,待他进来后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出个洞来。
这人有哪里很特别吗?顾清百思不得其解,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旁。
霜雪第一次遇见这么怪的客人,他清楚记得这个少年前些日子还对他充满了敌意。
本来正思考如何变着法子洗刷旁人的林子轩余光瞥见了这一幕,惊讶地张着嘴:“你不是很讨厌他吗?怎么……”
顾清斜扫了林子轩一眼,面无表情,“我乐意。”
那男子轻笑出声,看向顾清的桃花眼里兴致盎然。
林子轩来不及发作,君天骐眼疾手快地拿块桂花糕堵住了他的嘴,“子轩定是饿了吧,这儿的桂花糕不错,多吃些。”一块接一块的糕点塞到他嘴里,林子轩呛得说不出话来。
有一丢丢不对劲。
顾清查出端倪,问道:“王爷,这位是?”
“这位。”君天骐顿了下,似乎是等待男子示意。
“在下莫无己,家中做些小生意,与天骐是多年好友。”
顾清自然是不信的,能让骐王殿下以礼相待的人很多,但让他怕得罪的没几个。他聪明地不多问,只是低声让林子轩收敛收敛。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更新两章,最近进度比较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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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顾子煦一走,一晃就是七年。
小人画画了整整一沓,堆成一座小山藏在床底,兵书翻得泛黄地放了一柜子,练剑练得磨出了一手茧子,顾澈还是没有回来。
顾清最开始一直不敢用木鸢传信,尽管他每个月都会写好一封信。但他怕中途出了问题,木鸢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很宝贵顾澈送他的东西。
直到第二年,顾朗托人送家书回来,捎了封顾澈给他的信。顾澈信里写到,他在军营过得很好,对顾清很是想念,问为何不用木鸢传信。
顾清二话不说,当天就将早就写好的信塞进暗槽口,用木鸢传了出去。
木鸢飞到北疆再传过来只需三日,收到回信后顾清开心得不行,像是探知到了什么世人不知道的大秘密,抱着木鸢不撒手,晚上歇息时直接抱着睡了。
尽管顾澈不在身边,但他们事无巨细通通写在信里,就像陪在彼此身旁。
清算着日子,等在窗边,看到袖珍机关鸟飞回来那一刻,心就会被填满。顾清多次嘲笑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搞起了交网友的套路。
北疆天高地远,风沙肆虐,再往北是无尽的沙漠。
顾澈正襟危坐于帐内,挑灯看着手里的信,生怕错过了一个字眼。读着读着,眼角就有了笑意,整齐地将信纸叠成小正方形放于一处,他再执笔给顾清回信。
收到顾清传来的信件的那一刻,那绵延不绝的思念止都止不住涌上来,他又难受又欣喜。
难受见不到思念的人儿,欣喜收到他的书信。
久经沙场的腥风血雨,就更加想念顾清的温暖小榻,顾澈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归心似箭。但几年来与蛮子交战数次,丝毫不见退势,这一仗,不知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七年来,他杀了不知多少蛮人,那把玄铁重剑上不知染上了多少鲜血。
后来他习得用枪,以一己之力便能横扫千军,比起主帅还要令人畏惧三分。
顾清七年来变化很大,因为练武,不再是那副瘦弱的模样,还莫名成了京城让人闻风丧胆的小霸王。
以前是看到林子轩和慕容席要绕得远远的,现在是瞧见顾清就跑。当然,主语是街头的小混混。
顾清学有所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北破庙管理治安,看到有人欺负弱小,他就冲上去将那人暴打一顿,也不打死,打得鼻青脸肿就可以了,要是见到情节恶劣的,腿先给他折了再说。
据说,顾二少恐怖如斯,见之避之,免受血光之灾。
。…
唉,就这么个伸张正义的事,他倒成了小霸王。
走进阁楼,环往四周,那用上好檀木所雕成的桌椅上细致的刻着不同的花纹,处处流转着独属于闲庭居的闲暇舒适的感觉。
座上人听戏听得入迷,浑然不觉顾清已经坐到他身旁,“宇寒。”
宇寒是莫无己的字,那男人转过头来,岁月带给他的只有成熟稳重的沉淀,那双桃花眼漆黑一片,像夜空般深邃、神秘。见是顾清,他眼里染上笑意:“今日的戏不错。”
顾清靠着他往外探头,戏子唱的是一出《帝女花》,“你就喜欢看这种情啊爱呀的悲情戏。”言罢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
他二人自七年前相识后,一拍即合,关系亲昵地让林子轩都抱怨了好几次他以貌取人,说什么:“平素我不小心碰你一下,你都要恨不得把我手剁了,凭什么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毛小子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裤子?不就长得比我好看吗,顾枍之我真是说你什么好?!等你哥回来我非得跟他诉苦不可!”
样貌好的确是顾清跟莫无己交好的原因之一,他不否认,但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很有魅力。
文采卓越就是其中之一,莫无己对兵法有独到见解,那张巧嘴更是舌灿莲花,假的都可以被他说成,真的令人深信不疑,顾清第一次遇到比自己还会说的,佩服地拿个小本本开始记笔记。莫无己每次看他拿个只有宣纸四分之一大的小册子就觉得好笑,好几次想要借来观观都被顾清无情拒绝。
而后一次醉酒,莫无己起兴拔了林子轩的宝剑,那剑舞得叫给一个眼花缭乱,顾清双眼冒着小星星大喊要拜师傅,莫无己哭笑不得,没收这个白来的徒弟,但也不藏拙,一身武艺尽数传授给了顾清。
不然单凭林子轩的三脚猫功夫,能让顾清练成令人望而生畏的“小霸王”?哪怕顾清是个练武奇才,也是太异想天开了。
不过莫无己最有魅力的还是他的外貌。
这男人越老越帅,顾清如是想到。
“好一句‘合欢与君醉梦乡,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莫无己眸光晦暗,闪过一瞬y-in狠,顾清还未察觉,他已恢复如常。
《帝女花》这场戏顾清没什么感触,只道美好爱情少之又少、泛善可陈,引得莫无己侧目轻笑,“枍之,可否有心仪之人?”
顾清微愣,抿了抿唇没有出声,他也在心底反复自问过。
他不确定。
林子轩很合时宜地到了,看他俩挨坐在一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坐到另一边,“王爷呢?”
莫无己见顾清神色不明,也不再追问,对林子轩缓声解释道:“天骐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也不知道皇上怎么了,这几年这么看重小王爷,感觉他比我爹还c,ao劳。”
莫无己用指腹摩挲着青白花纹瓷杯边缘,似笑非笑地瞥向林子轩,“林丞相最近忙些什么?”
“无非是朝中那些琐事,”他长叹一口气,“再过些时日我就要入朝为官了,慕容席那家伙都不回来看看我。”
伴着戏曲落幕,竟觉出几分悲戚。
“路上我见街上围了许多官兵,不知出了什么事?”
“你可知道怡红院的头牌,秋华姑娘。”
隔壁一桌人讨论得正欢,顾清感到身旁人动作一顿,不禁竖起了耳朵。
“怎么不知,可她不是早就赎身跟个穷书生远走高飞了吗?”
“是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今早,暴毙在怡红院门口,死相简直惨不忍睹,露出来的皮肤没一块好的。”
“那书生呢?”
“我听说他俩刚成亲不久,那书生就染病去世了。”
“真是奇了怪了,什么样的仇家非得杀个寡妇还把尸体弄到怡红院门口?”
“唉,谁知道呢,对着那样的美人也能下得去手。”
“说不定就是见色起意!”
林子轩听后眉头紧蹙:“几年前我还有幸见过秋华姑娘一面。”
“就你们带澈哥去逛花楼那次?”顾清也想了起来,顾澈跟他提过,说这女子琴艺出众,气质清雅,若不论出身,当是个才女。
“不错,我当年还赞她琵琶弹得好,如今倒真应了那句‘只应天上有了’。”他回味起当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清丽女子,眉眼间染上淡淡忧伤。
顾清觉得这女子命真苦,出身勾栏,好不容易赎身找到了如意郎君,还要活活守寡,完了还被寻仇,死于非命。不禁惋惜着摆头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
莫无己沉默着不发一语,顾清觉着奇怪,余光观察起他神色,他仿佛没听见他们所说似的,垂眸饮着茶。
也是,莫无己甚至都不知道秋华是谁,当然是无关痛痒。方才那下大概是顾清的错觉,他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答应娘陪她用晚膳的,我先走了。”
长街依旧繁华,顾府仍然冷清。府内左右不过十余人,空落落的院子,只剩美人树开得绚丽耀目,淡粉色的花冠裂片五瓣,中间一团白色棉花团,满树姹紫,秀色照人。当年顾澈在树下直直看他时还恍若昨日。
顾清径直进了北院,遣退下人,轻声轻脚地进了屋。
屋内慈眉善目的妇人只着一身素色衣袍,略微弓着背,苍白枯瘦的手一针一线地绣着什么,埋着的头并未抬起,唇边勾起月牙般的弧度,“枍之。”
“娘,”顾清俯身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这是绣给谁的啊?”
“这个是给你哥的。”
顾清佯装不开心,哭丧着脸道:“娘不疼我了,有哥哥的没我的。” 闻言薛倩放下手中的针线包,手指点点他的鼻尖,宠溺地笑笑,“怎么会少了枍之的。”说完从案底拿出个做好的香囊放到顾清手心。
桃形香囊只有巴掌大,绸面上用五色丝线绣着彩鸟图纹,顾清放到鼻尖嗅了嗅,熏草香徐徐散发开来。
顾清笑得像个孩子,mǔ_zǐ俩其乐融融地用过晚膳他才匆忙地穿过院落,快步走向里屋,期待地搓了搓手。
今日木鸢该回来了!
木鸢穿越整个天渊国,在北疆与皇城间飞了七年。周身不见半点锈斑,浑身青灰色。顾清取出信纸,动作小心地将其展开、捋平,目光炽热地盯着信上的每一点墨迹。
北方的风沙吹刮走少年的青涩,顾澈棱角分明的下巴已有了青茬,乌黑深邃的眼眸中尽是落寞。
这一仗,打得太久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的小家伙了,不知道当年那个小猴子是不是已经长成个迷倒万千少女的翩翩公子,不知道他是否有了心仪的女子。他真的……很想阿清。
顾澈没有想到,不过相处一年,顾清就已经在他心里有了这么重的份量。
他刚随父亲进军营的时候不过十四岁。
北大营都是些血气方刚的男儿,自然不会因为他是顾朗之子就无条件认可他。
当年,是赵猛率先向他挑战,那参将身长九尺,体型高大,武功了得,气势冲冲地给他摞下话:“顾大少,军营不比皇城,要让弟兄们服气就要拿出本事来。”
顾澈应战。
按照北大营的规矩,赤手空拳,力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