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我还是孩子吗。”
顾澈轻声笑,很快就给他梳了两个髻,还系上了大红色的发带。顾清不好发作,乖顺地跟在他后面。
顾府坐北朝南,大门位于宅院的东南角,第二道门后才是正院,他住的院子靠南,离正堂有些距离,顾清一路上都在走神。
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错觉。
他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傻了。
正堂内挂着块先帝题字的牌匾,严正得没有一丝懈怠的笔锋——“世代良将”。
端坐于主位上的男人约莫三四十岁,着一身黑色便装,高大的男人光是坐着就给人很强的震慑感,硬朗的五官如刀刻般,不苟言笑看上去有些凶,这就是顾澈的父亲。顾清想道,不禁立直了身板。
在顾清打量顾朗的同时,后者也在打量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父亲,母亲。”顾澈朝座上弯了弯身,顾清也学着他的样子做。
顾朗淡淡扫了眼顾清,语气听不出什么感情,“太瘦弱了。”
“我会带阿清多锻炼的,父亲。”顾澈挡在他身前,颔首道。
薛倩眸中泛起水光,“是啊,枍之受了不少苦,身体还得慢慢养。”
男人没再说什么。这个爹对他显然不太在意,顾清深吐了口气,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挫败感。
午膳用到一半宫里来人传召,顾朗匆忙换上官袍进了宫。
一桌人都放下了筷子。午后他饿得两眼发昏,往嘴里塞了两三盘桂花糕。惹得顾澈生怕他噎着,不停地给他倒水。
听侍从通报有客人来访,顾清跟着顾澈去迎,是那日在马车上的几个少年。
林子轩着一袭月牙色锦袍,外披着件狐裘,腰间佩着古玉,面容清秀而又斯文,他拎着一大堆礼物,大步流星地朝顾澈走来,“顾少。”又转头对顾清笑道,“你就是那个捡来的小鬼啊。”
斯文败类。
顾清还没出声,面前这人就被一个黑衣少年拎了起来。
那少年冷着脸把他放到一边,对着顾澈点了点头。
“慕容席!!你干嘛呢!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了。”林子轩气愤地吼道。
慕容席冷冷斜他一眼,“不能。”他还要再闹,一直默不作声的君天骐出来打了圆场,道:“过年嘛,吵吵闹闹的也挺好。但咱们是来顾府拜年的,子轩,你还是安分点吧。”
将礼物交给家仆,一行人去了别院,顾澈边走边给顾清小声介绍道:“那一位是骐小王爷,另外两个都是为兄小时候的玩伴。”
“哦,我知道,你的发小嘛。”
“哎,你俩说啥悄悄话呢?”林子轩凑了过来,顾清立马退开两步,跟他拉开一定距离,“怎么的,我又不是坏人,你躲什么?”
顾清淡淡说了句,“我不太喜欢别人靠近我。”
“哦,”林子轩耸肩,率先进了屋子,“子煦,你这屋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清简。”
屋内充斥着紫檀香气,左侧有落地屏风分为里外间,外侧靠墙处摆放着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垒着名人法帖。后面的白墙之上,开有井字长棂窗格,有两扇窗格半开半掩。绕过屏风的里屋收拾得十分整洁,红木拔步床靠着墙角,另一边墙上挂着把玄铁重剑。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顾清紧挨着顾澈,另一边是慕容席,中间隔得有些远。
“子煦。”顾清开玩笑地小声叫道。
少年眼里含笑,嗓音低沉,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从顾清心头划过,犹如在一江春水中掀起阵阵涟漪。
顾清愣怔住,他竟觉出了心动的感觉。活了小半辈子,居然因为一声“嗯”而对别人心动了?!他使劲摇脑袋,想把这个认知甩出去。
“子煦,你弟弟怎么了?羊癫疯吗?”林子轩学着他的样子摇了下脑袋,疑惑地问道。
慕容席骂他傻逼,身体也不自觉地跟着做。这摇脑袋的动作像接力一样传,君天骐也轻甩了下脑袋。
带头的顾清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头,他才从自我催眠中清醒过来。
不过是出于对少年的欣赏,他反应过激了。
他定住后,看着摇头晃脑的两人,噗嗤地笑出声,“这什么鬼!”
顾澈无奈摇头,“跟你学的。”
林子轩学着他刚才摇脑袋的动作,旁边的慕容席也不服输,两人一个比一个摇得带劲,跟磕了药似的,就差首迪曲了。
这三个人中就君天骐还算正常,尝试着甩了几下脑袋就退出了摇头行列。
顾清笑得肚子疼,心想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心里那点小九九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沉浸在摇头中的两人谁也不甘示弱,踩着节奏做匀加速运动。林子轩选手甩得眼冒金星、口吐白沫,索性直接晕了过去。
另一位选手虽然稳着没太失态,却也是嘴唇发白,两眼发昏,强撑自己坐着。
顾清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妈呀,什么毛病哈哈哈哈哈哈,逗死我了。”
最后林子轩是横着被抬出顾府的,慕容席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君天骐搀扶着走,走得跌跌撞撞,一个不稳就能摔。
此次事件后,顾清的威名传遍了京城。
据说,顾家小少爷恐怖如斯,把皇城两恶霸治得那叫一个体面。
后来顾清才知道,林子轩恶趣味极重,挑逗坑害了不知道多少良人,是大名鼎鼎的“恶”。而慕容席则是“霸”了,此人整日黑着脸,火气大得一言不合就开打,打得人满地找牙才算完。
还恶霸咧,不就俩脑子有病的傻缺吗。
“澈哥,你这都认识些什么朋友啊?”他们被抬走后顾清还是忍不住想笑,这两人简直承包了他一年的笑料。
顾澈扶额:“他俩从小就这样,不过心不坏,你就当看戏吧。”
“噗,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别去请教他们了,我是说你那天怎么感觉怪怪的。”
脑残是会被传染的。
晚膳时,顾朗风尘仆仆地回了府。他愁眉不展,桌上的气压一下子低了下来。都没动几筷子,顾朗就把顾澈叫着一齐去了书房。
“阿清,你爹他就是这样的,国事比什么都重要,你不用多想,吃饭吧。”顾夫人见他呆坐在那里,出声安慰道。
其实他只是觉得顾澈一会儿肯定会饿,到时候这些饭菜都冷了,以顾澈的性情,定不会劳烦下人再热。
顾清点头,扒了几口饭。
傍晚,别院的屋子刚点亮了灯盏,顾清就端着托盘撺了进去。
“我给你煮了面,时间把握地刚刚好吧。”
顾澈看上去很疲惫,屋内暖黄色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眉眼带笑,唇边的弧度温柔地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阿清,”少年人垂下眼睛,笑容仍然温和,“我大概,不久后就要去边塞了。”
顾清手里一晃,面汤险些撒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以怎样的心情把托盘放下的,沙哑着嗓子道:“你一定饿了,先吃面吧。”
“阿清,”顾澈轻声道,“现在形势很严峻,我也到了该去军营历练的年纪……”
明明才答应过每年陪他看雪,自己却要食言了。他不想让他难过。
“澈哥,不管怎么样,你先把面吃了吧,一会该坨了。”
顾澈吃得很慢,很认真,一直到把面吃完,汤汁都喝得一点不剩,两人都没有说话。
“好男儿志在四方,澈哥你大胆地去吧,去杀那些北蛮子个片甲不留!”顾清扬声打破了沉静,他说得激情澎湃,极力想掩饰内心深处的难过。
下一刻,他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年骨r_ou_还未完全长成,胸膛却结实得很,说话时微微震动,震得顾清心神恍惚。
“阿清,快些长大吧。”
这一夜顾清是在顾澈屋里睡的,借着昏黄的烛火,顾澈说了好多小时候的事。
他出生在夏季,盛夏时节多雨,那一个艳阳天下了场大雨,路遇顾府避雨的道士说他木多无制,情重而仁厚,时逢夏雨,遇水则荣。
顾夫人信天命,给他取名澈,水清则木华;字子煦,温暖如初,和煦如阳。
他两岁时母亲给他生了个弟弟,那时他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那个小家伙真可爱。
有一天,大家告诉他,顾沅被拐走了,顾夫人一病不起,他开始学会懂事。
谁也不知道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歹徒敢拐顾家的小少爷,顾朗常年身在边塞,顾沅出生的时候他不在,被拐走的时候也没回来。
从此以后他就很讨厌战场,那个地方会消磨人性的善意仁慈,尽管他的父亲并不是无情,只是身不由已。
国比家大。
后来他机缘巧合下救了慕容席一命,从此就有了两个玩伴,一个从小就桀骜不驯暴脾气,一个玩世不恭脑子有病。但他们几个关系也是真的好,慕容席和林子轩吵吵闹闹中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再后来他随父亲去了趟孔明院,知道了青铜组件制成的弩车威力巨大s,he程可达数里,木鸢也可翱翔于天际。
顾澈是想做机关师的,这一点毋容置疑。
可他生来就是要做将军的。
第7章 第 7 章
京城连下了七日大雪。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应了那句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长街红纱漫挂,花灯高照,火树银花,如行于不夜天城,人人摩肩接踵,顾澈护着顾清挤在其中。
距离不远的林子轩和慕容席老远就瞧见了他们,抬手高声喊道:“子煦,这儿!”
顾澈带着顾清挤到他们跟前时,已是满头大汗,顾清也热得lu 起袖子,一脸烦躁道:“人怎么这么多!”
“看灯会可不就要热闹嘛。”林子轩摇着折扇看他,“小鬼,你是想先赏花灯还是去猜灯谜?”
闻言顾清来了兴致,道:“猜灯谜。”
宽阔的长街两旁张灯结彩,挂着挂着一排排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的宫灯:金莲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和尚灯、通判灯、骆驼灯、青狮灯、猿猴灯、白象灯、螃蟹灯、羊皮灯和掠彩灯等数十种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每盏花灯上都贴着张纸条,谜语书于灯,供人猜s,he。
“阿清喜欢哪一盏?”顾澈柔声问道。
顾清笑笑,“都还行,”他用手去拨弄一盏花灯上的纸条,眼里是势在必得,“看弟弟给你全赢回来。”
出题人道:“此题猜一字,偶尔多一人。”
“你。”
“这位小公子好彩头,这盏花灯归您嘞。”
“稍等,我还要猜。”
出题人迟疑了片刻,林子轩递过去一袋银子,他才继续道:“这回打一成语,举世皆浊我独清。”
他望了眼顾澈,笑答:“一尘不染。”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林子轩十分捧场,起哄着要顾清把花灯全猜中带回家,连一向冷脸的慕容席也露出期待的眼神。顾澈依旧笑得温柔,“我觉得阿清可以做到。”
顾老师缺点一抹多,优点却少的可怜。
一是长得好看,二就是有文化。
据说,顾家小少爷聪明绝顶,上元节猜中了整条街的灯谜,万家灯火齐聚顾府,此等盛状,千古不再。
林子轩对他是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马上磕头拜师傅。
“一般一般,世间第三。”顾清扬起了瘦削的下巴。
林子轩疑惑不解,“那前两位是谁?”
顾清不过随口一说,他哪知道,只得胡乱编造,“不得是皇帝和我澈哥吗。”闻言林子轩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借顾清的光,每人手里都有一盏花灯,既已经得手了,众人也没有什么赏花灯的雅兴了。
林子轩提议,“不如咱们去小酌一杯?”
“你脑子能不能有一日是正常的?”慕容席按耐着怒火,眼看下一刻就要上手揍他,“我问问你,顾枍之才几岁?!”
林子轩一脸无辜,“十几岁啊。”
凌厉的掌风从他面前带过,幸亏顾澈及时制止了慕容席,否则闹元宵要闹到成命案现场了。
“你打我作甚!我又没说错,顾小鬼十几岁,我们也十几岁,哪里说错了。”林子轩急得跳起来,没半点斯文样。
慕容席气得牙痒痒,作势要劈他一掌,顾澈在中间拦着,“好了,景湛,冷静点。”
“子煦,你别拦着我,我真是恨不得把这脑残劈死,省得他去祸害别人!”
“你管我祸害谁,反正又没祸害你。”林子轩仗着顾澈挡在身前,表情得瑟地道。
顾清实在看不下去,扯了下慕容席的袖子,又飞快地缩回,“呃,景湛兄?这还在大街上,别吵了,不就是喝个酒嘛。”他眼里写着“这人有病别跟他较真”,慕容席当下就停了动作,对他回以赞同的眼神。
偏偏林子轩脑子就是缺根弦,“看嘛,人弟弟都没说什么,就你这暴脾气,动不动就要打我!”
慕容席已经不想跟他置气了,权当这人不存在,语气还算温和地对顾清道:“少跟这种烂人待一块。”
“……”
帷幔似有若无,一落座就能看到隔壁桌肥头肥脑的油腻大叔正挑起个少年的下巴,俯身亲了下去,那少年也是没骨头似的,整个人都靠在男人怀里。时不时发出娇羞着发出几声“公子。”
顾清起了一手的j-i皮疙瘩,眉头紧蹙,十分不悦:“顾澈,你们平时就在这种地方喝酒?”
“哎,小鬼,你怎么没大没小的,怎么说子煦也是你哥哥!这种地方怎么了,你哥的疑难杂症还不是在这治好的,那个清倌其实长得还是挺不错……”顾澈危险地眯起眼,林子轩立马噤了声。
“哪个?”顾清不知怎的心里一股火窜了上来,y-in沉着道,“叫来。”
霜雪仍是那身青衫,清隽秀气的脸上透着不食烟火的风骨,他规矩地请了安,乖乖坐到顾澈旁边。
“原来,兄长就是这样请教的啊?”他知道自己y-in阳怪气的时候会很讨人厌,但就是一股无名火在作怪,控制不住自己出言讽刺,“这世道还真是,什么样的都有。鸭就是鸭,五颜六色还是鸭。”
几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从恶狠狠的语气中听得出对这小倌的敌意。
霜雪只低着头给他们斟酒,不发一语。
“阿清。”顾澈想去拉他手,他嫌弃地瞥了一眼,干脆挪了位置,离他远远的。
他不依不挠地坐到顾清旁边,柔声道:“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家就是了,生什么气呢?”
顾清冷笑一声,扭头不理他。
林子轩没搞清楚状况:“你们哥俩搞什么?”
“你搞什么?林子轩,我发现你真的有病吧,你要来这种地方喝酒请你自己来,没谁跟你一样喜欢男人!”慕容席握紧了拳头,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林子轩鼓着腮帮子,心觉委屈,“你才喜欢男人!上次子煦不是在这儿喝得挺开心我才想说来这儿的吗!”
“够了,”顾澈出声打断他们,“我不喜欢男人。只是觉得这地方清静,你误会了。”
听他说完后,顾清一肚子的火像被冷水浇灭了,头脑也冷静下来,就觉得心里闷闷的,垂耸着脑袋闷声闷气地道:“不是来喝酒的吗,喝呗。”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方才的不快,让霜雪退下后顾澈把顾清拉回自己身侧,斟酌再三还是只给他倒了杯清茶。
回府途中,告别了林子轩和慕容席,两兄弟一前一后地走着。
顾澈望着前面小小的背影,紧跟在他身后,思量着如何打破沉默。
小家伙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直直撞进他胸膛,捂着鼻子吃痛叫道:“澈哥!”
顾澈弯下身子轻柔地替他揉了揉鼻头,“很疼吗?”
“能不疼吗!”顾清委屈得双眼红红的,像只小兔子似的,“你是石头做的吗,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