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并不知情
徐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经年的官场沉浮早已让他练就了一身本事,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
“我来见你也是不符合规矩的,你还是先好好主持完这次科举,为朝廷多选贤才。”他如坐针毡,只觉得自己来错了,于是起了身,道,“你且先做好这个差事。等此番科举结束了,我们再聚不迟。”
“我想见他们,他们却都不来见我。唯独你来了,这还没说几句话,又要走。”卢焯蹙眉道。
徐阶叹了口气,道:“这会试停了三届,这一次重开,便如同黄河泄口,泄出的不仅是士子的意气,更是天下人的怨气。八股文章虽然死板了些,却中规中矩,任谁也挑不出错来。你可记着我的话,这一次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我们都老了,求个善终吧
他说完转身便要走。卢焯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一口郁气梗在喉头。
怎么会这样怎么同他想的不一样
“徐阶”都快要走出门了,仍是被他叫住,“等这个差事完了,我们再一起去稷下学宫讲学,好不好”
徐阶背对着他,闭上眼睛,遮挡住眸中铺天盖地的愧色。是不是要告诉他呢这怎么能瞒得住。迟早是要知道的。
“没有稷下学宫了。拆了。你在圣上面前也休要再提。”他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未曾看到身后人眼中的光亮瞬间寂灭。
走出了大门,徐阶又在台阶前站了一会,听里面的动静。他以为卢焯会打碎杯盘,会愤怒,会大叫,可什么声音都没有,比他来之前还要安静。
他应该能想开的。十年圈禁,多少也磨掉了他身上的锐气。失而复得的自由,官居一品的高位,难道不比那一场脆弱的梦境更值得人留恋吗他必须从那些虚妄中醒过来,毕竟当年的人,都已经醒了。
徐阶又站了一会儿,转过身便走了。
掌灯时分开始刮风,刚一入夜就下起了雪。雪花扑簌簌地,漫天彻底,又紧又密,像是天神罗织的一张大网,要把这个京城都装进去。忽然渺茫中传来了鼓声,咚咚,一声又一声。是谁在这个时候击鼓又是什么鼓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徐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睁开了眼睛。
登闻鼓这是玄武门前的登闻鼓
急忙披了衣服起身,走出门外,只见西北角火光冲天,可不就是皇宫的方向么一阵恶寒侵袭了他全身:“快备车去玄武门”
存放会试卷册的西阁火光冲天,赶来救火的太监们排成队运送水桶,一桶一桶的水泼进去,如同石沉大海,并不能使火势减弱一分一毫。漫天的飞雪,漆黑的天幕,簇红的火焰,映在御辇上君王的眼睛里,变成中烧的怒火。
“怎么回事”皇帝道。
总管太监立马调过来当值的小太监,一脚踢在他膝盖窝里:“皇上问你话呢”
小太监伏在雪地里抖成一个,说:“回圣上,入了夜大人们就都走了,只有卢焯大人还在。小的查夜的时候大人正在抽烟,许是那烟袋锅子走了水”
“把卢焯给朕救出来”
“皇上,有人敲响了登闻鼓请您去玄武门升堂”
登闻鼓一响,不论何时何地,皇帝必须升堂。
除非军报,任何人敲响登闻鼓,不论是何原因,是何身份,都要先受三十笞刑。
徐阶坐在马车上,一双唇抿得紧,握紧的拳头泛出青白色的骨节。玄武门玄武门
十年前,至和元年,岁在甲午
一向是个出大事的年份。
玄武门
一向是个出大事的地方。
可他再也经不起事了
玄武门前大片的火光。雪地中一个人的身影孑然而立,他穿着单薄的长衫,后背已是一片血污,有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滴落在皑皑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卢焯站在玄武门高耸的城楼上,看着下面站立的人。月光照亮了满地的白雪,满地的白雪也应和着月光,蔺如是就站在白雪与月光中,抬起头,一双点了墨的眸子看着卢焯。他高高站在城楼上,脊背笔直,青色的身影似一丛劲竹,身后是漫天的火光。
你怎么能来呢。卢焯苦笑。我都知道了,你多么不容易才逃了出去,你怎么能又回来呢。
我来救你。
可是你不该敲响登闻鼓啊,你不该受这笞刑。你是天下文人的体面,怎么能受这样的折辱。
我来救你。
你快走吧,就像十年前那样,走得越远越好。是我痴心妄想着可以撼动圣意,这结果不该由你承担。谁知我们侍奉的不是心怀苍生的圣主,而是一匹吞噬天下的贪狼。
可我要救你。我救不了他们,总要救下你。
“卢焯”御辇上的君王匆匆而来,怒发冲冠,“你可知罪”
皇帝以为他已葬身火海,谁料想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儿。只有一个解释,是他,放火烧了西阁。
那么多的卷册,那么多士子的希望,皇帝求贤若渴的圣明,举国为之应和的欢腾,就这么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可恶该死
卢焯转过身来。清冷月光中,他高洁出尘,不似凡人。皇帝这才发现,这个人,竟和十年之前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十年了,便是凶狠的老鹰也被熬得服服帖帖,如家禽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什么这个人仍旧一身桀骜,满眼锐气
他凭什么不改变,他凭什么不臣服
仿佛看穿了皇帝的想法,卢焯笑了,唇角上扬是一个清冷的弧度。皇帝啊,你不是个君子,所以你不懂君子。你将士子的报国之心当做帝王权术的筹码,你将高洁公正的科举当成收买人心的手段,你把家国天下的情怀看做是谋权篡位的野心。你的心是脏的,眼是脏的,所以看世间万物,看天下臣民,都怀着肮脏的心思。
你还想让我替你主持科举呵,我一把火烧个干净,方才不付学生们的赤子之心。
卢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高声叫道:“皇帝,你看着”
于是纵身一跃。
“继盛”徐阶一下马车便看到这一幕,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雪地上。卢卓似一片柳叶飘然跌落,蔺如是虚空的双手没能接住他,他便投身入一片白月光里。
原该如此,十年前就该如此。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