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和九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打从正月下了三场雪,铺天盖地的,前一场的积雪还没来得及化干净,就又赶场似的下起来了,转眼就积了老厚,还压塌了京郊的几间民房。逢着这样的天灾,京城的百姓们也不全依靠官府救助,家家户户自发地拿着扫帚上街扫雪,愣是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几条主干道清理的干干净净。
京城的百姓毕竟同别处的不同,皇城根下长大,聆听的是天子教化,与生俱来就带着优越感。优越感是这座城市给的,城市的脸面便是他们的脸面。扫街,就是在给自己做脸。于是他们做得更卖力了。太阳越过灰色的城墙,照亮了这座城市,青砖街道,黑瓦白墙,乌沉沉端合肃穆,亮堂堂如沐圣光。再也没有比这座城市更好的地方了。百姓们拎着扫帚往家走,眉宇间都是精气神儿。
应和着日光,从城市西北角传来钟鸣,钟声如同水波荡漾开来,一声一声,扩散至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听到钟声的人不禁停下脚步,仰着头往远处看去。
这是贡院的钟声吧。考试已经开始了
有十年没有听着了,今儿又听见了,真好。
终于,又开了科举了。
但愿路边的积雪不要沾湿了举子们的鞋袜,但愿路远的学生们不要耽误了考试的时辰,但愿他们昨夜好眠,但愿他们今朝得中,但愿他们登高望远,保这四海宴安,天下清平。
“我说什么来着,这科举废不了。科举废了,读书人就要反了。”翰林院侍讲苏榭端端坐在马车中,他说完,贡院的钟声正好敲满九下。
钟声一停,整个世界便归于寂静。
内阁次辅大臣徐阶刚刚过完五十岁的生日,乌纱帽压着霜寒的鬓角,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矍铄。听了自己学生说的话,道:“读书人哪能造反呢。”
“老师说的是。要是连读书人都反了,天也就塌了。”苏榭说道。
“当今圣上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给读书人留了一条出路。大凡能有一条活路,哪个会造反。”
徐阶话音刚落,马车猛然停下来。苏榭急急扶住老师,推开车窗往外看,便听车夫说道:“大人,前面好像封了路了。”
这是朱雀大街,是直通皇宫的官道,怎么可能封路:“哪个有胆子敢封这条路”
“好像是瑞王的府兵。”
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去看看。”
当今皇帝已年逾不惑,孩子生了一大堆,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两个,一个裕王一个瑞王。皇帝每日修仙炼药,身体早已被那些药丸掏空,想来也不会再有其他子嗣了。下一任的君主无疑就在这两位王爷当中。可皇帝听信道士“二龙不能相见”的说法,迟迟都不立太子,对两个儿子也是冷淡至极,从来都不宣召见面。这可愁坏了望风的大臣们,揣着一颗红心不知道该投奔给谁。
内阁首辅闫炳章一直在暗地里支持瑞王。徐阶手敲着窗框,眼角向下的细纹掩藏着眸中的计较。难不成
便在此时,苏榭回到了车上:“老师,是瑞王爷封了路。原来是有个士子耽误了考试时辰,进不了贡院。瑞王便在这大路上给他开了考场,亲自监考。”
徐阶默了默,道:“前朝庆灵帝开科举取士,丞相莫青因身残被挡在考场之外,庆灵帝在当街设考场,亲自策问,不拘一格委以重任,终成一代贤臣明君的佳话。瑞王爷,这是在效仿明君啊。”
苏榭蹙眉道:“可咱们那位圣上瑞王爷就不怕犯了忌讳”
“你啊,还是参不透圣上的心思。”是啊,谁能猜得透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二十余年也不过颤颤巍巍坐着次辅的位置。可闫炳章却不同,要不怎么人家能做首辅呢。别人尚未参透,他却已经做了。这就是闫炳章的厉害之处。
徐阶敲着车窗的手指顿了顿,道,“牧洲,我想安排你进瑞王府做讲师,你意下如何”
苏榭的眸子闪了闪,拱手道:“全听老师安排。”
马车转了方向,换了条路往皇宫而去,车上却只有徐阶一人了。
“牧洲,打听打听,这个瑞王爷监考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学生问出来了,叫唐挽,还是广西省的解元。”
唐挽徐阶抬手揉了揉眉心
车夫放缓了缰绳,问道:“大人,前面到玄武门了,您从这儿进宫吗”
徐阶的眼皮微微颤抖:“绕。”
“是”
是不敢,还是不愿徐阶不想跟自己争辩这些。从十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便再也见不得玄武门了。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夹道边的积雪开始消融。徐阶捏着袍角快步往前走,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于是慢下脚步喘口气,抬头看看,冗长的夹道才走了一半。这条路他走了二十多年了,熟门熟路。他还记着第一次走的时候,只觉得宫墙巍峨,皇城煊赫,心道这是一条能通天的路。可是越走到后头,就觉得这宫墙越来越高,路越来越窄,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
是老了。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走成了一个知天命的老翁。
西阁还是以前的样子。徐阶立在白石台阶上,捏着袍角,却怎么也迈不出步子。昨天他还在这儿和同僚议政呢,今儿怎么就不敢进去了呢。跟房子没关系,是里面的人
还是不见了吧,见了又能说什么呢。他把袍子都捏出了褶子,坚决地转了身,却听身后有人唤道:“徐阁老,下官见过阁老”
来人是翰林院的学士,姓什么徐阶记不清楚了,只是打过几次照面而已。他几步迎下来,说道:“阁老来得正是时候。”抬手指了指屋里,压低了声音道,“这下午考完试,卷子就要送过来了。可卢公他。”
徐阶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每一寸表情都是拿捏好了的,让人猜不出心思:“圣上钦定了卢焯为本科的主考官,你们只管听他的就是。”
“可卢公连样卷都不让定我们可怎么看卷子呢。”
徐阶抬眼望了望洞开的大门,只看见一片深幽。他叹了口气,往里面走去。
“什么狗屁言论”一进门便闻见一股久违的小兰花烟草的味道,继而便是高声唾骂,“每一篇文章都是心血之作,仰仗的是天成的那一点灵性,岂能用什么八股规制、什么典论多寡来评判高下你们这是作践文章,这是作践举子斯文扫地选出来的都是如你们这群庸才万马齐喑哀哉”
几个官员匆匆退出来,一个个都是面色发青,见了徐阶拱手行礼。徐阶点了点头,掀开绣锦门帘走了进去。
云山雾罩,烟雾里坐着一个人影儿,手里举着的烟锅还冒着零星的火光。
呵,关了十年,也没把这口烟给戒了。
徐阶刚想说话,一张嘴却被烟味儿呛着了,捂着嘴咳了几声。那人的目光却投过来,隔着影影绰绰的烟雾,唤了一声:“徐阶。”
窗子打开,烟雾散尽。冷风趁机吹进来,拂在脸上刺骨的冷。徐阶看着眼前的人,青色衣衫,白玉般的一张脸,蓄着淡淡青须,竟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自己却已经老了。
“你可还好吗”想过无数种开头,却最终流于俗套了。
“好,当然好。读书、著论,我一样都没耽误。皇上圈着我,又何尝不是被我圈着我知道我总能劝得动他。十年,不算长。”他笑,眉宇中尽是骄傲快意。
这个人,当真是一点都没变。用十年光阴,完成一场劝谏。徐阶忽然觉得嘴里发苦,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却是一杯苦菊,便觉得更苦了。
“未曾想到,你会答应出来。”
“做臣子的,总不能一直抓着君上的过错不放。皇上准我官复原职,仍是翰林院大学士,”卢焯脸上难掩喜色,道,“你们都还好吗我听说闫炳章做了内阁首辅,白圭也入了督查院。我还没来得及见他们。”
“是,各自都安好。”徐阶道。
“那唐奉辕和赵谡呢他们是否也被启用新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