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坊间流出皇甫戾因练剑时走火入魔、经脉尽断,恐不久于世的传言。蜀国密布于各处的探客也传回消息说,皇甫戾四弟子中一直在外历练的三人已星夜赶回熙州城。
一切,似乎都证实了那个逆天一般存在的人就要不行了。
所以,蜀国皇帝才有信心将“熙州”二字标在图纸上;
所以,西越国第一时间派来和亲使团,明眼人一望便知和亲事假,重修国好事真——西越,这是想拉帮结伙准备一血谄媚之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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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多山。
偌大的延州,能按规模大小在蜀国排的上名次的也就延昌一城,而这一城也断不会排进前五十名。
可延州的山按名气大小若在蜀国里排排名次的话,随便揪出一座,就是前朝哪位大儒讲学之地、就是传说哪位神仙清修之境。
离延昌城西二十里外的某山的半山腰上,一童生,一老翁,一跛驴正缓缓下行。
看这两人一驴,只见童生一脸愁色,似是随时都能哭出声来的样子望着屁股底下一步两颠的毛驴;毛驴被老翁牵着,尾巴上还系了一根麻绳,麻绳上串起了一个个灵位模样的木牌,上面有的写着王八,有的写着绿豆,甚至还有一张就在那写着王八的牌子后面画上了一个像蛋一样的圆——或者说成像圆一样的蛋也成,似和尚的木鱼般响起噔噔的超度声。
老翁看上去像有快一百岁的样子,背佝偻着。其实他的背本来也不是那样弯的厉害,只是任谁将满满一竹筐的书负在背上,想来不弯也是不舒服的。
老翁叫做死长生。
死长生这个人在五十年前也是很有名的。
五十年前,北狄第一相面大师死长生之死,即使在另外两大国中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即使这种波澜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死长生“生前”看人极准,但凡是见过一面的人,都能将对方性情、家世乃至吉凶命运准确说出,这其中就包括了北狄青阳大君篡位、无子嗣、众叛亲离的命运印证和对“拨云见日”的预言——而当今的北狄之主拨云大君,当时还只是一个奴隶腹中不满三月的婴孩。
但即使这些预言都被证明是真实的,“第一相面大师”也有颜面无存的时候,比如他给自己相面后说自己一生平顺,是福厚命长之相,结果在他五十岁生日那天,北狄人就在一处酒甏中发现了他的尸首。
死长生不在乎什么颜面、声名。
心情好时,他就出了山去四处招摇一番;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憋在山里整天给毛驴看相。
此时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一边牵着驴儿往山下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驴背上的童生搭着话。
“先生,师伯他真的会来刺杀蜀帝么?”
老翁想不透那剑痞子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走火入魔经脉尽断以后才赶来刺杀。
“不知道呢。”驴儿上的童生叹着气说,“或许是脑袋里面的筋也断了吧。”
死长生觉得先生的分析有道理。他又问:“那刺杀蜀帝也就罢了,咱们躲什么躲啊?”
一问出这句,死长生立即后悔了——自己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果然,话音刚落,方才一脸愁相随时都要哭出来的童生竟“哇”的一声真真哭起来了!
“我去他八辈祖宗的皇甫戾!杀蜀帝去杀也就去吧,关我什么事啊!干嘛非得捎口信说先来杀我啊!欺负自己师弟很高兴吗?欺负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算什么本事啊……我去他奶奶的幺蛾子的!”
童生真的生气了,一边哭,一边挥着赶驴的鞭穗儿抽那串系在驴尾巴后的木牌儿。
“抽死你们这群王八蛋!抽死你们这群绿豆眼!老娘……不是,老子当时说不接班你们还不给我娶媳妇儿,现在倒好,还没到娶媳妇儿的时候,师兄就要杀我了……我命好苦,我心好痛啊!长生!救命啊……”
大概是觉得已经死了的那群老王八蛋指望不上了,小童生转过脸来,二话不说就往驴前头的死长生身上扑过去。
然后……一声凄惨的童声自半山腰冲天而起。
“你他娘的死长生!你这是要欺师灭祖啊!你怎么能不接住我!你怎么对得起你将来的小师娘啊……呜呜呜,疼死我了!你们这群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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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不想哭,但摔疼了、害怕了还是忍不住会哭出来。
有的人明明想哭,但经历了一番际遇、收获了一些感悟后,再哭就觉得没有必要了。
柳安乐怔怔地望着前面一尺外的一方顽石,已经“格”了一个多时辰。
他想到了多年前自己读书的时候看到过的某位先贤的趣事。
据说这位先贤某日顿悟:欲做圣人,先修格物。至于格物怎样“格”法,需得认真实践着才知道。于是,先贤对着家中郁郁葱葱的一片竹林“格”了起来。开始的时候,他觉得眼前这竹林疏密有致,一根一根看过来不知要花费几多工夫,凝视半天一无所获,反而眼酸神乏,便转向专心“格”一根竹子。只见这竹子碗口粗细,枝叶扶疏,最高处直接天际。他首先想到这竹子的用处,搭棚乘凉、削筷夹菜,功能多得很;又想到竹子姿态优美,有气有节,入画入诗,有内涵的很。再及想到竹叶可入药,可清瘀祛咳,却时时虚心,不伥不扬,委屈的很!
就这样,先贤以竹子为题,整整思考了七天,越想越觉得这一根竹子能“格”到的东西太多。到第七天,直做的他头晕眼花,最后实在坚持不住,反而落得大病一场。
开始读到的时候,柳安乐觉得这位先贤枉有圣贤之名,连黄口小儿都背得出那句“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老糊涂怎这样愚昧!
可是现在,柳安乐觉得圣贤到底是圣贤,在道理上可能较之别人慢了半拍,但是在毅力这方面,那还是名副其实有过人之处的。
他不想自己是怎样受了瞎子蛊惑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了,也不想那些惨死在熙国皇帝杨靖手里的条条人命有怎样的怨屈。
痛且痛吧。
摸出脖子里的那枚系着红绳的铜钱,柳安乐认出这是熙国开国初期铸造的一种钱币,铜钱背面用古篆写着“熙和永寿”四字。
就这一文钱,别说保命了,饱腹都办不到!
柳安乐站起身来,望望四周一样的山——或许,饿死在这里也是不错的,狼狗同宗,填到饿狼肚子里,与自己和晴姑娘来说,也是一种再续的缘分吧!
柳安乐想着,复又打算干脆躺一躺等死算了,或者瞎子所说的什么“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萧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就是随口诌的。
随即柳安乐自己又打消这个念头了,他觉得一点都不好笑……自己逗自己乐呵,怎么看都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尤其是当那稚嫩的哭声由远及近,那老翁怀里的孩子见着他还隔着百多尺远就飞扑过来,嘴里带着哭腔声嘶泪竭地向他喊出“岳父,救命”几个字后……
柳安乐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