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老人脸上挂着泪水,眼瞳里不再像平时里那样复杂看不通透,满满的都是悲殇。
可是她的孩子……
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说不出来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阿念,小产也是坐月子,哭不得,以后眼睛得落下毛病,你听爷爷的话,先吃点东西,啊……”那一声“啊”,就像小时候爷爷哄她的时候那口吻,带着哄,带着点求,爷爷端着小碗,哄她吃饭,“小五乖,张嘴,啊……啊一口,真bàng,小嘴巴张口,啊,啊,啊一口。”
那样的口吻……
次次回想起来,又酸又甜。
凌晨四点了,她没睡,丈夫没睡,爷爷也没睡。
曹子骞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爷爷端着汤碗,坐在自己孙媳妇的床前,希望她能喝一点汤。
曹家向来对孩子的自理能力要求甚高,摔跤不准扶,自己爬起来。
吃饭从会抓拿东西开始就自己吃,哪怕洒得到处都是,也不准人喂。
曹家的男人必须很早独立,绝不娇惯着养,一小点病绝不准闹得一家人jī犬不宁。包括锦悦锦优都是这样长大。
爷爷除了信佛信道的一些理论,他还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他喜欢给孩子的成长中制造一些小磨难,以此来加qiáng孩子的抗压能力和应变能力,他说,没有这样能力的人,是不配当曹家的子孙的。
从小到大,即便自己这个嫡长孙,也没有享受过一次爷爷喂吃食的经历。
从来都没有……
他知道,爷爷的痛,不比他的轻,有更重的负罪感。
“阿念,吃点吧。”
丁念撑着要坐起来,曹子骞赶忙拿了两个厚枕给她垫在身后,小心的扶起她,“小心点,有伤。”
丁念擦了眼泪,张了嘴,曹立一口鱼汤喂进她的嘴里,看到丁念吞了进去,曹立眼睛又是一红,“阿念,对……不起。”
生叔站在一旁,他跟着曹立将近四十年了,四十年,风风雨雨,打打杀杀的走过来,曹立在他的跟前,几乎一个不倒的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他哪里都不想去,一家子也安排在曹家。
因为离开曹家,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信服的人,无论对错的信服,便是信仰,人一辈子,怎么可能轻易找到信仰?
这个人何曾对人说过“对不起”三个字。
可今天晚上,他说了两次。
二十年前,他亲手把自己的四女儿杖得奄奄一息,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过“对不起”,也未曾像这样流过眼泪。
当时三个儿子忤逆他,誓要把曹家分家,为冤死的妹妹讨回公道。事实证明,离开曹家就算有翅膀也没有躯干,他一点点把三个儿子收服,把曹家那段秘辛压下去。
他跟在曹立身边这四十年,亲眼看着曹立一点点把曹家推向g城第一豪门的位置,把曹家的根基压在南方,即使是三爷去世,没了军政势力,又有几个有军政背景的家族敢公然对付曹家?
不过是因为“曹立”二字在南方的威信,并不是谁都敢去冒犯的。
明明昨夜禁园,最最痛心的是这个一家之主,现在却要忍着自己的心痛要对孙媳妇说“对不起”,还数次落泪。
这么几十年,除了四小姐,丁念是第一个让曹立喂吃食的人……
生叔站在一旁,心里qiáng压着心酸,他似乎看到了曹立真的老了,他的腰背已经弯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丁念摇了摇头,嘴角牵了点笑,她从曹立手中接过碗,把碗放在床头柜,伸手抹了曹立脸上的泪,轻声安慰,“爷爷,您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对在先。别难过,孩子还会有的,我和子骞都还年轻,再养半年身体,我们就再怀一个,到时候一定让您第一个抱,好不好?”
曹子骞转身走出病房,他又靠到门外的墙边,他安慰她的那些话,她又拿出来安慰爷爷。
他知道,她一定心痛死了,可她还要安慰爷爷。
他以为她会跟爷爷大闹一场,闹到爷爷无话可说为止。
但她说,是她不对在先……
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但她却对朝她下手的人说,是她不对在先……
丁念靠过去,靠在曹立的肩头,曹立颤颤的伸过手,好一阵才试探着拍着她的背,“阿念……”
丁念的头搭在曹立的肩头,眼泪滴在他肩头的衫子上,“爷爷,您做得对,这么大个家,要把几房人管在一起,不容易,我犯了错,就该罚,这样以后子骞做了家主,才不敢有人把我做错的事拿出来顶撞他的威信,爷爷,您没做错,别难过……”
曹立抚着丁念颤动的后背,心痛难忍……
他拿了纸巾揩干丁念脸上的泪珠,端起鱼汤,一口口的喂她,直到鱼汤被丁念喝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