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胤走出府衙,他清楚,事情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当初本镇南下,家属全部留在了松江府。
总督佟养甲在广州兵力最少时,手下只有200人,面临岭南三忠围攻局面非常危急,一不小心可能就完蛋了。是李成栋率军及时赶到,救了佟养甲的命。
随后李成栋在佟养甲面前提了几句思念家人,佟养甲便投桃报李,向北京上疏,请求放还李镇家属,“使戮力戎行者室家完聚,而无内顾之忧。”
辽人上疏,北京就是给面子,同意了。只是广州与北京距离太远,奏疏一来二去花费很多时间,松江的数千老人妇女小孩现在还没到。
……
宜兰州署,昏暗的鲸油灯下,守序奋笔疾书。
肩上忽然披上一件皮氅,女人轻柔的声音传来,“天寒,别冻着了。”
守序轻轻拍着肩上白皙的手指,“谢谢。”
“在写什么?很少看到你写东西。”
“一些凌乱的想法,还没整理完善。”
惠湘好奇地拿起桌上的白纸,噗嗤一声,女人笑了出来,“这字,这字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守序用鹅毛笔,左起横排书写,文字也全是俗体字,与他日常显示的对史书的熟悉程度并不相称。不了解的人一直当守序是个不读书的文盲,只有身边的近人才知道实情。惠湘肯定是其中之一,只是看到守序的字经常忍不住嬉笑一番。
守序的字在这个时代的文化人面前自然是不够班,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给冰凉的茶杯续上热水。
惠湘先喝了一口,接着看了下去。
……
宜兰移民使用简陋的工具,艰苦地与自然斗争,国人吃苦耐劳的特质在这里展露无疑。
可悲的是,无论是在明朝还是在鞑靼人统治时期,中国坐拥世界上水热条件最好的天然农耕区,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精耕细作技术,他们也是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这三个最优秀叠加,却造就了世界上最贫穷的人民。
天主教传教士们为了在罗马教廷那里彰显传教的功劳,在各种描述中突出中国很富,这是严重脱离实际的。极少数贵族富商豪绅之外,只能看到无数毫无财产的同胞。
许多人相信中国非常富有,可那只存在于童话之中。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一幅员辽阔国土上数量如此之多的极贫家庭。
明朝大多数官僚并不关注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只是寻找掠夺的对象,中饱私囊。
明朝供养了一只数额庞大的军事力量,虽言以文统武,可实际上这些掌握军权的世袭武将家族,同时也有极多没有继承权的子弟考上进士举人,成为文武兼备的地方豪绅。
文武兼备加世袭,这太可怕了。大陆自诩发达的教育掩盖不了法律落后的事实。任何地方都不像中国那样肆意滥用权力,缙绅显宦胡作非为,他们控制了卫所和巡检司等地方政权,用各种私刑肉刑残酷惩罚折磨庶民,视属民和军户为奴隶。
人民穷到活不下去,才有李闯和张献忠揭竿而起,一呼百应。但李自成和张献忠也绝不是穷人的救世主,几年前,多铎入潼关,李自成狼狈逃窜到邓州。为了恢复元气,将邓州一带老弱杀尽,壮者驱而南下。导致自武关至襄、汉间,千里无烟。
各路流寇军阀兴起,国家正常的统治秩序文官体系完全失去了对武将的控制。在南方,以南明朝廷现在对经济的控制力,自行解决粮饷的武将之间矛盾无法调和。往往是鞑靼人还没来,南明jūn_duì就把自己的地盘杀的赤地千里。张先壁和刘承胤那次内讧,各自损失数千人,尸骸遍野,积水为之赤。
明朝官军和鞑靼人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从客观上讲,鞑靼人的军纪比明军更好。
这些或是流窜,或是坐守的军阀摧毁了明朝在经济、社会各方面的统治基础。
他们现在仍旧肆虐于大陆,与鞑靼人交战百无一胜,一溃千里,像蝗虫一样将南方尚且安定的地区席卷一空。
……
宋惠湘放下文稿,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我生长在南京,对中原末世景象却也有耳闻。千里无人烟,随处是人骨。”
守序冷哼一声,“现在中原倒是安定下来恢复生产,军阀们却把湖广杀的没有人烟,接下来很快就要轮到广西。”
女人的臻首埋入守序的怀中,轻柔的声音传来,“你在南洋有许多领地,为什么要管中原的事?”
守序轻抚她的秀发,缓缓道:“我当然是要彻底批判明王朝。”
惠湘抬起头,“太祖驱逐鞑虏,得国之正……”
“大陆丢了,必须要人站出负责,这与几百年前的朱元璋没关系。”
“我听不明白”,惠湘眼睛忽闪忽闪的,幽幽地道,“不管那么多了,我相信你。继续写吧,写完了我帮你润色。”
守序轻轻吻在女人额头,坐下继续工作。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可也不能只有武器的批判。
宣传依然是世界上最有效的攻击手段。不管在台湾还是在南洋,联邦境内都有数不清的人与明朝保持着联系。只有彻底批判了这个腐朽的封建王朝,才能在理论上割裂他们与明朝的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