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丝毫不以为忤,李淳风泰然走到大汉身前,伸手为他解缚。
“慢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我已遵诺将谢将军还魂,现在可以请于大人履行承诺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所说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众人都愣住了,一片静默。尉迟方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推开房门冲入室内,只见床上那具“尸体”仍然仰卧,然而胸膛已有轻微起伏,肤色也不再是方才死白颜色,而是正常的苍白。伸手探口鼻,则有温暖气息。不必怀疑,这绝对是活人,而非死尸。
“这这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大惊之下,于怀的口吃更加明显。
“药方我已留在桌上,按方煎药,于每日子时体内阳气最盛的时候服下,三日之内不可移动,待到三日之后,便可恢复如常。”
“可可这”
转向尉迟方,青衫男子脸上突然现出一抹笑意:“还记得那夜乱葬岗外无头人么”伸手抓住谢应龙的右手,将衣袖卷了起来。尉迟方倒抽一口冷气,一时竟说不出话:就在虎口之上,赫然有一道崭新的刀疤,分明正是那夜自己与无头人交手时留下的。
第十一章 丹书
“你”
“嗯”
被方才一幕弄得晕头转向,以至于毫不考虑地随着李淳风走了出来,过了半晌,尉迟方才回过神。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校尉道:“你当真能起死回生”
“你不是亲眼见了么”
“呃,对,对。可是”
“不仅如此,我还有其他本事。”
“什么”尉迟方对眼前之人已是满怀敬畏,连忙发问。
双目直视前方,酒肆主人面无表情说道:“一能上天入地,二知过去未来,若高兴了,说不定还能捉个妖怪消遣消遣。”
“真的”
“哈哈哈”这回是忍俊不禁了。
“笑什么”隐约觉得自己受骗了的校尉有些愤然。
“天行有道,人行有常。莫说起死回生,只要病势属于必亡之列,人力便救不得半分所谓药医不死病。我能救回谢将军性命,只有一个原因:他并未死。”
“怎么可能我明明察看过他脉息”
“那是因为他的经脉已被人封住,所以呈假死之相。”手掌一翻,现出一块黑黝黝的磁石,上头吸附着两根细如毫毛的银针,针尖在阳光下发出暗蓝光芒。
“这是什么”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灵枢经络图么这两根针一根埋在谢将军的中冲岤,另一根,则是在城墙下发现的那具尸首的心脏中找到的。若我猜想不错,最早死去的崔将军体内必定也有同样的银针。用特殊手法封住经脉,令气血暂停,造成假死,再以药物与琴声控制心神,使人成为嗜杀工具这正是失传已久的傀儡术,也是死者复活的秘密。”
听到这里,尉迟方已恍然大悟:“你是为了寻找这根针,才去剖了那人的心”
“不然你以为如何尸体并不是有趣的物事,李某也不是当真会吃人心的妖怪。”
“所以你才说出为谢将军还魂的话。原来早已胸有成竹”
“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尽力一试。”
“没把握”尉迟方瞪大了眼。“那你还赌上自己性命”
“不如此便没机会接近谢将军,也无法验证我心中猜想。何况,”看着他微微一笑。“尉迟是忠厚人,有你在场,必不至见死不救,使我不得脱身啊。”
校尉哭笑不得,难怪此人如此笃定,原来将自己也当成了算计中的一环,他想了想,道:“这么说来,谢将军便是那日假冒崔元启鬼魂的人”
“不错。谢崔是至交好友,乌夜蹄想必也认得他,所以才如此服贴。崔元启死后,谢应龙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寒铁刃之人,他二人体形相似,彼此又熟悉,对于谢应龙而言,扮成崔将军模样自不费力。只要故弄玄虚,装作是无头厉鬼,他人惊恐之下不会露出破绽。”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就要说到二人之间的渊源。我有一位朋友名叫马周,在中郎将常何处谋事。我便托他详阅前隋秩簿,调查崔元启的军功履历,果然,他和谢应龙二人当年均在虎翼将军魏纪麾下。”
“虎翼将军”
“那是在炀帝杨广登基后不久,派遣虎翼将军魏纪远赴西蜀屯兵。魏将军无意得到一卷奇书,内中绘有人体经络,而文字则无人识得。他认为天降祥瑞,欲将此书献给皇帝。也是因缘际会,天书被一位一位云游隐士看到,凭着对其上文字的了解,发现那正是当年徐福弟子的手札。”
“徐福就是那个携着五百童男女东渡的道士”
“不错。世人都将他当作求仙的始祖,其实此人对导引医术研究甚深。始皇骄奢,宁信方士不信医术,对灵枢经络图并未重视。但徐福知道它的真正价值,于是在东渡前夕,派弟子潜入阿房宫,将铜人身上的图样拓印了下来。”
“也就是说,铜人虽然销毁,经络图和傀儡术却流传了下来”
“正是。弟子盗图时出了意外,暂不能脱身。等他终于赶到预定地点,大船已经出海,追之不及。害怕被皇帝发现,这弟子躲藏到巴蜀一带隐姓埋名,潜心研究经络图上的医术,并将成果用丹书文字记录下来。”
“丹书文字”
随手折了根树枝,李淳风在面前的雪地上流利地画出一个图形,看起来像汉字,笔划却无锋棱,只是一味圆转有如蟠龙。
“这就是你名中的方字。”
再写一个,字尾斜挑,字形夭矫。“这是风字。”
看了半天,校尉老老实实摇头道:“不认识。不过,这第二个字有些眼熟。”
“不奇怪。因为这个字就写在城楼下发现的那具尸体上。”
“啊”回想起来,果然曾在尸体上见到同样的丹砂字迹。
“丹书文字本是道家秘传,从上古符箓变化而来。到今日,即使道门耆宿,识得这种文字的也是凤毛麟角。如今道士只知依葫芦画瓢写符,却不知丹书文字的真实含义,未免谬以千里啊。”
“呃莫非这就是所谓鬼画符”
“哈哈,正是。”
“既然如此,你又怎会识得”
“莫忘了我的兴趣,便是搜集世上怪异之事。”抛去手中树枝,酒肆主人袖手向前走去。“还是说魏纪。得书之后,他便赶回东都洛阳,想要呈进皇帝。其时杨家天下已摇摇欲坠,行至半途,魏将军便被部下杀死,jūn_duì也投了李唐。乱军中,谁也不知那本手札落到何处。”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拂拭着尘封已久的瓷瓶,那些被湮没的细密花纹正一点一点显露其本来面目。尉迟方吸了口气,猛然想起一件事。“可是,如何确定此事必然与灵枢经络图的传说有关”
“只凭一点:记得崔元启手上字迹么从一开始,这件事便是要我得知的。”
正要接着问下去,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二人转过头,便看见方才那被捉的沙陀大汉飞奔过来。将到身边,猛然直挺挺跪下,向李淳风连连拜倒。
“神人救我性命,多谢”
“起来吧,不必如此。”
“救我性命,就是主人。沙陀汉子为主人,杀头也行”钟馗一边用生硬的汉语说着,一边在自己脖子里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模样可笑,眼中神色却真诚热切。
“哈,我不是你的主人,也无须你为我杀头,只要回答两个问题:那天在随意楼,是谁挑唆你上门闹事”
此言一出,钟馗既惊且愧。“真是神人,全都知道。是女人,说酒楼有妖人,还给我银子”
“什么样的女人”
“年轻,模样好看,”一面回忆一面比划。“绿衣裳”
“明白了。再有一事:昨夜你经过谢大人出事地点之时,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
“特别”大汉挠了挠头,突然眼前一亮。“声音是声音”
“声音”
“对,琴声有人,弹琴。”
仿佛一道光,尉迟方心中倏地一亮,一下子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对了,崔将军出事那日,城上也有人说听到琴声还有乱葬岗那夜”
“嗯。走吧。”
“走到哪里去”
“最初之地,也是最终之地。”转过头来,青衫男子笑容明朗如旭日初升。“从我而始者,必由我而终。”
第十二章 探秘
雪仍未融化,表面却因阳光照射和行人践踏变得坚牢,蒙上一层较硬的薄冰,踩上去发出轻微咔哒声响。一路向西南走去,直到出了开远门,尉迟方发现他们正沿着前日的路径行进。相同的路程,相同的二人,心情却迥然不同。那日是惶惑中夹杂疑虑,今天却带着些微兴奋。此刻他已对李淳风之能深信不疑,似乎只要有此人在,再大的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乱葬岗之侧。未及安葬的流民尸体用芦席卷着,凌乱地横在地上,有一些躯干被雪掩埋了半截,另一些则因为风吹或野兽的活动被掀开,露出青紫色的精光身体。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气味,看起来便像是一幅活生生的地狱景象。
“看。”
雪地上数条浅浅的印痕交错,看上去像是车轮印辙。
“这是运送尸体的马车”
“对。可记得那一夜,马车和人都神秘消失的情景”
“当然记得。”视线所及,那车轮印通往废弃城墙。尉迟方突然想到那日在城楼上发现流民尸首后士兵的话。“对了,守城士兵都说,这一带闹鬼,尸体经常无故丢失,还能听到鬼砌墙的声音,难道”
“既然不是鬼怪作祟,那就必定另有机关。跟我来。”
顺着车辙印痕向前走去,一直来到断壁颓垣之前。一棵枯树挡住了两人去路,轮印便在这树前消失了。李淳风停下脚步,四下望了望。
“机关布局,看起来杂乱无章,却隐含九宫之理。此处地势最高,正是离火乾位,想必就在这里。尉迟刀法如何”
虽不知他为何这样问,校尉还是慎重答道:“得叔父指教,练过十数年,校场比试未有败绩。”
“甚好,有劳了。”
听他如此说,校尉已知有险,连忙抽出腰间宝刀。他是武将世家,此刻宝刀在手,心随意动,渊停岳峙,自然凛凛生威,真有万夫莫敌之概。然而四顾之下,莫说敌人,连个小小麻雀也看不到,未免可惜了架势。
“将这棵枯树砍倒。”
这才明白对方其实只是要自己砍树,登时心神一松。依言举刀,沉腰侧转,凝神聚气。刀锋随着身体的转动画出半圆,耳旁只听金风飒飒,有如狂飙骤至,喀地一响,枯树断成两截,树冠轰然倒下,一股白烟随即从中窜升起来,迅速弥漫。烟雾入鼻,突然觉得头脑微微晕眩。李淳风敏捷地拉住尉迟方向后退了两步,与此同时,塞给他一粒药丸。不假思索将药丸送入口中,苦中略带辛辣的味道令精神一振。伸袖驱散烟雾,勉强能够看见周围景象:树根之下隐隐显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依稀可见其下长长的甬道和梯级。
“大有乾坤啊”酒肆主人冷静地说着,一面俯身察看洞口内的状况。突然回头,向尉迟方一笑。
“倘若害怕,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什么话”尉迟方不悦道:“到了这地步,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岂有回头的道理”
提刀便行,却被李淳风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嗳,莫挡路。”
青衫一拂,抢先走入洞口之中。
入口狭窄,天光只照亮了几级台阶,其余部分便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李淳风自怀中取出一样小玩意,迎风一晃,立刻便有火光于手中燃起。
“这是”
“磷石磨碎,加硫磺、药粉薰制,涂染在木片上,可以随时取火来,记住不要离我三步之外。”一面说着,一面走下梯级。空气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混浊,可见此处时常有人进出。地气微暖,从下往上吹拂着,隐隐嗅到一些令人不快的气味。越往里走,越见开阔,空间之大超出想象,而台阶上的磨痕、四壁的水渍全都说明,此处绝不是新近建成,却是年深日久。尉迟方紧紧跟随对方脚步,右手宝刀随时戒备。大约走了四十多级阶梯,终于来到一个高大的石屋之内。
“果然大有乾坤”
向四周望了望,尉迟方大为惊叹。这石洞高约五丈,长宽均在二十丈开外,四面都由砖石砌成。回声隐隐,越显得空旷。正中一座土台,上面安放着一只铜鼎。鼎身绿锈斑驳,一望便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墙上还挂有数盏油灯,灯芯剪痕犹新,显然最近有人来过。将油灯一一点着,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
“真正的乾坤在这里。”
北侧墙壁上嵌着一只黄铜门环,除此之外并无特异。伸手一拉,并不如想象中沉重,而是意外轻松地现出一扇石门。
“啊”
尉迟方忍不住叫了起来,门后密室中的景象十分可怖:那是七八具衣衫褴褛的流民尸体,靠墙直立,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另一面墙上则张挂着一幅白绫,颜色已经变成暗黄,上面用朱砂写着许多奇怪的字样,看上去好像符箓。中间绘着正反两个人形,身上还有线条和字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闹鬼的根源了。”李淳风返身取来一盏油灯,凑近那幅白绫。“灵枢经络图若我判断不错,这正是徐福弟子手札上的内容。”
“可是,它怎会在这里出现还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油灯上下移动,在白绫上方角落现出一张地图,平原之中有个墨点,看地形绘制的正是这一带。
“原来这里就是秦始皇要方士炼制长生不老丹的秘密洞岤。”李淳风伸手指向地图下方的奇怪丹书文字,低声读了出来。“地岤丹房,石屋以藏。”
环顾四周,尉迟方恍然道:“难怪有铜鼎与火痕”想到这洞岤竟是数百年前始皇炼丹的地方,油然生出敬畏之意。
“不过,如今它似乎被人用来当作研究傀儡术的地方。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故事中,手札的最后下落么”
一边回想,尉迟方一边道:“你说到魏纪在征蜀途中得到手札,却被部下所杀,手札也不知下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本手札以丹书文字记录了传说中的灵枢经络图中断章,其中的不传之秘便是傀儡术。若我猜测不错,谢、崔二人正是当年杀死魏纪,夺走手札之人。”
空气从不知所在的罅隙中吹了进来,发出嘶嘶微响,令火光摇曳不定。寂静中李淳风的语声显得格外清晰,如闪电横空划过,照亮了那些过往岁月中潜伏的暗影。尉迟方猛然抬头,“这二人”
“这二人均在此事中先后登场。”打断了尉迟方的话,李淳风不动声色续道:“崔元启喋血城楼,谢应龙也险些成为傀儡,绝非巧合。可以断定,必然和十年前魏纪之死以及手札下落有所牵涉。”
他望向墙壁上的白绫,似有所悟。将近前一具尸体面朝下放下,撩起衣襟露出后背,便看到尾椎处有紫黑颜色。自怀中取出一柄小刀,沿志堂岤挑破肌肤,一枚细小银针便显露出来,看起来正和从谢应龙身上找到的细针一模一样。
“埋针体内,以逆脉顺制之法,沿人体奇经而动。针极细小,初入体时难以觉察,游走至心包络之后便会导致假死。而后再施以特定刺激,令受害者成为傀儡,可由施术者控制行动。”
想起开远门前那一场惨案,尉迟方不寒而栗。“崔将军所中的就是这傀儡术么”
“不错。”
真相渐出,尉迟方却说不清什么滋味。他对自己上司甚为尊敬,而今得知他与这阴谋有关,一时心中茫然。突然想到一件事,精神一振:“可是,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魏纪得书被杀,手札应是落在这二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