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怡顺手翻开手边的笔记本。
在这儿上了半个多月的课,她还是弄不清这个补习中心的性质。从外头看来,这么气派的教学大楼,为数众多的补习生,加上二三流补习班不能比拟的昂贵收费,该是相当正规的教育机构吧偏偏有些安排随意得叫宁怡颇不习惯,单单让她这个菜鸟同时负责程度最好的丁班这点,就足以让人怀疑这间补习所的正规性。
若说它纯粹是开来骗钱,烦不胜烦的规定却一大堆,学生的笔记一定要收上评估,每个老师甚至还得如正职教师那般写格式严格的教案。宁怡曾听说理科组一个老师曾因教案不合格被负责人骂哭了的。还好,文科组的负责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没那么龟毛。
她一连看了几本笔记,这些小鬼平时虽没个正经,程度却都高于普通学校里的课程,笔记在安西校长的荼毒下都做得像模像样,至于那几个新来的中学生
宁怡望着面来摊开的几本笔记半晌无语。
太过分了,这字迹分明是出于一人之手嘛,是哪个倒霉蛋被其他人威迫“大量生产”课堂笔记的
不过,却有一本异常干净,除了日期,只有几个单词ketchup、catchup
她翻到扉页一看,见到一个似乎今日与她很有缘的名字,于哲。
宁怡按住额头,叹了口气,开始第一千零一次怀疑自己怎么会心血来潮投了补习所的简历
这几个另类学生都很鬼,他们知道若交上空白笔记,安西校长便会与家长“联络感情”,既然是被父母逼迫来的,好歹还有几分忌惮或纯粹怕麻烦,于是乎,便出现了这种“大量生产”或“独家制造”的笔记。
只是这样下去,他们连乙班的课程都跟不上难不成要塞到都是幼稚园儿童的甲班
窗外的天色渐深,远远传来的街上喧哗已听不见了,她看看时间,准备走人。在合上笔记本之前再看了看那几个单词,相当漂亮的花体字,透着几分随意与不经心。
真是的,有工夫把字练得这般漂亮,却不懂花点时间在内容上。
第2章1
教室里的气氛沉寂得诡异。
宁怡望着下头,下头几十双反光的啤酒瓶底也齐刷刷地看着她,一式的侧头角度,一式的空白表情,她几乎能看到盘旋在教室上空的沉沉阴气。
曾有老师说,来丁班上课,不用开冷气也能寒毛竖立。
丁班,天行英语科程度最高的班级,教材选用历届托福雅思试题,有时也会编进大学课文或研究生考试阅读文章,而学生大多只是高中生,最小的甚至才升初三。
因为天行奉行超纲训练。
安西校长是这样指示各科老师的:“不要理他们听懂听不懂,只顾讲,想对得起补习费的自然会拼命跟上。”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表情。
众所周知,现今教育制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做的,只是给“活人”这个词添上一个字,变成“活死人”。而丁班的学生都已在学校里成功地半僵尸化了,所以即使有一半人听课时都会出现茫然表情,他们仍是拼命地盯着老师,抄着笔记。
宁怡暗叹口气,合上教材,“同学们,安西校长根据你们的表现,决定中期测试的试卷采用今年的托福摸拟试题,你们有没有意见”
超过八成的人脸上瞬间闪过了极其惨烈的表情,但仍是无声地黯然点头。
宁怡心里不受控制地涌出名叫“同情”的情绪,她道:“真的没问题吗有意见的话老师可以向安西校长反映哦。”
底下仍是一阵死气沉沉的静默。
唉她也快要被传染上忧郁症了。
宁怡双手撑上讲桌,笑眯眯地望着这群学生,“不要这么酷嘛别忘出钱上课的可是你们,要表现得襥一点,带鸡蛋西红柿来上课也没关系”
底下的人茫然交换不解的眼神,有人怯生生地问:“带鸡蛋西红柿做什么”
“老师的课要是上不好,可以拿来砸我呀”
“扑哧”有几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又连忙忍住了,继续维持僵尸表情。
宁怡一贯的笑脸有些无力,默默转身去擦黑板。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可她只是个菜鸟老师,不是活尸道长。
她今天的课表上,乙班的课跟着丁班,同一间教室。
当那群小鬼叽叽喳喳地走进课室,小女生掏出零食,小男生传阅热血漫画,孙小蕊和几个女生又如往常般围到讲桌来同她哈啦,宁怡真有从阴曹地府回到人间的感觉。
泪,还是小鬼头们可爱,只是不知再过几年,这些生动的面孔是否也会成为顶着啤酒瓶底的僵尸脸
她衷心希望那一天不会到来。
吵吵闹闹的一节课将近尾声时,宁怡点了那几个中学生的名,说:“以上这些同学中,有没有低血压的”
后排的几个男生愣一下,痞子男问:“老师,补习班也要体检吗,不会吧”
“不是体检,”宁怡笑眯眯道,“是老师早上要请你们喝茶,低血压爬不起来的记得多买几个闹钟。”
“啊”后排发出一阵整齐的哀叹,他们上了一周课,知道这位老师口中的喝茶就是指额外补习。
“我们才不要呢”痞子男不干了。
“这可不是我擅自决定的,安西校长也同意了,你们不来喝茶,可以,校长改请你们家老爹。”对付这群男生,要糖果与大棒齐上。
那几人脸上果然出现晦气神色。
宁怡见状不忍,安慰他们:“放心,这茶不额外收费的。”
“切”都是家里有实力的主,谁稀罕那几个破钱。
痞子男不甘心,横了眼睡得正香的于哲,要多拖一人下水,“老师,你尽会欺负我们这些人,于哲你就不管了我告诉你,这家伙绝对爬不起来”
“是吗”宁怡想了想,“那等他醒后你告诉他,让他上黑高市买几个炸弹放在枕头边。”
她不知道痞子男有没有如实传达,只是之后每天上午的“喝茶”时间,他和其他人一样按时到来,自然,来了后睡不睡觉又是另一回事。
宁怡在学校里并不怎么与同级男生交往,但是在这儿,面对的是小她四五岁的少年人,又有老师的身份压着,她却常常与他们插科打诨。
混熟了,也知这几人都来自同一私立寄宿学校,家庭背景也相似,父母是常常飞来飞去的外省生意人,事业太过成功,一放暑假便将没空看管的孩子丢进高级补习学校。
于哲的单身老爹则更离谱些,在本市根本不置房,平时来看孩子或寒暑假两人就住在酒店里。
天行也有少量其他市县的暑期学生,都安排了宿舍,问为什么不住,痞子男一脸不屑,“连网线都没装的地方,谁要住呀”
拜托,补习所又不是网吧。
她与那个总是穿着校服衬衫来上课或者说来睡觉的男生仍是说不上几句话,印象却更深了,发现他很温顺,不睡觉的时候,也会听她命令做些练习题,不像其他人那样一听做题总会大呼小叫。
问他话,多是笑笑,有时答上几个字,音色很干净,是少年人不张扬的嗓音。
他脸上总带些许漫不经心的表情,没有心思的时候,会很干脆地不理人,低头看他的闲书,多是没有营养的杂志小说,也不见他看得多有兴致。
宁怡有一次问他:“这些书是你买的呀”
他抬头茫然地想了想,答:“好像是吧”
这什么答案
宁怡默然,想,补习所门口的报亭老板常喊丢书,该不会
非常恶意地揣测,她知道,不过因为老是在这少年处吃瘪,容她在精神上出一口气不过分吧
对这男生的评价改善是在为他们额外补习一周后,乙班下课,放学走人,宁怡抱着一堆硬皮笔记本回办公室。走廊上有人从她身后越过,顺口一句:“老师再见。”
漫不经心的语调,教宁怡不用看背影也知道是谁。
老实说,她也看不到,因为手中的笔记本小山遮了她的视线。
然后那男生突然又折了回来。
“咦”宁怡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上的东西便都到了别人手上。
男生没等她,径直将笔记本送到宁怡的桌上,出办公室时正与她碰上,他脸上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又是顺口一句:“老师再见。”
喂,说不厌的呀
可是那男生也没等她有所回应,便又擦身走了。
老实说,他脸上的神情也叫人生不出道谢的欲望,仿佛只是心情好时顺手摆平了一件看着碍眼的事。
举个例子,某人走在路上时看到路中央躺了一块香蕉皮,随脚踢到路边,去,干吗在这里挡路
那男生就给宁怡这个“某人”的感受。
换句话说,他做了好事,但由于他的态度或他散发的磁场还是波长方面的问题,得了帮助的人会产生被他当成了香蕉皮的感觉。
不过,呃,他做的毕竟是好事嘛
所以宁怡对于哲的感观还是改善了不少。
她心底还是挺喜欢这群少年,他们就像她未活过的人生。
她将来的人生没有疑问,注定是要中规中矩地活下去了,看到有人能这般不受束缚地张扬,心情总是好的。
他们也不讨厌她,痞子男曾襥襥地说:“老师,我们乖乖来喝茶可是给你面子,换了别的老师哼”
宁怡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有一次上课前她进茶水间打水,听到那几个早到的少年谈起她,虽然在话语间夹杂了“笑面虎”、“不像女人”等等不敬词汇,结论却是统一的“人还不错”。
宁怡师心大慰,打消了冲出去爆他们一顿排头的心念。
然后便听到痞子男说:“对了于哲,你为什么讨厌她呀”
一阵静默,半晌,才是一个带了疑惑的男音:“讨厌谁”
“天天请我们喝茶的女人啊”
“我讨厌她吗”
又静了一下,然后是痞子男快要发狂的叫声:“拜托,不讨厌她你干吗在安西老头面前说人家冷淡这不是存心抹黑”“我只是说了实话。”
咚,这是有人拿头撞墙的声音,“实话那女人一张嘴刁得要死,哪里冷淡了”
“她总是在笑”
“所以”我的神哪,这人不是患了感觉分裂症吧
有人叹了口气,是于哲放下了手上闲书,“可是出了教室外头,在人群中,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宁怡心里一震,手上的杯子差点跌了下去,耳边仍是听到外头的男生怪声怪调:“哦于哲,观察得那么仔细,看上人家了”
“没有,偶然注意到的。”
仍是那般不急不躁的干净嗓音,宁怡几乎能看到他说这句话时脸上不经心的表情,也许还会笑笑,又低头看他的闲书。
他说偶然,就必定是偶然,就如每天那句轻轻的“老师再见”,也只是习惯出口,无关乎礼貌问题。这样明显的不经心,宁怡不会看不出来。
她转头去瞧茶水间那面光滑照人的瓷壁,弯起嘴角笑了笑,瓷砖上将头发剪得如男生一样短的女子也朝她笑笑,可是慢慢地,那笑容自动淡了,回复原先的面无表情。
那少年说得对,在人群中时,她确是没什么表情的。
冷淡啊许久都没听人这般评价过她了。
那天的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天行的课程一向排得很满,又多集中在下午和晚间。教室不定,课程不定,每个学生和老师都有不同的课表。
下午上完她的课后,乙班晚上还有外教的口语课,宁怡习惯过来充当翻译讲解,黄昏时便没有离开补习中心。
在乙班常上课的教室里改完了练习,第一个进来的学生是住在附近酒店的于哲。
他一进来,空气中便飘了淡淡香气,宁怡抬头,见这男生头发微湿,显是刚洗完澡过来的。
仍是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并不注意教室里有无其他人,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坐下,看闲书。
宁怡看了半晌,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他。
真是晕了头。
好在盯的人是于哲,总是安全的。因为你看他,他却不会看你。
他的眼睛里似乎不会装下任何人。
然后,住宿的孙小蕊也来了,又来缠住宁怡一阵叽哩呱啦。唉,上辈子必定是个哑巴的小姑娘。
口哨声从门口飘过去,又飘回来,一个顶着红发的头探进来瞧了瞧。宁怡认出他是理科组的补习生,经常串门过来找痞子男,该是与于哲同校的。
“于哲”果然,那红发男生见有认识的人,大摇大摆地晃进。
于哲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又转回到书页上。
“喂,别总不理人嘛”红发男生伸手翻翻封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言情小说你看言情小说”
连孙小蕊都闭了嘴,好奇地朝那边看去。
于哲拨开红发男的手,又翻到原先看的那页,“这叫言情小说吗”
“废话,这不是言情小说是什么”
“哦。”点点头,重又埋首书页。
红发男不乐意了,劈手一把抢过,“拜托,你别那么娘好不好,这是娘们看的东西耶”
第2章2
宁怡坐在侧边,清清楚楚地瞧见湿着发脚的男生盯着空空的手掌几秒,闭了闭眼,慢慢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她似乎扫到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闪过那双黑眼。
“还给我。”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不还”红发男生做个怪模样,跳到后墙的小黑板前,挑衅地扬扬手上的书,“过来抢啊”
唔应该不需要插手吧,又不是小学生
宁怡忖思,一面注意那头一面摸过杯子喝了口水。
“砰”
杯口兀然凝在了唇边。
她慢慢眨了眨眼,只见红发男生鼻尖前多了一条手臂,手臂握着拳头,而拳头砸在小黑板上。
然后,小黑板便慢慢浮出了几道裂痕。
红发男生眼若斗鸡盯着鼻尖前白皙清瘦的手臂,表情一时空白,那本小说不觉从他手上跌了下去。
于哲捡起书,看了红发男一眼,将书塞进书袋,拎起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之后,痞子男一群人到校,瞧见仍呆呆站在乙班教室里的红发男,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便一掌拍了下去,“你傻呀又不是不知道于哲的脾气,还去惹他”
“我怎么知道”红发男摸着后脑勺委屈道,“又不同班,我看他那么娘的样子开个玩笑嘛。”
“于哲会”痞子男表情像吞了鸡蛋似的,终是没将那个污辱男生的字说出口,转而拍拍红发男生的肩,以朽木不可雕的口气道:“总之,你少去惹他,别瞧他平时没什么,其实性子爆得很。”
“老师,男生好可怕”在旁从头到尾充当了目击证人的孙小蕊抖着声音。
“呃”宁怡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哦,是啊,我今天才这么觉得。”
拜托,她一路直升重点学校,根本没机会欣赏什么暴力场面好不好
其实也算不上暴力,不过挥拳砸了一面黑板而已。
只是没想到那样冰冷的气势会出现在一个外表这般温顺的男生身上。
就为了一本言情小说。
至于吗
“老师,于哲把书袋都带走了,他是不是不上晚上的课了”
“唔”看来是这样。
“还有那块破黑板。”
“唉”她不想面对安西校长那张高深莫测的脸啊
那晚课程结束后,宁怡牵了自行车回家,顺便到附近小食店吃夜宵。
“老板,一碗冰粥。”她站在窗口道,顺便看了另一个站在柜台前的顾客一眼。
三秒种后,她猛地又扭头,动作大得差点把脖子扭伤。
见鬼,今天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正在出声招呼与调头闪人两种选择间犹豫不决时,对方也看清了她,很爽快地唤了一声:“老师。”
“哦,你也来吃东西呀。”宁怡干笑道,小心察看他面上神情,很好,眉无煞气,眼无凶相,是和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