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听了,先命人扶了那乌总商起来复落了座,又向众人道:“本官如何不知那玻璃价贵,只是家中人丁稀少,唯拙荆并一双儿女罢了,要那么多银钱作甚。今将这门技艺传出去,不独乌总商一家,列位家中若有金石产业,亦可派匠户前来学习,好做成我淮扬的特产,日后能卖到那西洋地界去才好,也叫那起子洋人见识见识我朝的物产。”
众人听了都十分感慨,从来多有那刮地皮的贪官,骨头上都要刮出三两油来,他们这些巨富便是送孝敬慢了个一星半点儿的,都是罪过,何尝见过反送钱给他们的官员?座中年龄最大的吴姓盐商便道:“我等先时战战兢兢,正是见多了那道貌岸然的贪官,生怕开罪了大人,不曾想大人竟如此宽和,真真是我等商户之福啊。”
林如海笑道:“老翁言重了,本官也知道些世情。都说稼穑不易,走商又岂是容易的?若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背井离乡去千百里外贩卖货物?且若无商贩,我等南人却到何处去买北地的皮毛、外国的洋货?虽说商为最末,实是圣人劝课农桑之意,到底是民以食为天,农耕最重。只是商业买卖也不可或缺,才是各司其职的道理。”
话音未落,只见那吴盐商竟有老泪纵横之态,以他为首,厅中众人皆离席下拜道:“大人真是体察民情的好官。谁不知商人子弟三代不得科举,若非走投无路,谁愿行这商贾之事,断了子侄的青云路,世人只知我等穿金戴银,何曾见过那背井离乡的艰辛。今听了大人这一席话,便是叫我等肝脑涂地也值了。”
林如海忙令他们起来,心中颇为惊讶。他受的是正统士族教育,原对商贾也有些鄙薄之意,一日黛玉听了,便说了这么一番话,又引了孟子·许行那一篇来驳他道:“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圣人都这样说了,可见士农工商,本应各司其职,如何还分出个贵贱来?”贾敏还揶揄她道:“你连四书都没学完,倒来与探花郎坐而论道了。”
林如海当时虽一笑置之,心里却也觉有理,今日无意道出这番话来,众商贾何曾听过?平日里普通举人秀才也常鄙视他们的,堂堂三品大员却能体谅民生艰辛,怎能不教他们有所触动?故不约而同离席下拜,倒让林如海吃了一惊。
因这一番话,厅中气氛渐热烈起来,便是各盐商亦添了些推心置腹之语。又有那乌总商复上前拜道:“大人淡泊,小民却不能不知事,这玻璃造办经营事体,须得使大人占五分股才好。”林如海推拒,乌总商只不肯白拿了玻璃配方,抵死不从。林如海便道:“制玻璃的法子到底是小女的主意,既如此说,便取一成干股与小女添些嫁妆银子罢了,五成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乌总商只是不依,又推让许久,到底按林如海的意思定了。又有另两家亦是做金石古玩生意的,也都有意造办,林如海也应了。又道:“这玻璃造办到底是要专做金石生意的揽去方好,一则常做这些生意的自有销路;二则都有熟练匠人,更易学成。假若不是这行里的,欲强揽这差事,免不得要寻别家匠户,彼此倒伤了和气。”众人都附和道:“这话很是。大人真是天纵奇才,无所不通。”因见林如海于商道并非无知,有那想浑水摸鱼的也歇了心思,于是宾主尽欢,至晚方散。
晚间归家,乌总商兴奋之情未消,又与老妻炫耀一番。其妻这日亦赴了林府的宴,却是在内宅贾敏处,听得这话,直不住念佛道:“阿弥陀佛,这才是心怀百姓的好官。那林夫人听说也是京中公侯府第出身的小姐,一样儿的不摆架子,温和有礼,真真是好家风好涵养。”这乌太太娘家也是巨商,明白玻璃生意上的利润,便与乌总商商议再给林府补一份厚礼,夫妇二人说了半宿,直到四更方安置了,翌日又忙忙准备礼物不提。
年节过后,林如海再去衙门,果然诸事都有了进展。盐商虽豪富,却也是被揩油的大头儿,因见林如海宽和怜下,又不贪墨,颇有几家想要托庇门下,少不得递两张投名状,交待些背后秘闻,致使林如海行事越发顺利。因江南盐务积弊已久,上皇仁善,不加苛责,今上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派了林如海来正是为革清宿弊。如今有了进展,林如海呈上去的密折也言之有物,圣上少不得赐了赏下来。大小盐商见林如海远在江南尚有御赐封赏,越发趋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弄得林如海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