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病成这样了吗?
距离《清明上河图》里那个生机勃发、欣欣向荣的明快少年,才过去了多久?
对于不熟悉的人,希孟懒得客套。他低声警告:“别挡我。”
佟彤连忙躲开几步。
载着画卷的桌案已经推到了他的榻边,让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笔尖剧烈晃动。
佟彤知道他想在哪里画龙点睛。《千里江山图》不管是实物还是高清影音本,她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熟悉得如数家珍。
她不顾他警告的眼神,大胆伸出手,扶住他的后背,将他的重心挪动了数寸。
他的笔尖落在他心中所想的那个点上,极其克制地涂抹了几下。
如同洪流中的一滴水,这些笔触完美地融入到了周边的石绿颜色当中,不放大了仔细看,根本无从得见。
整幅画卷已臻化境,在旁人、即便是专业人士眼中也已经算是完美。但他似乎还不满意,还在零敲碎打地进行填补和修缮。
他满意地丢下笔,慢慢倒回榻上,胸膛起伏。
看她的眼神也稍微和缓了一点,仿佛在问:你是谁?
“不是、这……”
佟彤回头出门,揪着一个小宫女就问,“这画院的拨款都被贪了还是怎么地?有人病成这样,怎么连个大夫都不派过来?官家不是定期就要来巡视吗?快派个人去告诉他,这里有个人快不行了……”
被她抓到的小宫女愁眉苦脸,一脸茫然。
一个老郎中举着药箱匆匆赶来。那宫女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忙说:“太医来了,太医不是来了……”
老太医好像还有些资历,沿路几个学徒纷纷给他让路。
老太医先低头看地,恭恭敬敬地对帝姬行了礼。
他也是早就知道帝姬的“隐疾”。起来的时候,偷偷瞄了她一眼,眼神颇为跃跃欲试。
佟彤不悦:“看什么看?想给我开药啊?”
太医慌忙再拜:“不敢不敢。老朽的专长不在心病,您这病呢,还是汪太医去治比较好,老朽就不越俎代庖了。”
佟彤哭笑不得,心里说,您见过哪个精神病人心平气和的跟大夫讨论自己的病情吗?
然而这个太医貌似没有接收到这个咬牙切齿的讯号,对她一行礼,径直走到了希孟跟前,熟练地打开药箱,给他把脉、施诊、然后拿出一支笔写病历。
希孟冷眼看着他做这些,忽然带着戏谑,蹦出一句:“秦太医,我都跟你说了好几个月了,您这字太丑,让我看了心情不舒爽,会加重病情的——怎么不见您有点改善呢?”
秦太医服务宫廷多年,见多了无理取闹的病号,对于他的嘲讽也只能全盘接受,讪笑着说:“老了,手不听使唤了,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他说到一半,看到希孟的一脸病容,叹了口气,不说了,大概还是觉得当老年人好。
“唉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叹了两句,见“帝姬”凑过来,貌似对他这个病号很感兴趣的样子,秦太医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这年轻人接到了官家的题目,说要绘一幅‘锦绣江山’——这是官家在抬举他。老天赏饭吃,他十几岁就在画院中崭露头角,羡煞一众白头画工,本是前途无量。
“这种题目多容易,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这么多年来往宫廷,看也看得多了。画院里早就有前辈们绘制了类似题目的卷轴,大到几尺的长卷,小到扇面上的小品,各种诠释都有过了。他只要稍微翻出点新意就可以。再不济,书库里也收集了大把的前人作品,从魏晋到隋唐,随便一幅都是传世名作,可以供他借鉴。
“可是他偏不。在资料库房里埋了多日,依然是一无所成。前年清明时节,不知听信谁的馊主意,非要离开东京城,去名山大川里实地考察。唉,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我也知道,书画这东西呢,讲究的就是个意境,只要功力到了,随便一涂抹都是文雅意趣,何必亲眼见呢?无所谓啊!官家绘了那么多乡间野趣,难道他老人家屈尊到田里锄过地,去泥里放过牛?范文正公也没真正到过洞庭湖,写出的《岳阳楼记》不照样被人交口传唱?那个意境在心里就行了嘛,帝姬您说是不是?”
秦太医一边唠叨,一边颤颤巍巍地打开玉盒,给他施针。
佟彤一手拦住,“哎,等等,这针您消毒了吗……”
秦太医不明白“消毒”的意思,但大概这种问题听得多了,有点嫌弃地解释:“沸水里煮过,专人专用,三次即弃。”
佟彤:“哦……比我想得专业点。您继续。”
其实她对这种调理型的保守治疗并不买账。她觉得最好立刻搬来一个icu。
但,创作层只是《听琴图》的创作层,还没有先进到能够无中生有,冒出任何超越创作者时代的东西。
最起码,银针下去,希孟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睁着深深凹陷的眼,毫不避讳地打量这个乱入的神经帝姬。
一双目光简直比他的躯体更有力,把她看得轻微脸热。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轻声问。
有些人,不管阅历和年龄怎么变,有些坏毛病是万古长青的。
比如见到个雍容华贵的帝姬,没请安没唱喏,也没张罗着让人隔帘子,上来就“这个妹妹我曾见过”,全皇宫上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
佟彤的脸蛋烧起来了,眼前看到无限光明。
“怎么可能。”秦太医很不识时务地抢答,“老朽给画院中的师傅们诊治过不少次,来回出入宫禁也有几十年了,今儿是头一次有宫廷女眷大驾光临。这还是官家特批的呢——哎,小伙子,见好就收,别多看,□□伤身。”
佟彤大怒:“您事儿真多,能专心本职工作吗?小心我向我那便宜爹投诉您去。”
即便是一口京腔,句子里夹杂了好几个听不懂的词,秦太医还是努力地理解了她的话,客客气气赔笑道:“是是,老朽舌头不听使唤,专爱唠叨。”
摆明了不跟精神病儿童一般见识。
“这人呢,人心患不足,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心,总觉得天底下什么事儿就没有他干不成的。”秦太医一边施针,继续舌头不听使唤地唠叨,给这位疯姑娘灌他的老火鸡汤,“他告了假,打个小包袱就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些穷山恶水,回来的时候,草稿拉了两辆车。而他人呢,一出现在画院,大家都不认得了——一身的伤,一身的病,紧急派了好几个太医来会诊,才保住他的小命。帝姬啊,别看您今天对老朽出言不逊,老朽当时也是被官家御封的‘回春圣手’哪……”
就算是人□□炸的现代,也有不少不适宜人类居住游览、自然条件恶劣的地区。何况古代。
北宋虽然经济发达,拥有世界一流的超级都市,但放眼望去,整个版图里的山山水水,至少也有一半是的无人区。
去那里冒险可谓九死一生,稍不注意就落得个失踪人口。
何况他还是个手无寸铁的文人画师!
佟彤心中忽然流淌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去外面看看,寻找灵感”这句话,似乎是她朝希孟提的……
“别的伤病劳损之类,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秦太医说,“他在闽东行山之时遭了蛇咬,伤了右臂。当地的医馆已经给他做了简单的紧急治疗,嘱咐他莫动气血,静养为上,最好别再动手书写绘画。可他居然都当耳旁风,体力稍微恢复一点儿,就动身北行,一路上还放不下笔,熬着伤口的疼,每天还画东西……”
希孟一直在闭目静养,把秦太医的唠叨当背景噪音。直到听了这一句,才冷冷淡淡地解释道:“一日不动笔,功力就退步。”
“我知道,老朽知道……”秦太医见惯了不遵医嘱的病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身体是你自己的呀!这下好了,病根儿也没去,等回到东京……唉,不说了,我们几个老太医看了都吓一跳,说出来吓着帝姬您。”
希孟的手臂上包着厚厚的绷带,又被肥厚的袖子挡住了大半,只露出手腕之上的五指,倔强地握着一支笔。
细看之下,五指的指尖像是掠过了一层淡墨,泛着淡淡的青色。
佟彤想起了那个从画中走出来的下辈子的他,肌肤白皙洁净,唯有右手臂上缠着一道深入肌理的刺青一样的纹路,半是瑰丽,半是诡异。
佟彤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得到的答案是“年轻时的小伤,我随便幻化了些花纹,当做遮掩,免得吓人。”
而某一次进入创作层,他回复寻常人的皮囊,幻化消失,她惊鸿一瞥,看到过不加遮掩真相。
那是一道巨大红肿的伤疤,和他如玉的外表格格不入,像一道淌在雪地里的岩浆。
这是“小伤”?
在没有青霉素的古代,一道小伤口就可能感染致命。他这个几乎贯穿整个手臂的伤,可想而知每天受着什么样的痛楚折磨。
佟彤揪住秦太医问:“您先等等,回春圣手老先生,先别抱怨,告诉我这伤能好吗?!”
秦太医慌忙丢下手里的针,“哎哎,帝姬别动手,男女授受不亲……老朽手里还拿着针呢,伤着您我就百世不得超生啦……”
门边几个宫女眼看“帝姬”居然对太医动手,以为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医患纠纷,一股脑地一拥而上,把她拉开,
“帝姬冷静,奴婢们马上给您拿糖水……”
佟彤继续用眼神殴打秦太医,吼着问他:“你这几个月吃白饭的?有办法治吗?”
秦太医满脸生愁:“拖到这个地步,其实法子不多了。我们太医院几把老骨头商议下来,要想保命,只有一个办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丢卒保车,弃车保帅,当断则断……”
佟彤听懂了他曲里拐弯的意思,低声说:“截、截肢?”
秦太医唉声叹气:“毒性上行太快,寻常的药石已无法见效,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哎,我们也劝过很多次,可他就是不敢……”
“我也跟你说过很多遍,”希孟冷不丁开口,“我就是死,也要保这只手。”
秦太医施完了针,望着佟彤,两手一摊,脸上表情是“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太医说到希孟的病情,也把他当死人。就像宫女不避讳佟彤一样。
希孟双目微闭,苍白的脸上隐约泛着青气,双唇抿成一条线。那只重重包扎的手臂微弱地挥了一挥,五指虚拢成一个拳。
秦太医预感陷入了又一轮无效的劝说,奈何帝姬在旁,也只能尽职尽责地开始组织词汇:“我知道你想画,可画是死的,命只有一条啊!就算以后不在画院,你也可以去文书库做吏员,也可以给人讲讲学,也可以做点小生意——你不是有亲戚在城里做生意?路很多的嘛。你那么有才,缺一只手也饿不死不是?为何要钻牛角尖,跟自己过不去?老朽殚精竭虑给你吊着一条命,可那滋味也不好受,对不对?你还小,日子还长呢……”
希孟唇边浮起礼貌而冷淡的微笑。
“我要画。起码要把这幅完成。”
“官家都发话了,完不成不怪你,也不责罚——”
“我要画完。”